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传(新修版)
陆庄主知他挟艺相胁,正自沉吟对付之策,那边早恼了马王神韩宝驹。他一跃离座,站在席前,叫道:“无耻匹夫,你我来见个高下。”
裘千仞说道:“久闻江南七怪的名头,今日正好试试真假,六位一齐上罢。”
陆庄主知韩宝驹和他武功相差太远,听他叫六人同上,正合心意,忙道:“江南六侠向来齐进齐退,对敌一人是六个人,对敌千军万马也只是六个人,向来没哪一位肯落后的。” 朱聪明白了他言中之意,叫道:“好,我六兄弟今日就来会会你这位武林中的成名前辈。” 手一摆,五怪一齐离座。
裘千仞站起身来,端了原来坐的那张椅子,缓步走到厅心,放下椅子,坐了上去,右足架在左足之上,不住摇晃,不动声色的道:“老夫就坐着和各位玩玩。”
朱聪等都倒抽了口凉气,均想此人若非有绝顶武功,怎敢如此托大?
郭靖见过裘千仞诸般古怪本事,心知六位师父当非对手,自己身受师父重恩,岂能不先挡一阵?虽然一动手自己非死即伤,但事到临头,决不能自惜其身,急步抢在六怪之前,向裘千仞抱拳说道:“晚辈先向老前辈讨教几招。”
裘千仞一怔,仰起头哈哈大笑。说道:“父母养你不易,你这条小命何苦送在此地?”
柯镇恶等齐声叫道:“靖儿走开!”郭靖怕众师父拦阻,再不多言,左腿微屈,右手画个圆圈,呼的一掌推出。这一招正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经过这些时日的不断苦练,比之洪七公初传之时,威力之强已大非昔比,但他怕对手了得,拳力只出四成,另有六成力道留作后备,这正是“亢龙有悔”此招的要旨所在。
裘千仞见韩宝驹跃出之时功夫也不如何高强,心想他们的弟子更属寻常,见他这一掌打来势道强劲,双足急点,跃在半空,喀喇一声,他所坐的那张紫檀木椅子已被郭靖一掌打得破碎。裘千仞落下地来,神色间竟有三分狼狈,怒喝:“小子无礼!”
郭靖存着忌惮之心,不敢跟着进击,神态恭谨,说道:“请前辈赐教。”
黄蓉存心要扰乱裘千仞心神,叫道:“靖哥哥,别跟这糟老头子客气!”
裘千仞成名以来,谁敢当面呼他“糟老头子”?大怒之下,便要纵身过去发掌相击,但转念想起自己身份,冷笑一声,先出右手虚引,再发左手摩眉掌,见郭靖侧身闪避,引手立时钩拿回撤,摩眉掌顺手搏进,转身坐盘,右手迅即挑出,已变塌掌。
黄蓉叫道:“那有甚么希奇?这是‘通臂六合掌’中的‘孤雁出群’!”裘千仞这掌法正是“通臂六合掌”,乃从“通臂五行掌”中变化出来。招数虽然不奇,他却已在这掌法上花了数十载寒暑之功。所谓通臂,乃双臂贯为一劲之意,倒不是真的左臂可缩至右臂,右臂可缩至左臂。郭靖见他右手发出,左手往右手贯劲,左手随发之时,右手往回带撤,以增左手之力,双手确有相互应援、连环不断之巧,一来见过他诸般奇技,二来应敌时识见不足,心下怯了,不敢还手招架,记得洪七公所教的“悔”字诀和“退”字诀,不住倒退相避。
裘千仞心道:“这少年一掌碎椅,原来只是力大,武功平常得紧。”随即“穿掌闪劈”、 “撩阴掌”、“跨虎蹬山”,越打越显精神。黄蓉见郭靖要败,心中焦急,走近他身边,只要他一遇险招,立时上前相助。郭靖闪开对方斜身蹬足,见黄蓉脸色有异,大见关切,心神微分,裘千仞得势不容情,一招“白蛇吐信”,啪的一掌,平平正正的击中郭靖胸口。黄蓉和江南六怪、陆氏父子齐声惊呼,心想以他功力之深,这一掌正好击在胸口要害,郭靖不死必伤。
郭靖吃了这掌,也大惊失色,但双臂振处,胸口竟不感如何疼痛,大惑不解。黄蓉见他突然发楞,以为必是被这死老头的掌力震昏了,忙抢上扶住,叫道:“靖哥哥,你怎样?” 心中一急,两道泪水流了下来。
郭靖却道:“没事!我再试试。”挺起胸膛,走到裘千仞面前,叫道:“你是铁掌老英雄,再打我一掌。”裘千仞大怒,运劲使力,蓬的一声,又在郭靖胸口狠击一掌。郭靖哈哈大笑,叫道:“师父,蓉儿,这老儿武功稀松平常。他不打我倒也罢了,打我一掌,却漏了底。”一语方毕,左臂横扫,逼到裘千仞的身前,叫道:“你也吃我一掌!”
裘千仞见他左臂扫来,口中却说“吃我一掌”,心道:“你臂中套拳,谁不知道?” 双手搂怀,来撞他左臂。哪知郭靖这招“龙战于野”是降龙十八掌中十分奥妙的功夫,左臂右掌,均是可实可虚,非拘一格,见敌人挡他左臂,右掌忽起,也是蓬的一声,正击在他右臂连胸之处,裘千仞的身子如纸鹞断线般直向门外飞去。
众人惊叫声中,门口突然出现一人,伸手抓住裘千仞衣领,大踏步走进厅来,将他在地下一放,凝然而立,脸上冷冷的全无笑容。
众人瞧这人时,只见她长发披肩,抬头仰天,正是铁尸梅超风。
众人心头凛然,见她身后还跟着一人,那人身材高瘦,身穿青色布袍,脸色古怪之极,两颗眼珠似乎尚能微微转动,除此之外,肌肉口鼻,尽皆僵硬如木石,直是一个死人头装在活人的躯体上,令人一见之下,登时一阵凉气从背脊上直冷下来,人人的目光与这张脸孔相触,便都不敢再看,立时将头转开,心中怦怦乱跳。
陆庄主万料不到裘千仞名满天下,口出大言,竟然如此不堪一击,本在又好气又好笑,见梅超风蓦地到来,虽容貌已不大识得,但瞧这模样,料来必定是她,心中惊惧哀伤,一时俱集。完颜康见到师父,心中大喜,上前拜见。众人见他二人竟以师徒相称,均感诧异。
陆庄主双手一拱,说道:“梅师姊,十余年前相别,今日终又重会,陈师哥可好?” 六怪与郭靖听他叫梅超风为师姊,面面相觑,无不凛然。柯镇恶心道:“今日我们落入了圈套,梅超风一人已不易敌,何况更有她的师弟。”黄蓉却是暗暗点头:“这庄主的武功文学、谈吐行事,无一不是学我爹爹,我早就疑心他与我家必有渊源,果然是我爹爹的弟子。”
梅超风冷然道:“说话的可是陆乘风陆师弟?”陆庄主道:“正是兄弟,师姊别来无恙?”梅超风道:“说甚么别来无恙?我眼睛瞎了,你瞧不出来吗?你玄风师哥也早给人害死了,这可称了你的心意么?”
陆乘风又惊又喜,惊的是黑风双煞横行天下,怎会栽在敌人手里?喜的是强敌少了一人,而剩下的也是双目已盲,想到昔日桃花岛同门学艺的情形,不禁叹了口气,说道: “害死陈师哥的对头是谁?师姊可报了仇么?”梅超风道:“我正在到处找寻他们。”陆乘风道: “小弟当得相助一臂之力,待报了本门怨仇之后,咱们再来清算你我的旧帐。”梅超风哼了一声。
韩宝驹拍桌而起,大嚷:“梅超风,你的仇家就在这里。”便要向梅超风扑去。全金发急忙拉住。梅超风闻声一呆,说道:“你……你……”
裘千仞被郭靖这掌打得痛彻心肺,这时才疼痛渐止,朗然说道:“说甚么报仇算帐,连自己师父给人害死了都不知道,还逞哪一门子的英雄好汉?”梅超风一翻手,抓住他手腕,喝道:“你说甚么?”裘千仞被她握得痛入骨髓,急叫:“快放手!”梅超风毫不理会,只喝问: “你说甚么?”裘千仞道:“桃花岛主黄药师给人害死了!”
陆乘风惊叫:“你这话可真?”裘千仞道:“为甚么不真?黄药师是被王重阳门下全真七子围攻而死的。”他此言一出,梅超风与陆乘风突然伏地放声大哭。黄蓉咕咚一声,连椅带人仰天跌倒,晕了过去。众人本来不信黄药师绝世武功,竟会被人害死,但听受全真七子围攻,这才不由得不信。以马钰、丘处机、王处一众人之能,合力对付,黄药师多半难以抵挡。
郭靖忙抱起黄蓉,连叫:“蓉儿,醒来!”见她脸色惨白,气若游丝,惶急大叫: “师父,师父,快救救她。”朱聪过来一探她鼻息,说道:“别怕,这只是一时悲痛过度,昏厥过去,死不了!”运力在她掌心“劳宫穴”揉了几下。
黄蓉悠悠醒来,大哭叫道:“爹爹呢?爹爹,我要爹爹!”
陆乘风差愕异常,随即省悟:“她如不是师父的女儿,怎会知道九花玉露丸?” 他泪痕满面,大声哭叫:“小师妹,咱们去跟全真教的贼道们拚了。梅超风,你……你去也不去?你不去我就先跟你拚了!都……都是你不好,害死了恩师。”陆冠英见爹爹悲痛之下,语无伦次,忙扶住了他,劝道:“爹爹,你且莫悲伤,咱们从长计议。”陆乘风大声哭道: “梅超风,你这贼婆娘害得我好苦。你不要脸偷汉,那也罢了,干吗要偷师父的《九阴真经》?师父一怒之下,将我们师兄弟三人一齐震断脚骨,逐出桃花岛,我只盼师父终肯回心转意,怜我受你们两个牵累,重行收归师门。现今他老人家逝世,我只盼再能服侍他老人家,以报师恩,这就再无指望的了。”
梅超风骂道:“我从前骂你没志气,此刻仍要骂你没志气。你三番四次邀人来和我夫妇为难,逼得我夫妇无地容身,这才会在蒙古大漠遭难。眼下你不计议如何报复害师大仇,却哭哭啼啼的跟我算旧帐。咱们找那七个贼道去啊,你走不动我背你去。”一面说,一面不住哀哭。
黄蓉只是哭叫:“爹爹,我要爹爹!”
朱聪说道:“咱们先问问清楚。”走到裘千仞面前,在他身上拍了几下灰土,说道: “小徒无知,多有冒犯,请老前辈恕罪。”裘千仞怒道:“我年老眼花,一个失手,这不算数,再来比过。”朱聪轻拍他的肩膀,在他左手上握了一握,笑道:“老前辈功夫高明得紧,不必再比啦。”一笑归座,左手拿了一只酒杯,右手两指捏住杯口,不住团团旋转,突然右手平掌向外挥出,掌缘击在杯口,托的一声响,一个高约半寸的磁圈飞将出去,落在桌面。他左手将酒杯放在桌上,只见杯口平平整整的矮了一截,所使手法竟和裘千仞适才一模一样,众人无不惊讶。朱聪笑道:“老前辈功夫果然了得,给晚辈偷了招来,得罪得罪,多谢多谢。”
裘千仞神色大变。众人已知必有蹊跷,但一时却看不透这中间的机关。朱聪叫道: “靖儿,过来,师父教你这个本事,以后你可去吓人骗人。”郭靖走近身去。朱聪从左手中指上除下一枚戒指,说道:“这是裘老前辈的,刚才我借了过来,你戴上。”裘千仞又惊又气,却不懂明明戴在自己手上的戒指,怎会变到了他手指上。
郭靖依言戴了戒指。朱聪道:“这戒指上有一粒金刚石,最是坚硬不过。你用力握紧酒杯,将金刚石抵在杯上,然后以右手转动酒杯。”郭靖照他吩咐做了。各人这时均已了然,全金发等不禁笑出声来。郭靖伸右掌在杯口轻轻一击,一圈杯口应手而落,原来戒指上的金刚石已在杯口划了一道极深的印痕,哪里是甚么深湛的内功了?
黄蓉看得有趣,不觉破涕为笑,但想到父亲,又哀哀的哭了起来。
朱聪道:“姑娘且莫哭,这裘老前辈很爱骗人,他的话,有如老狗放那个气,未必很香。”黄蓉愕然不解。朱聪笑道:“令尊黄先生武功盖世,怎会被人害死?再说全真七子都是规规矩矩的人物,又与令尊没仇,怎会打将起来?”黄蓉急道:“定是为了丘处机这些牛鼻子道士的师叔周伯通。”朱聪道:“怎样?”
黄蓉哭道:“你不知道的。”以她聪明机警,本不致轻信人言,但一来父女骨肉关心,二来黄药师和周伯通之间确有重大过节。全真七子要围攻她父亲,不由她不信。
朱聪道:“不管怎样,我总说这个糟老头子的话,很有点儿臭。”黄蓉道:“你说他是放狗……放狗……”朱聪一本正经的道:“不错,是放狗屁!他衣袖里还有这许多鬼鬼祟祟的东西,你来猜猜是干甚么用的。”于是一件件的摸了出来,放在桌上,见是两块砖头,一扎缚得紧紧的干茅,一块火绒、一把火刀和一块火石。
黄蓉拿起砖头一捏,那砖应手而碎,只用力搓了几搓,砖头成为碎粉。她听了朱聪的开导,悲痛之情大减,笑生双靥,说道:“这砖头是面粉做的,刚才他还露一手捏砖成粉的上乘内功呢!”
裘千仞一张老脸一忽儿青,一忽儿白,无地自容,他本想捏造黄药师死讯,乘乱溜走,哪知自己炫人耳目的手法尽被朱聪拆穿,当即转身,快步走出。梅超风反手抓住,将他往地下摔落,喝道:“你说我恩师逝世,到底是真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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