今古传奇·武侠版-2007年8期





  周憬买来的马儿甚是神骏,不到戌时,并州的灯火已是隐约在望。柳若始终咬着牙催马,却还是落在周憬后面,马儿越跑越快,柳若的牙也咬得愈发地紧。 
  周憬似乎已能听到并州城里人声喧哗的声音,嘴角的笑意又浓了些,却听见身后马儿凄厉长嘶,紧接着“啊呀”、“扑通”两声,似是柳若从马上坠了下来。周憬无奈地摇摇头,勒住缰绳,跳下马来,走过去道:“摔了?不要紧吧。” 
  柳若果然坐在地上,见周憬还是笑眯眯的,便气不打一处来,冷了脸没理他。 
  周憬走到马儿旁边,蹲下身去,在马脖子处抚摩了几下,那马儿竟不再悲嘶。周憬沿着马身子摸过去,在马屁股上摸到一支箭,笑了笑,回过头道:“射箭的又来了,这回我竟然没听到,箭术真好,就像贴着马屁股扎进去似的。” 
  柳若脸色变了变,冷声道:“你便是来幸灾乐祸的吗?” 
  周憬摇摇头,温言道:“小小的姑娘家,太倔强了不好,摔到哪儿了?” 
  柳若哼哼连声:“不要你假好心——腿骨怕是折了,走不了路了,你若是真好心,就背我去近处找个农家歇一下。” 
  周憬在柳若身旁蹲下,探过手去,手抚上柳若的小腿:“真的折了。” 
  周憬的声音有些异样,脸上一直都有的笑容此刻是全然隐去了,星光下,柳若也看不清那是什么表情,似是有些怜惜。周憬忽地在柳若小腿上揉搓几下,一阵剧痛袭来,柳若大叫起来,正要骂他,周憬已是跑开,到路边折了几根树枝,回转说道:“断骨接好了,没有夹板,先把树枝捆一下吧,不要乱动。”声音极是轻柔,柳若听得一呆,看周憬俯下身去仔细摆弄自己的小腿,虽还是疼痛难耐,心里却悄悄泛出一丝暖意。 
  可惜这一丝暖意很快就被周憬的固执给冲没了,他还是坚持要进城!柳若恨得牙痒,赖在地上不起来,周憬竟然抛下一句“我进城租了马车再来接你”,就甩手而去。眼见周憬走远,四下黑黢黢的,柳若强忍着,但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柳若正自垂头饮泣,在心里将周憬千刀万剐,却听见那熟悉的温和平淡的声音:“还是我背你一起走吧,貌美如花的,遇见坏人了不好。” 
  柳若听他夸自己美貌,心里喜滋滋的,嘴上还是硬着:“除了你还有坏人吗,不要管我,我便是死在这里,也强过听你唠叨。” 
  周憬笑而不应,径直扶起柳若,蹲身背起她来。柳若作样扭了几下,最后还是静静地伏在了周憬的背上,感觉一阵暖暖的体温传来,柳若脸红了红,用没受伤的小腿踢了周憬一下:“驾。” 
  周憬虽不会武功,身体却还强壮,走得也极是稳当,一路上又是说东说西,喋喋不休,柳若这回竟不大觉得烦,高兴了还搭两句话,只是眼看离并州城越来越近,柳若心中七上八下越来越难受,耳听得周憬话声中带了喘息,不由叹了口气,附在周憬耳边道:“不进城不可以吗?” 
  周憬只觉身上软软的,耳边痒痒的,心里一酥,几乎就要答应她,咬住嘴唇醒醒神:“不行!”话音甫落,肩上就是一阵剧痛,却是柳若一口咬了下去。之后就没了动静,半晌方听柳若一声悠悠的叹息,似有话要说,却终于没说出来。 
  “其实不仅人是有颜色的,”沉默良久,周憬忽道,“每件事也都是有颜色的,人、事皆可从权,但不能失了本色。” 
  “是吗?此刻的事,是什么颜色呢?”柳若轻轻说道。 
  “湖蓝,”周憬顿了顿,“我最喜欢的颜色,让人觉得欢喜……”又顿了顿,周憬补上一个词,“安心。” 
  柳若心中颤了颤,仿佛能看到周憬脸上那种始终如一淡淡的笑容。又是一声长叹,柳若双手轻轻圈住了周憬的脖子,在他耳边细声说道:“不管怎样……我定会护了你周全。” 
   
  四 
   
  刚进了并州城,戌时的梆子已经在城头上敲响。城墙内士兵正在驱赶着流民远离城门,柳若看着士兵呼来喝去虽觉得不忿,却也知道这是城防的职责所在。 
  “流民很多吗?”周憬问道。柳若下巴在周憬背上磕了磕,算是点头。周憬停下脚步,道:“将我腰间的褡裢拿出来。” 
  “做什么?”“那里面的银饼子,散给这些流民吧——嗯,留一块,我下月的花销师父还没给我。” 
  “穷得要死的人,充什么大方。”柳若轻声笑道,“我倒是有些银两,就不要拿你糊口的钱来行善了。” 
  “你那些都是大银锭吧,给了流民徒给他们招祸,还是我的散碎银两好,散了吧。” 
  柳若见他坚持,不知怎地竟不愿违逆他的心意,便喊了一声,招呼那些流民过来,将周憬的碎银饼子散了个干净,一块没留,却悄悄从自己身上摸出一锭银子放入褡裢。那些流民千恩万谢,直道老爷夫人长命百岁子孙满堂,羞得柳若涨红了脸,心中却隐隐似有喜意。 
  流民一会儿工夫也散了去。周憬背着柳若,让柳若留神客栈,柳若却似没看到过路边的客栈,只是由着周憬背着自己继续走。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突然传来疾步追赶的声音,柳若心中一警,暗骂自己糊涂,已进了并州城还不知打起精神,手已握住剑柄。待看清来人,柳若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个乞丐,大概是刚才受了恩惠,又跑来道谢。果然是来道谢的,那乞丐“扑通”就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又是老爷夫人长命百岁子孙满堂的一通说,柳若含羞谢了,那乞丐却又说道:“老爷夫人要住店吧,前面左转同福客栈是并州城的老字号了,店旁还有跌打医生。” 
  柳若心想这乞丐倒是机灵,看出自己带伤,便道了谢,脚踢踏着催着周憬:“同福客栈。” 
  周憬喊一声:“得令!”脚下也急促起来,没多大会儿便到了同福客栈。 
  由着店伙计引到上房,周憬将柳若放下,转身就要出去买跌打药和夹板,却被柳若叫住。 
  “有事?”周憬问道。柳若不说话,只是凝视着他,半晌掏出手帕,唤周憬弯下腰,给他擦了擦汗,方道:“不要走,我……要你陪着我。” 
  周憬笑了笑:“马上就回来,不久的。”柳若却仍不放他走,手紧紧拽住他的衣襟,话里已是带了哀求。周憬轻轻掰开柳若的手,待要放开,又握了握她的手指:“我马上回来。” 
  “你要小心。”柳若看着周憬的背影,不觉滴下泪来。 
  周憬刚走,便有两人翻窗而入,一个中年人躬身行礼道:“三小姐辛苦了。”柳若答一声:“曹叔辛苦。”另一个黑衣老者却抱臂大剌剌站着,嗓音寒如坚冰:“瞎子还是进了并州城,柳家还有何话说?” 
  柳若颤声道:“默者从不搅进江湖恩怨,这事本与他无干……求……求你们放过他。” 
  黑衣老者冷笑道:“无关?这瞎子没那么简单,素闻柳三小姐眼高于顶,不成想一番春思寄在了一个瞎子身上……” 
  “无礼!”曹叔怒目而向,那人却轻蔑地扫他一眼:“也罢,看在柳三小姐面子上,待会儿店伙计会送一壶安神茶过来,让那瞎子好生喝了,睡上几天。” 
  柳若默默点头,又垂下泪来。 
  那两人走了一顿饭的工夫,周憬才回来,柳若的心已是揪紧了的,见他平安无事,连他给自己处理伤处都不大觉得疼了。周憬这会儿很安静,柳若也不知说什么。两人相对无语间,店伙计已经托着茶盘敲门而入,给两人满上茶,方才躬身退去。柳若不时拿眼瞟了那茶盏又瞟周憬,又是六神无主。 
  周憬先开了口:“送了你家马儿的性命也就罢了,何必如此自苦呢?” 
  “啊?”柳若心里一震,慌道,“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柳家为了阻我进并州城,也着实费了心思,”周憬自顾自地说道,“只是这腿折得冤枉,眼下也进了城,就不必再瞒了我吧。” 
  柳若看了周憬半晌,心中如泼了滚汤般焦热,半晌涩声道:“你如何知道的?” 
  “我已告诉了你,”绑好夹板,周憬站起身;“耳朵是不会骗人的,几句谎话或许能骗得了人的眼睛,可瞒不过瞎子,从你见我,我就听出你话里带了谎意,当时也不知为何,直到那支箭射来,才明白了一点儿,在南乡等到了家师传来的消息,就又明白了一点……别惊讶,传消息的人就在看那场比武的人群中……现在,能告诉我吗?” 
  “默门……能有什么消息……” 
  “默门识得的人实在太多,有人喜欢没事儿讲一些闲话给默门,我们无聊了去问呢,他们自也会说。” 
  柳若知道周憬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说出一个默门不传于江湖的隐秘,见他如此放心自己,心下有些感动,说话似也轻柔了许多:“其实也没什么……奔波了一路,也渴了吧,喝杯茶润润嗓子,这等老店,茶都是上好的。” 
  周憬端起茶盏来,眉头聚拢:“你还是要骗我……”手一抖,把茶水泼在地上,“这茶不喝也罢。”茶水蒸汽升起,一股异香弥漫室内,周憬的眉头舒展开来,“原来是……三生草,也太名贵了些。”提高了声音对着窗外,“西域采玉宫下万木斋如此厚爱,要折杀晚生了。” 
   
  五 
   
  “默者果然精通药性,”声音似乎还在窗外飘荡,人已到了房里,那黑衣老者上下打量着周憬,“居然能猜出万木斋来,看来默门有些门道。”周憬拱手施了一礼,神情镇定如常,已是又带了笑容:“过奖了,不敢当,不知道尊驾为何要阻我进城,还请赐教。” 
  “我们并不想阻你进城,是柳家慈悲,念默门的小恩小惠,不忍让你送命罢了。”黑衣老者冷冷说来,柳若已又是泫然欲泣。 
  “哦?默门不知何时得罪了采玉宫,如此为何不杀上敝门去呢?” 
  “默门有那些自甘下贱的人护着,我们也懒得动,这回要不是你要趟浑水,也不会枉送了性命。”“不知晚生趟了什么浑水。”“我们——你还是做个糊涂鬼吧,知道太多,到阴间也不得安生。” 
  “嗯……晚生却是好奇得紧,让我猜猜……采玉宫要杀庄帮主吧。”周憬淡淡说来,柳若和黑衣老者却都瞪大了眼睛,只听周憬继续说道:“而且……庄帮主肯定不那么注意饮食,吃了坏东西,这东西呢,平时也没什么,说不准尚且有些补益,但若在七十二个时辰内催动真气,身体会慢慢变弱,且迹象也并不算明显。” 
  黑衣老者眼眶渐渐收拢,眼中放出骇人的精光,周憬犹自说道:“庄帮主武功太高,轻易也收拾不了,但若是此时有人在庄帮主手下熬个百来招,庄帮主定然真气不继,庄帮主的手下不识得利害,默者又不在场,这样一来——嘿嘿,庄帮主定然会被人失手要了性命。” 
  柳若眼睛越睁越大,已忘了哭泣,周憬冲她笑了笑:“哭够了?”黑衣老者冷哼一声,柳若脸上一红,周憬接着道:“久闻万木斋多奇花异草,不知庄帮主误吃的东西是碧落花呢还是海石斛?” 
  黑衣老者“嘿”地一声,掣出剑来:“都说人残多怪,果不其然,却错了一点,老夫没有万木斋那些匠人的脾性,不通花草,只会弄剑,还请默者听听看可能入耳。” 
  柳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站了起来,挡在周憬身前,周憬忙伸手扶住柳若,轻轻地让她靠在自己肩上。柳若身体颤抖着:“制住他便罢了……不要杀他……” 
  “方才或许可以,这会儿见识了默者如此大才,脑力、学问、口才都是上上之选,叫人害怕,可实在留不得了,三小姐还是让开。” 
  窗外又跳进来一人,却是那曹叔,哀求的眼神望着柳若,道:“三小姐,莫要任性……” 
  “曹叔,你也——”柳若哇地哭了出来,“我不!” 
  黑衣老者抛给那曹叔一个冷冷的颜色,曹叔叹了口气,就要上前制住柳若,却听窗外“啪啪”几声击掌,一人长声笑道:“好!好!我还以为连春雨剑曹覆水都一副奴才相,柳家便再没人了呢,柳三小姐倒真有柳家当年门风。”曹覆水听他话音重重落在“当年”二字上,脸色一暗,停了脚步:“庄帮主别来无恙。” 
  黑衣老者神情大变,一剑挥出,竟是连周憬和柳若都罩了进去,曹覆水剑刚出鞘,就见室内已多了一个人,杖影漫天,跟黑衣老者斗在一处。周憬温柔地拍拍柳若的头:“没事的,坐下再说。” 
  扶柳若坐下,周憬也坐了下来,这间上房极大,黑衣老者被庄煦逼到正厅,周憬离了老远,施施然道:“本来就该是二位比武吧,也好,就此刻吧,晚生这就做个见证。” 
  柳若偷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