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传(新修版)
次日午后,两人到了嘉兴府。那是浙西大城,丝米集散之地,自来就十分繁盛,古称秀州,五代石晋时改名嘉禾郡,南宋时孝宗诞生于此,即位后改名嘉兴,意谓龙兴之地。地近京师临安,市肆兴旺。
颜烈道:“咱们找一家客店歇歇吧。”包惜弱一直在害怕官兵追来,道:“天色尚早,还可赶道呢。”颜烈道:“这里的店铺不错,娘子衣服旧了,得买几套来替换。”包惜弱一呆,说道:“这不是昨天才买的吗?怎么就旧了?”颜烈道:“道上尘多,衣服穿一两天就不光鲜啦。再说,像娘子这般容色,岂可不穿世上顶顶上等的衣衫?”
包惜弱听他夸奖自己容貌,内心窃喜,低头道:“我是在热丧之中……”颜烈忙道: “小人理会得。”包惜弱就不言语了。她容貌秀丽,但丈夫杨铁心从来没这般当面赞美,低下头偷眼向颜烈瞧去,见他并无轻薄神色,一时心中栗六,也不知是喜是愁。
颜烈问了途人,径去当地最大的“秀水客栈”投店。漱洗罢,颜烈与包惜弱一起吃了些点心,两人相对坐在房中。包惜弱想要他另要一间客房,却又不知如何启齿才好,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事重重。
过了一会,颜烈道:“娘子请自宽便,小人出去买了物品就回。”包惜弱点了点头,道:“相公可别太多花费了。”颜烈微笑道:“就可惜娘子在服丧,不能戴用珠宝,要多花钱也花不了。”
第二回 江南七怪
颜烈跨出房门,过道中一个中年士人拖着鞋皮,踢跶踢跶的直响,一路打着哈欠迎面过来。那士人似笑非笑,挤眉弄眼,一副惫懒神气,全身油腻,衣冠不整,满面都是污垢,看来少说也有十多天没洗脸了,拿着一柄破烂的油纸黑扇,边摇边行。
颜烈见这人衣着明明是个斯文士子,却如此肮脏,不禁皱了眉头,加快脚步,只怕沾到了那人身上的污秽。突听那人干笑数声,声音刺耳,经过他身旁时,顺手伸出折扇,往他肩头拍落。颜烈一让,竟没避开,不禁大怒,喝道:“干甚么?”
那人又是几声干笑,踢跶踢跶的向前去了,只听他走到过道尽头,对店小二道: “喂,伙计啊,你别瞧大爷身上破破烂烂,大爷可有的是银子。有些小子偏邪门着哪,他就是仗着身上光鲜唬人。招摇撞骗,勾引妇女,吃白食,住白店,全是这等小子,你得多留着点儿神。稳稳当当的,让他先交了房饭钱再说。”也不等那店小二答腔,便踢跶踢跶的走了。
颜烈更加心头火起,心想好小子,这话不是冲着我来吗?那店小二听那人一说,斜眼向他看了眼,不禁起疑,走到他跟前,哈了哈腰,陪笑道:“您老别见怪,不是小的无礼……” 颜烈知他意思,哼了一声道:“把这银子给存在柜上!”伸手往怀里一摸,不禁呆了。他囊里本来放着四五十两银子,一探手,竟已空空如也。店小二见他脸色尴尬,一只手在怀里耽着,摸不出银两,只道穷酸的话不错,神色登时不如适才恭谨,挺腰凸肚的道:“怎么?没带银子吗?”
颜烈道:“你等一下,我回房去拿。”他只道匆匆出房,忘拿银两,哪知回入房中打开包裹一看,包裹几十两金银尽已不翼而飞。这批金银如何失去,自己竟没半点因头,那倒奇了,寻思:“适才包氏娘子出去解手,我也去了茅房一阵,前后不到一炷香时分,怎地便有人进房来做了手脚?嘉兴府的飞贼倒真厉害。”
店小二在房门口探头探脑的张望,见他银子拿不出来,发作道:“这女娘是你原配妻子吗?要是拐带人口,可要连累我们呢!”包惜弱又羞又急,满脸通红。颜烈一个箭步纵到门口,反手一掌,只打得店小二满脸是血,还打落了几枚牙齿。店小二捧住脸大嚷大叫: “好哇!住店不给钱,还打人哪!”颜烈在他屁股上再加一脚,店小二一个筋斗翻了出去。
包惜弱惊道:“咱们快走吧,不住这店了。”颜烈笑道:“别怕,没了银子问他们拿。” 端了一张椅子坐在房门口。过不多时,店小二领了十多名泼皮,抡棍使棒,冲进院子来。颜烈哈哈大笑,喝道:“你们想打架?”忽地跃出,顺手抢过一根杆棒,指东打西,转眼间打倒了四五个。那些泼皮平日只靠逞凶使狠,欺压良善,这时见势头不对,抛下棍棒,一窝蜂的挤出院门,躺在地下的连爬带滚,惟恐落后。
包惜弱早吓得脸上全无血色,颤声道:“事情闹大了,只怕惊动了官府。”颜烈笑道: “我正要官府来。”包惜弱不知他的用意,只得不言语了。
过不半个时辰,外面人声喧哗,十多名衙役手持铁尺单刀,闯进院子,把铁链抖得当啷当啷乱响,乱嘈嘈的叫道:“拐卖人口,还要行凶,这还了得?凶犯在哪里?”颜烈端坐椅上不动。众衙役见他衣饰华贵,神态俨然,倒也不敢贸然上前。带头的捕快喝道:“喂,你叫甚么名字?到嘉兴府来干甚么?”颜烈道:“你去叫盖运聪来!”
盖运聪是嘉兴府的府尹,众衙役听他直斥上官姓名,都又惊又怒。那捕快道: “你失心疯了吗?乱呼乱叫盖太爷的大号。”颜烈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来,往桌上一掷,抬头向着屋顶,说道:“你拿去给盖运聪瞧瞧,看他来是不来?”那捕快取过信件,见了封皮上的字,吃了一惊,但不知真伪,低声对众衙役道:“看着他,别让他跑了。”随即飞奔而出。
包惜弱坐在房中,心里怦怦乱跳,不知吉凶。
过不多时,又涌进数十名衙役,两名官员全身公服,抢上来向颜烈跪倒行礼,禀道: “卑职嘉兴府盖运聪、嘉兴县姜文通,磕见大人。卑职不知大人驾到,未曾远迎,请大人恕罪。” 颜烈摆了摆手,微微欠身,说道:“兄弟在贵县失窃了些银子,请两位劳神查一查。”盖运聪忙道:“是,是。”手一摆,两名衙役托过两只盘子,一盘黄澄澄的全是金子,一盘白晃晃的则是银子。
盖运聪道:“卑职治下竟有奸人胆敢盗窃大人使费,全是卑职之罪,这点戋戋之数,先请大人赏收。”颜烈笑着点点头,盖运聪又把那封信恭恭敬敬的呈上,说道:“卑职已打扫了行台,恭请大人与夫人的宪驾。”颜烈道:“还是这里好,我喜欢清清静静的,你们别来打扰啰唆。”说着脸色一沉。盖运聪与姜文忙道:“是,是!大人还需用甚么,请尽管吩咐,好让卑职办来孝敬。”颜烈抬头不答,连连摆手。盖姜二人忙率领衙役退了出去。
那店小二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由掌柜的领着过来磕头赔罪,只求饶了一条性命,打多少板子屁股也是心甘。颜烈从盘中取过一锭银子,掷在地上,笑道:“赏你吧,快给我滚。”那店小二还不敢相信,掌柜的见颜烈脸无恶意,怕他不耐烦,忙捡起银子,磕了几个头,拉着店小二出去。
包惜弱兀自心神不定,问道:“这封信是甚么法宝?怎地做官的见了,竟怕成这个样子。”颜烈笑道:“本来我又管不着他们,这些做官的自己没用。赵扩手下尽用这些脓包,江山不失,是无天理了。”包惜弱道:“赵扩,那是谁?”颜烈道:“那就是当今的庆元皇帝。” (按:庆元皇帝即后来称为宁宗的南宋第四任皇帝,年号有庆元、嘉泰、开禧、嘉定。) 包惜弱吃了一惊,忙道:“小声!圣上的名字,怎可随便乱叫?”颜烈见她关心自己,很是高兴,笑道:“我叫却是不妨。到了北方,咱们不叫他赵扩叫甚么?”包惜弱道:“北方?” 颜烈点了点头,正要说话,突然门外蹄声急促,数十骑马停在客店门口。包惜弱雪白的脸颊上本已透出些血色,听到蹄声,立时想起那晚官兵捕拿之事,登时脸色又转苍白。颜烈却是眉头一皱,好似颇不乐意。
只听得靴声橐橐,院子里走进数十名锦衣军士来,见到颜烈,个个脸色有喜,齐叫: “王爷!”爬下行礼。颜烈微笑道:“你们终于找来啦。”包惜弱听他们叫他“王爷”,更是惊奇万分,只见那些大汉站起身来,个个虎背熊腰,甚是剽健。
颜烈摆了摆手道:“都出去吧!”众军士齐声答应,鱼贯而出。颜烈转头对包惜弱道: “你瞧我这些下属,与宋兵比起来怎样?”包惜弱奇道:“难道他们不是宋兵?”颜烈笑道: “现今我对你实说了吧,这些都是大金国的精兵!”说罢纵声长笑,神情得意之极。
包惜弱颤声道:“那么……你……你也是……”
颜烈笑道:“不瞒娘子说,在下的姓氏上还得加多一个‘完’字,名字中加多一个‘洪’字。在下完颜洪烈,大金国六王子,封为赵王的。便是区区。”
包惜弱自小听父亲说起金国蹂躏我大宋河山之惨、大宋皇帝如何被他们掳去不得归还、北方百姓如何被金兵残杀虐待,自嫁了杨铁心后,丈夫对于金国更是切齿痛恨,哪知道这几天中与自己朝夕相处的竟是个金国王子,惊骇之余,竟是说不出话来。
完颜洪烈见她脸上变色,笑声顿敛,说道:“我久慕南朝繁华,是以去年求父皇派我到临安来,作为祝贺元旦的使者。再者,宋主尚有几十万两银子的岁贡没依时献上,父皇要我前来追讨。”包惜弱道:“岁贡?”完颜洪烈道:“是啊,宋朝求我国不要进攻,每年进贡银两绢匹,可是他们常说甚么税收不足,总是不肯爽爽快快的一次缴足。这次我对韩胄全不客气,跟他说,如不在一个月之内缴足,我亲自领兵来取,不必再费他心了。”包惜弱道: “韩丞相又怎样说?”完颜洪烈道:“他有甚么说的?我人未离临安府,银子绢匹早已送过江去啦,哈哈!”包惜弱蹙眉不语。完颜洪烈道:“催索银绢甚么的,本来也不须我来,派一个使臣就已足够。我本意是想瞧瞧南朝的山川形胜,人物风俗,不意与娘子相识,真是三生有幸。” 包惜弱心头思潮起伏,茫然失措,默然不语。
完颜洪烈道:“我给娘子买衣衫去。”包惜弱低头道:“不用啦。”完颜洪烈笑道: “韩丞相私下另行送给我的金银,如买了衣衫,娘子一千年也穿着不完。娘子别怕,客店四周有我亲兵好好守着,决无歹人敢来伤你。”说着扬长出店。
包惜弱追思自与他相见以来的种种经过,他是大金国王子,对自己一个平民寡妇如此低声下气,不知有何用意?想到丈夫往日恩情,他惨遭非命,撇下自己一个弱女子处此尴尬境地,实不知如何是好,不由得六神无主,又伏枕痛哭起来。
完颜洪烈怀了金银,径往闹市走去,见城中居民人物温雅,虽贩夫走卒,形貌亦多俊秀不俗,心中暗暗称羡。
突然间前面蹄声急促,一骑马急奔而来。市街本不宽敞,加之行人拥挤,街旁又摆满了卖物的摊头担子,如何可以驰马?完颜洪烈忙往街边闪让,转眼之间,见一匹黄马从人丛中直窜出来。那马神骏异常,身高膘肥,竟是一匹罕见的良马。完颜洪烈暗暗喝了一声彩,瞧那马上乘客,不觉哑然。
那马如此神采,骑马之人却是个又矮又胖的猥琐汉子,乘在马上犹如个大肉团一般。此人手短足短,没有脖子,一个头大得出奇,却又缩在双肩之中。说也奇怪,那马在人堆里发足急奔,却不碰到一人、亦不踢翻一物,只见它出蹄轻盈,纵跃自如,跳过瓷器摊,跨过青菜担,每每在间不容发之际闪让而过,闹市疾奔,竟与旷野驰骋无异。完颜洪烈不自禁的喝了一声彩:“好!”
那矮胖子听得喝彩,回头望了一眼。完颜洪烈见他满脸都是红色的酒糟粒子,一个酒糟鼻又大又圆,就如一只红柿子粘在脸上,心想:“这匹马好极,我出高价买下来吧。” 就在这时,街头两个小孩游戏追逐,横过马前。那马出其不意,吃惊提足,眼见左足将要踢到小孩身上,那矮胖子一提缰绳,跃离马鞍,那马身上一轻,倏然跃起,在两个小孩头顶飞越而过,那矮胖子随又轻飘飘的落上马背。
完颜洪烈一呆,心想这矮子骑术如此精绝,我大金国善乘之人虽多,却未有及得上的,真是人不可以貌相。如聘得此人回京教练骑兵,我手下的骑士定可纵横天下。这比之购得一匹骏马又好过万倍了。他这次南来,何处可以驻兵,何处可以渡江,看得仔仔细细,一一暗记在心,甚至各地州县长官的姓名才能,也详为打听。此时见到这矮胖子骑术精妙,心想南人朝政腐败,如此奇士弃而不用,遗诸草野,何不楚材晋用?决意以重金聘他去燕京去作马术教头。
他心意已决,发足疾追,只怕那马脚力太快,追赶不上?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