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传(新修版)
黄药师见他左半边身子凛有寒意,右半边身子却腾腾冒汗,不禁暗暗称奇,曲调便转,恰如严冬方逝,盛夏立至。郭靖刚待分心抵挡,手中节拍却已跟上了箫声。黄药师心想:“此人若要勉强抵挡,还可支撑得少时,只是忽冷忽热,日后不免害一场大病。”一音袅袅,散入林间,忽地曲终音歇。
郭靖呼了一口长气,站起身来几个踉跄,险些又再坐倒,凝气调息后,知道黄药师有意容让,上前称谢,躬身说道:“多谢黄岛主眷顾,晚辈深感大德。”
黄蓉见他左手兀自提着一只鞋子,不禁好笑,叫道:“靖哥哥,你穿上了鞋子。”郭靖道:“是!”这才穿鞋。黄药师忽然想起:“这小子年纪幼小,武功却练得如此之纯,难道他是装傻作呆,其实却是个绝顶聪明之人?若真如此,我把女儿许给了他,又有何妨?”于是微微一笑,说道:“你很好呀,你还叫我黄岛主么?”这话明明是说三场比试,你已胜了两场,已可改称“岳父大人”了。
哪知郭靖不懂这话中含意,只道:“我……我……”却说不下去了,双眼望着黄蓉求助。黄蓉芳心暗喜,右手大拇指不住弯曲,示意要他磕头。郭靖懂得这是磕头,当下爬翻在地,向黄药师磕了四个头,口中却不说话。黄药师笑道:“你向我磕头干么啊?” 郭靖道:“蓉儿叫我磕的。”
黄药师暗叹:“傻小子终究是傻小子。”伸手拉开了欧阳克耳上蒙着的丝巾,说道: “论内功是郭贤侄强些,但我刚才考的是音律,那却是欧阳贤侄高明得多了……这样罢,这一场两人算是平手。我再出一道题目,让两位贤侄一决胜负。”
欧阳锋眼见侄儿已经输了,知他心存偏袒,忙道:“对,对,再比一场。”
洪七公含怒不语,心道:“女儿是你生的,你爱许给那风流浪子,别人也管不着。老叫化有心跟你打一架,只是双拳难敌四手,待我去邀段皇爷助拳,再来打个明白。”
黄药师从怀中取出一本封面敝旧的白纸册子,说道:“我和拙荆就只生了这一个女儿。拙荆不幸在生她的时候去世。今承蒙锋兄、七兄两位瞧得起,同来求亲,拙荆若是在世,也必十分欢喜……”黄蓉听父亲说到这里,眼圈早已红了。黄药师接着道:“这本册子是拙荆当年所手书,乃她心血之所寄,最近失而复得,算得是我黄门要物,我甚为重视。现下请两位贤侄同时阅读一遍,然后背诵出来,谁背得又多又不错,我就把女儿许配于他。”他顿了一顿,见洪七公在旁微微冷笑,又道:“照说,郭贤侄已多胜了一场,但这书与兄弟一生大有关连,拙荆又因此书而死,现下我默祝她在天之灵亲自挑选女婿,庇佑那一位贤侄获胜。”
洪七公再也忍耐不住,喝道:“黄老邪,谁听你鬼话连篇?你明知我徒儿傻气,不通诗书,却来考他背书,还把死了的婆娘搬出来吓人,好不识害臊!”大袖一拂,转身便走。
黄药师冷笑一声,说道:“七兄,你要上桃花岛来逞威,还得再学几年功夫。”
洪七公停步转身,双眉上扬,道:“怎么?讲打么?你要扣住我?”黄药师道: “你不通奇门五行之术,若不得我允可,休想出得岛去。”洪七公怒道:“我一把火烧光你的臭花臭树。”黄药师冷笑道:“你有本事就烧着瞧瞧。”
郭靖眼见两人说僵了要动手,心知桃花岛上的布置艰深无比,别要让师父也失陷在岛上,忙抢上一步,说道:“黄岛主,师父,弟子与欧阳大哥比试一下背书就是。弟子资质鲁钝,多半要输,那也无可奈何。”心想:“让师父脱身而去,我和蓉儿一起跳入大海,游到筋疲力尽,一起死在海中便是。”洪七公道:“好哇!你爱丢丑,只管现眼就是,请啊,请啊!” 他想必输之事,何必去比?他本来有意和黄药师闹僵,混乱中师徒三人夺路便走,到海边抢了船只离岛再说,岂知这傻徒儿全不会随机应变,可当真无可奈何了。
黄药师向女儿道:“你给我乖乖的坐着,可别弄鬼。”
黄蓉不语,料想这一场郭靖必输,父亲说过是让自己过世了的母亲挑女婿,那么以前两场比试郭靖虽胜,却也不算了。就算三场通计,其中第二场郭靖明明赢了,却硬算是平手,余下两场互有胜败,那么父亲又会再出一道题目,总之是要欧阳克胜了为止,暗暗盘算和郭靖一同逃出桃花岛之策。
黄药师命欧阳克和郭靖两人并肩坐在石上,自己拿着那本册子,放在两人眼前。那本册子是白纸所订成,边角尽已折皱,显是久历风霜之物,面上白纸已成黄色,留有不少手指印,以及斑斑点点的水迹,也不知是泪痕还是茶渍,还有几个指印似乎沾了鲜血而留,虽已化成紫黑,兀自令人心惊。欧阳克见册子面上用篆文书着《九阴真经下卷》六字,登时大喜,心想: “这《九阴真经》是天下武功的绝学,岳父大人有心眷顾,让我得阅奇书。”郭靖见了这六个篆字,却一字不识,心道:“他故意为难,这弯弯曲曲的蝌蚪字我哪里识得?反正认输就是了。”
黄药师揭开首页,纸页破损皱烂,但已为人用新纸粘补,册内文字却是用楷书缮写,字迹娟秀,果是女子手笔。郭靖只望了一行,心中便怦的一跳,只见第一行写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虚胜实,不足胜有余。”正是周伯通教他背诵的句子,再看下去,句句都是心中熟极而流的。
黄药师隔了片刻,算来两人该读完了,便揭过一页。郭靖见第二页中有一句是“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是周伯通教过的,又有一句是“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那个“骋”字不识得,将周伯通所教背熟了的句子凑上去,跟下面识得的“天下之至坚”五字也都合适。
郭靖心中一震:“难道周大哥教我背诵的,竟就是这部书么?怎么黄岛主手里也有一部,又说是他夫人亲挑女婿?”黄药师见他呆呆出神,只道他早已瞧得头昏脑胀,也不理他,仍是缓缓的一页页揭过。
欧阳克起初几行尚记得住,到后来见经文艰深,颇多道家术语,自己没学过这一门内功,没一句可解,再看到后来,经文越来越难,要记得一句半句也是不易,不禁废然暗叹,心想:“什么‘五指发劲,无坚不破,摧敌首脑,如穿腐土’,那是什么玩意儿?九阴真经难道这样怪诞?”转念又想:“不管怎样,我总能比这傻小子记得多些。这一场考试,我却是胜定了。” 言念及此,登时心花怒放,忍不住向黄蓉瞧去。
却见她伸伸舌头,向自己做个鬼脸,忽然说道:“欧阳世兄,你把我穆姊姊捉了去,放在那祠堂的棺材里,活生生的闷死了她。她昨晚托梦给我,披头散发,满脸是血,说要找你索命。”欧阳克早已把这件事忘了,忽听她提起,微微一惊,失声道:“啊哟,我忘了放她出来!”心想:“闷死了这小妞儿,倒是可惜。”但见黄蓉笑吟吟地,便知她说的是假话,问道:“你怎知她在棺材里?是你救了她么?”
欧阳锋料知黄蓉有意要分侄儿心神,好教他记不住书上文字,说道:“克儿,别理旁的事,留神记书。”欧阳克一凛,道:“是。”忙转过头来眼望册页。郭靖见册中所书,每句都是周伯通曾经教自己背过的,不必再读,也都记得。
黄药师给欧阳克与郭靖二人所读背的,正是梅超风不久之前所缴还的九阴真经下卷。他想二人背书之时,欧阳锋与洪七公二人在旁听着,洪七公听了不打紧,欧阳锋听到之后,如学到了上卷中的一些纲要秘诀,以他的才知修为,说不定能由此而增长武功。即使欧阳锋没听到,欧阳克只消有自己亡妻当年十分之一的记心,也能将经文记得不少,默写出来与他叔父共同研讨,也是大有后患。因此他给二人诵读的乃是下卷。下卷中所载功夫,若无上卷的总纲以作指归,则读来茫无头绪,全然不知所云,何况最后一段怪文奇语,叽里咕噜,揭谛揭谛,混乱缠夹,没一句有半点理路可循。当年亡妻读了之后,回房后立即默写,而且是先默此段怪文,也即束手无策,饶是她记心绝顶,也只能对成文的文字语句过目不忘,对胡乱拼凑、全无文理可言的长篇咒语,说什么也记不清楚了。因此黄夫人的首次默本,上下卷文字全部记忆无误,下卷的这段怪文咒语,却默得凌乱颠倒,多次涂改,勾来划去,自己浑不知有几句是对,有几句全然错了。黄药师料想本来就已多半默错,再给欧阳克看到,他也必无法记诵,错上加错,不足为患。
黄药师缓缓揭过册页,每一页上都有不少斑点指印,有时连字迹也掩过了几个。到了最后一段,尽是不成文意的叽里咕噜怪文。欧阳克看得几字,便道:“摩诃波罗,揭谛古罗…… 黄世伯,这一大段叽里咕噜,我一句也不懂,背不来的。”黄药师道:“你不用管,只管照读照背便了,难是难些,若不艰难,也显不出两位大才。”郭靖为了背诵这段“摩诃波罗”的怪文,当时有三天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苦恼万分,整整硬记了差不多十天,这才背出。此时见到,心中早已熟极而流。
黄药师慢慢揭到最后一页,见到怪文之后写着歪歪斜斜的几行字,心知第一行是: “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第二行是:“待得酒醒君不见,千片,不随流水即随风。” 第三行是:“人已老,事皆非,花间不饮泪沾衣,如今但欲关门睡,一任梅花作雪飞。”最后远离数行,写着几个歪歪斜斜的字:“师父,师父,你快杀了我,我对你不起,我要死在你手里,师父,师父。”
他从梅超风处拿回真经下卷后,见抄本上泪痕点点,血迹斑斑,知道这徒儿为此吃了大苦,不由得心生怜悯。翻到最后时见到那几行字,忆及她昔年拉住自己左手,轻轻摇晃撒娇央求,口叫“师父,师父!”不禁喟然长叹。那几句欧阳修和朱希真的词句,他当年曾加笔录,大弟子曲灵风看到后,转教了梅超风,她一直牢记在心,后来写在真经之后,墨迹深印,有些笔划给沙子擦损了。料想写时眼睛未瞎,词句笔划清楚,文字紧接在怪文之后,与亡妻的字迹大不相同,如在瞎眼之后再写,字行不能如此笔直,也难以不与怪文重叠。
他自与夫人结缡之后,夫妻情爱深笃,对梅超风话也不多说一句,此时回忆昔日情怀,又想到陈梅二弟子的私情为曲灵风发觉、曲陈打斗后,他从此不大理会陈梅二人,任何武功再不传授,他二人偷盗九阴真经,也可说是迫于无奈,一半是自己所激成,处境亦甚可怜。言念及此,不禁怃然。
当欧阳克与郭靖二人读到最后,欧阳克兀自在“揭谛古罗……”的诵读,未到读完,黄药师不愿二人见到梅超风所写的字,便将抄本合上,说道:“这些古怪文字难背得很,不用再读了。”
黄药师见两人有茫然之色,问道:“哪一位先背?”欧阳克心想:“册中文字艰深,我半点也不懂,难记之极。我乘着记忆犹新,必可多背一些。”便抢着道:“我先背罢。” 黄药师点了点头,向郭靖道:“你到竹林边上去,别听他背书。”郭靖依言走出数十步。
黄蓉见此良机,心想咱俩正好溜之大吉,便悄悄向郭靖走去。黄药师叫道:“蓉儿,过来。你来听他们背书,莫要说我偏心。”黄蓉道:“你本就偏心,用不着人家说。”黄药师笑骂:“没点规矩。过来!”黄蓉口中说:“我偏不过来。”但知父亲精明之极,他既已留心,就难以脱身,必当另想别计,慢慢的走过去,向欧阳克嫣然一笑,道:“欧阳世兄,我有甚么好,你干么这般喜欢我?”
欧阳克只感一阵迷糊,笑嘻嘻的道:“妹子,你……你……”一时却说不出话来。黄蓉又道:“你且别忙回西域去,在桃花岛多住几天。西域很冷,是不是?”欧阳克道: “西域地方大得紧,冷的处所固然很多,但有些地方风和日暖,就如江南一般。”黄蓉笑道:“我不信!你就爱骗人。”欧阳克待要辩说,欧阳锋冷冷的道:“孩子,不相干的话慢慢再说不迟,快背书罢!”
欧阳克一怔,给黄蓉这么一打岔,适才强记硬背的文字,果然忘记了好些,当下定一定神,慢慢的背了起来:“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虚胜实,不足胜有余……”他果真聪颖过人,前面几句开场的总纲,背得一字不错。但后面道家深奥的修习内功、运气转息、调和阴阳的法门,他全然不懂其义,十成中只背出一成;再加黄蓉在旁不住打岔,连说: “不对,背错了!”到后来连半成也背不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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