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传(新修版)
姊何苦如此,她气性也忒大了些。”
黄蓉心想:“难道一个女人给坏人搂了抱了,就是失了贞节?本来爱她敬她的意中人就要瞧她不起?不再理她?”她想不通其中缘由,只道世事该是如此,走到祠堂后院,倚柱而坐,痴痴的想了一阵,合眼睡了。
当晚黎生等丐帮群雄设宴向洪七公及郭黄二人道贺,料知黄蓉怕脏,酒肴杯盘均甚精洁。程大小姐也亲自烧了菜肴,又备了四大坛好酒,率领仆役送来,自己只敬了酒,却不与宴。等到深夜,洪七公仍然不来。黎生知道帮主脾气古怪,也不以为意,与郭靖、黄蓉二人欢呼畅饮。丐帮群雄对郭黄二人甚是敬重,言谈相投。
筵席尽欢散后,郭靖与黄蓉商议,完颜洪烈既不回中都,一时必难找到,桃花岛约会之期转眼即届,只好先到嘉兴,与六位师父商量赴约之事。黄蓉点头称是,又道:“最好请你六位师父别去桃花岛了。你向我爹爹赔个不是,向他磕几个头也不打紧,是不是?你若心中不服气,我加倍磕还你就是了。你六位师父跟我爹爹会面,却不会有甚么好事。”郭靖道: “正是。我也不用你向我磕还甚么头。为了你,我什么事都肯做。”次晨两人并骑南去。
时当六月上旬,天时炎热,江南民谚云:“六月六,晒得鸭蛋熟。”火伞高张下行路,尤为烦苦。两人只在清晨傍晚赶路,中午休息。
不一日,到了嘉兴,郭靖写了一封书信,交与醉仙楼掌柜,请他于七月初江南六侠来时面交。信中说道:弟子道中与黄蓉相遇,已偕赴桃花岛应约,有黄药师爱女相伴,必当无碍,请六位师父放心,不必同来桃花岛云云。他想自己先去,六位师父便可不去。倘若会齐之后,六师爱护弟子,不免定要随同前赴桃花岛。他信内虽如此说,心中却不无惴惴,暗想黄药师为人古怪,此去只怕凶多吉少。他恐黄蓉担心,也不说起此事,想到六位师父不必甘冒奇险,心下又自欣慰。
两人转行向东,到了舟山后,雇了一艘海船。黄蓉知道海边之人畏桃花岛有如蛇蝎,相戒不敢近岛四十里以内,如说出桃花岛的名字,任凭出多少金钱,也无海船渔船敢去。她雇船时说是到虾峙岛,出畸头洋后,却逼着舟子向北,那舟子十分害怕,但见黄蓉随手一挥,将短剑深深插入船板,随即拔出,将寒光闪闪的短剑尖头指在舟子胸前,他大声叫苦,不得不从。
船将近岛,郭靖已闻到海风中夹着花香,远远望去,岛上郁郁葱葱,一团绿、一团红、一团黄、一团白,繁花似锦。黄蓉笑问:“这里的景致好么?”郭靖叹道:“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这么好看的花。”黄蓉笑道:“这时候是夏天,好多花都谢了。若在阳春三月,岛上桃花盛开,那才教好看呢。师父不肯说我爹爹的武功是天下第一,但爹爹种花的本事盖世无双,师父必是口服心服的。只不过师父就只爱吃爱喝,未必懂得甚么好花好木,当真俗气得紧。”郭靖道: “你背后指摘师父,好没规矩。”黄蓉伸伸舌头,扮了个鬼脸。随后慢慢对他解说,桃花岛之名,在于当年仙人葛洪在岛上修道,仙去时在石上泼墨,墨水化成一朵朵桃花之形,遗留不去。 (金庸按:此种石上花形,桃花岛上至今犹存,为数甚多,余在岛上曾见过。实则为古生物之化石,犹如三叶虫、燕子石化石之类。)岛上本无桃花,他父亲定居之后,这才大植桃树。
两人待船驶近,跃上岸去,小红马跟着也跳上岛来。那舟子听到过不少关于桃花岛的传言,说岛主杀人不眨眼,最爱挖人心肝肺肠,一见两人上岸,忙把舵回船,便欲远逃。黄蓉取出一锭十两重的银子掷去,当的一声,落在船头,叫道:“我们还要回去,再有重谢。”。那舟子想不到有此重赏,喜出望外,高声答应,却仍是不敢在岛边稍停。
黄蓉重来故地,说不出的欢喜,高声大叫:“爹,爹,蓉儿回来啦!”向郭靖招招手,便即向前飞奔。郭靖见她在花丛中东一转西一晃,霎时不见了影踪,急忙追去,只奔出十余丈远,立时就迷失了方向,只见东南西北都有小径,却不知走向哪一处好。
他走了一阵,似觉又回到了原地,想起在归云庄之时,黄蓉曾说那庄子布置虽奇,却哪及桃花岛阴阳开阖、乾坤倒置之妙,这一迷路,若是乱闯,定然只有越走越糟,于是坐在一株桃树之下,只待黄蓉来接。哪知等了一个多时辰,黄蓉始终不来,四下里寂静无声,竟不见半个人影。
他焦急起来,跃上树巅,四下眺望,南边是海,向西是光秃秃的岩石,东面北面都是花树,五色缤纷,不见尽头,只看得头晕眼花。花树之间既无白墙黑瓦,亦无炊烟犬吠,静悄悄的情状怪异之极。他忽感害怕,在树上一阵狂奔,更深入了树丛之中,一转念间,暗叫: “不好!我胡闯乱走,别连蓉儿也找我不到了。”只想觅路退回,哪知起初是转来转去离不开原地,现下却是越想回去,似乎竟离原地越远。
小红马本来紧跟在后,但他上树一阵奔跑,落下地来,连小红马也已不知去向。眼见天色渐暗,郭靖无可奈何,只得坐在地下,静候黄蓉到来,好在遍地绿草似茵,就如软软的垫子一般,坐了一阵,甚感饥饿,想起黄蓉替洪七公所做的诸般美食,更加饿得厉害,忽然想起:“若是蓉儿给她爹爹关了起来,不能前来相救,我岂不是要活活饿死在这树林子里?” 又想到父仇未复,师恩未报,母亲孤身一人在大漠苦寒之地,将来依靠何人?想了一阵,终于沉沉睡去。
睡到中夜,正梦到与黄蓉在中都游湖,共进美点,黄蓉低声唱曲,忽听得有人吹箫相和,一惊醒来,箫声兀自萦绕耳际,他定了定神,一抬头,只见皓月中天,花香草气在黑夜中更加浓冽,箫声远远传来,却非梦境。
郭靖大喜,跟着箫声曲曲折折的走去,有时路径已断,但箫声仍是在前。他在归云庄中曾走过这种盘旋往复的怪路,当下不理道路是否通行,只是跟随箫声,遇着无路可走时,就上树而行,走了一会,听得箫声更加明彻清亮。他发足急走,一转弯,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白色花丛,重重叠叠,月光下宛似一座白花堆成的小湖,白花之中有一块东西高高隆起。
这时那箫声忽高忽低,忽前忽后。他听着声音奔向东时,箫声忽焉在西,循声往北时,箫声倏尔在南发出,似乎有十多人伏在四周,互打讯号,此起彼伏的吹箫戏弄他一般。
他奔得几转,头也昏了,不再理会箫声,奔向那隆起的高处,原来是座石坟,坟前墓碑上刻着“桃花岛女主冯氏埋香之冢”十一个大字。郭靖心想:“这必是蓉儿的母亲了。蓉儿自幼丧母,真是可怜。”便在坟前跪倒,恭恭敬敬的拜了四拜,磕了几个头。只缘对黄蓉情深爱重,叩拜之时也极尽诚敬。当他叩拜之时,箫声忽停,四下阒无声息,待他一站起身,箫声又在前面响起。郭靖心想:“管他是吉是凶,我总是跟去。”当下又随箫声走进树丛,再行一会,箫声调子斗变,似浅笑,似低诉,软语温存,柔靡万端。郭靖心中一荡,有点糊涂:“这调子怎么如此好听?”
只听得箫声渐渐急促,似是催人起舞。郭靖又听得一阵,只感面红耳赤,百脉贲张,便坐倒在地,依照马钰所授的内功秘诀,不思不念,运转内息。初时只感心旌摇动,数次想跃起身来手舞足蹈,用功片刻,心神渐渐宁定,到后来意与神会,心中一片空明,全无思虑,任他箫声再荡,他听来只与海中波涛、树梢风响一般无异,只觉得丹田中活泼泼地,全身舒泰,腹中也不再感到饥饿。他到了这个境界,更不受外界干扰,缓缓睁开眼来,黑暗之中,忽见前面两丈远处一对眼睛碧莹莹的闪闪发光。
他吃了一惊,心想:“那是甚么猛兽?”跳起身来,后跃几步,那对眼睛忽然一闪就不见了,心想:“真是古怪,就算是再快捷的豹子、狸猫,也不能这样一霎之间就没了踪影。”忽听得前面发出一阵急促喘气,听声音是人声呼吸。他恍然而悟:“这是人!闪闪发光的是他眼睛,他双眼一闭,我自然瞧不见他了,其实此人并未走开。”自觉愚蠢,但不知对方是友是敌,不敢作声,静观其变。
这时那洞箫声情致飘忽,缠绵宛转,便似一个女子一会儿叹息,一会儿呻吟,一会儿又软语温存、柔声叫唤。郭靖年纪尚小,自幼勤习武功,对男女之事不甚了了,听到箫声时感应甚淡,箫中曲调虽比适才更加勾魂引魄,他听了也不以为意,但对面那人却是气喘愈急,听他呼吸声直是痛苦难当,正拚了全力来抵御箫声的诱惑。
郭靖对那人暗生同情,慢慢走过去。那地方花树繁密,天上虽有明月,但月光被枝叶疏疏密密的挡住了,直走到相距那人数尺,才依稀看清他的面目。这人盘膝而坐,满头长发,几垂至地,长眉长须,鼻子嘴巴都被遮掩住了。他左手抚胸,右手放在背后。郭靖知道这是修练内功的姿式,丹阳子马钰曾在蒙古悬崖之顶传过他的,这是收敛心神的要诀,只要练到了家,任你雷轰电闪,水决山崩,全然不闻不见。这人年纪不小,既会玄门正宗的上乘内功,怎么反而不如自己,对箫声如此害怕?
箫声愈来愈急,那人身不由主的一震一跳,数次身子已伸起尺许,还是以极大定力坐了下来。郭靖见他宁静片刻,便即欢跃,间歇越来越短,知道事情要糟,暗暗代他着急。只听得箫声轻轻细细的耍了两个花腔,那人叫道:“算了,算了!”叹了口长气,作势便待跃起。
郭靖见情势危急,不及细想,当即抢上,伸左手牢牢按住他右肩,右手已拍在他的颈后“大椎穴”上。郭靖在蒙古悬崖上练功之时,每当胡思乱想、心神无法宁静,马钰常在他大椎穴上轻轻抚摸,以掌心一股热气助他镇定,而免走火入魔。郭靖内功尚浅,不能以内力助这人抵御箫声,但因按拍的部位恰到好处,那长须人心中一静,便自行闭目运功。
郭靖暗暗心喜,忽听身后有人骂了一声:“小畜生,坏我大事!”箫声突止。
郭靖吓了一跳,回头过来,不见人影,听语音似是黄药师,不禁大为忧急:“不知这长须人是好是坏?我胡乱出手救他,必定更增蓉儿她爹爹的怒气。倘若这人是个妖邪魔头,我岂非把事情弄糟了?”
只听那长须人气喘渐缓,呼吸渐匀,郭靖只得坐在他对面,闭目内视,也用起功来,不久便即思止虑息,物我两忘,直到晨星渐隐,清露沾衣,才睁开眼睛。
日光从花树中照射下来,映得对面那长须人满脸花影,这时他面容看得更加清楚了,须发乌黑,虽然甚长,却未见斑白,不知已有多少时候不加梳理,就如野人一般毛茸茸地甚是吓人。突然间那长须人眼光闪烁,微微笑了笑,说道:“你是全真七子中哪一人的门下?”
郭靖见他脸色温和,略觉放心,站起来躬身答道:“弟子郭靖参见前辈,弟子的受业恩师是江南七侠。”那长须人似乎不信,说道:“江南七侠?是柯镇恶一伙么?他们怎能传你全真派的内功?”郭靖道:“丹阳真人马道长传过弟子两年内功,不过未曾令弟子列入全真派门墙。”
那长须人哈哈一笑,装个鬼脸,神色甚是滑稽,犹如孩童与人闹着玩一般,说道: “这就是了。你怎么会到桃花岛来?”郭靖道:“黄岛主命弟子来的。”那长须人脸色忽变,问道:“来干甚么?”郭靖道:“弟子得罪了黄岛主,特来领死。”那长须人道:“你不打诳么?” 郭靖恭恭敬敬的道:“弟子不敢欺瞒。”那长须人点点头道:“很好,也不必真死罢!坐下。” 郭靖依言坐在一块石上,这时看清楚那长须人是坐在山壁的一个岩洞之中。
那长须人又问:“此外还有谁传过你功夫?”郭靖道:“九指神丐洪恩师……” 那长须人脸上神情特异,似笑非笑,抢着问道:“洪七公也传过你功夫?”郭靖道: “是的。洪恩师传过弟子一套降龙十八掌。”那长须人脸上登现欣羡无已的神色,说道:“你会降龙十八掌?这套功夫可了不起哪。你传给我好不好?我拜你为师。” 随即摇头道:“不成,不成!洪老叫化跟我年纪差不多,也不知谁老谁小,做他的徒孙,可不对劲。洪老叫化有没传过你内功?”郭靖道:“没有。”
那长须人仰头向天,自言自语:“瞧他小小年纪,就算在娘肚子里起始修练,也不过十八九年道行,怎么我抵挡不了箫声,他却能抵挡?”一时想不透其中原因,双目从上至下,又自下至上的向郭靖望了两遍,右手伸出,道:“你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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