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传奇·武侠版-2007年20期
转过一条石径,叶兆安与府中仅有的两位老仆打过招呼,直奔后院凉亭。每天这时候,大人都会在此闲坐片刻,寒暑不间。他自十五岁后,便常居于府,自如家一般熟悉。
雪地映着厢房泻出的烛光,将凉亭罩在彤红光影中。老人负手立在亭北,望向沉沉夜幕。楼宇壮丽的京师已经隐没,北国开春的第一场雪将其浸在森寒冷意中。而老人背影挺直,虽非峨冠博带,自有庄严气度。
叶兆安放轻脚步,来到亭中。“回来了,兆安。”老人并未转身。
叶兆安一脸羞愧,支吾道:“大人,今日兆安并未挤身恩科三甲,辜负了您老厚望。”老人毫不吃惊,问道:“第几阵败了?”叶兆安低下头去:“第一阵。”
老人转过身,摇头苦笑:“兆安,你纵使不念功名,也为老夫面子着想,好歹赢上一两阵。堂堂兵部尚书,门下竟无一合之将,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叶兆安神色一松:“大人,您不怪我?”
老人叹口气:“怪又何用,若你上进些,恩科抡魁又有何难?老夫生平第一遭谋私,竟是这等结果。”叶兆安笑道:“兆安得以追随大人,什么功名都比不上。”
老人缓声道:“兆安,老夫明白你的心意。但你也老大不小,是成功业、立家室的时候。难得有掌军机会,天高海阔,正是一展抱负之时。他日王师出北,以你之才,未尝不能竟骠骑之功、成卫公之业。”
叶兆安低头掰手,道:“京师乱象已现,等过了这阵再说。”老人跌足道:“糊涂!石亨久谋后动,多你一人又抵甚事!”
叶兆安道:“眼下京军精锐尽出,石亨仅有三千亲兵。等奋武营出驻京畿,城中可战者只有上三卫,金吾、羽林、锦衣,都是大内一系掌控。此万五精锐,足以一战而定乾坤。石亨再怎么筹划,也难以抵挡。”
老人扫了他眼,道:“那你还担心作甚!”叶兆安微窘道:“石亨狗急跳墙,刺杀您怎么办?我归途中就曾受杀手楼行刺。”
老人并不担心,笑道:“逼出你几成功力了?”叶兆安也笑了笑:“大人也懂江湖术语了。这个杀手楼大不简单,我防着以后交手,故意没出全力。”
老人问道:“你不念着家门之仇?”叶兆安沉吟道:“说实话,我并不太怨恨他们。寒家故步自封,原就要付出代价。更何况京师情况未明,多隐藏点实力总是好的。”
老人颔首道:“你有此见地甚好。京师此刻大不乐观。圣上和孤公公只以为京军乃石亨所制,一意调出。殊不知正是京军缘故,石亨一系才不敢妄动。”
旁人也许云山雾罩,叶兆安却通透明白。十大团营乃老人一力组建,再加上京师之战余烈,他在军中威望无人可比。退一万步讲,京军即使为石亨煽动,只要老人阵前一呼,只怕立刻会倒戈投诚。
“你可曾想过瓦剌大军来得蹊跷,寒冬腊月竟大举出动,实在不合常理。而此次调京军赴边,这位石帅竟出奇温驯,摆出任人宰割的样子。”老人两眼眯成一线。“难道他竟敢里通外国?”叶兆安惊呼出声。
老人摇头:“那倒不至于。但两者联系一起,颇堪寻味,老夫已令兵部去探察塞外动向。”叶兆安忧心忡忡:“京军外调若是石亨着力促成,那他肯定备有后手。但眼下京中兵马就那几支,他的奇兵在什么地方?”
老人叹道:“石亨此人智计高绝,又甘于隐忍,着实不好应付。孤公公只道计谋成遂,待奋武营调出就要动手,我得尽快去与他一晤,再到南斋宫面圣。”
叶兆安犹豫道:“大人既知京军调出不妥,何不早谏圣上?”老人踱了几步,道:“我早已密奏天听,奈何圣上一意孤行。你不是一直奇怪老夫息隐么?”
叶兆安道:“大人身子一向康健,精力比年轻人要好。难道是圣心……”老人慨叹道:“去年夏天龙体不豫,我觐见时便奏复立祈王。景泰五年以来,敢言再立储君者,无不庭杖戍边。但社稷血食,兹事体大,自要有人去说。结果圣上雷霆大怒,责我恃宠揽权,竟管到天家之事。”
叶兆安愤愤道:“圣听不聪竟至于此么?”老人一摆手,道:“圣上以为自己尚在壮年,可再生皇子,是以虚位而待。这也是人之常情。此次京军外调,圣心难测呀。”
叶兆安心中一跳:“难道……难道竟有防备大人的意思?”老人默然不语,望着皇城方向微微叹气。
叶兆安冷笑道:“大人一心为国,不赏也就罢了,还无端遭此猜忌,索性袖手不理得了。”老人低喝道:“胡闹!这岂是为人臣者所当言。兆安,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若无圣上知遇,便没有我于谦今日。此一腔热血,即便洒在奉天殿前,也要全此君臣大义。”
叶兆安深知老人脾气,缄口不语,颇有些赌气的意思。
老人拍了拍他肩膀,道:“好了,兆安,老夫知道你的担心,此事日后再说。倒是夫人她对你的事上心,又访了家姑娘,让你明日去看看。”叶兆安顿时苦着脸:“这两年夫人为我访了五家呢。我不过江湖草莽,配不上那些大家闺秀。”
老人微笑道:“这次据说也是位习武的姑娘,大家都是江湖儿女,见上一面也无妨。”叶兆安支吾道:“应付过京师乱局再说吧。”
老人瞥他一眼:“你自己向夫人说去。”叶兆安头痛无语,夫人的脾气他又不是没领教过,别说拒绝,只怕先被她絮叨半天。他不禁暗叹,夫人为什么要如此关心自己呢。
右军都督府,华灯初上。
富丽堂皇的轩室内,烛火照得通明。白衣女子坐在下首,将午间情况详细道来。大先生震惊半晌,道:“这年轻人果然莫测高深,凤组实力强劲,是敝派目前最强大的战阵。竟然还被他逃脱了,其修为之高,只怕堪与石帅相比。”
白衣女子犹不服气:“若不是巷子狭隘,战阵无法完全展开,岂容他一击远遁?更何况他还用了诡计。”
“凤儿不可轻敌。所谓上兵伐谋,双方对阵自然无所不用其极。何况地点是由你选择,其中利弊你自然权衡过。”大先生责备道。白衣女子为之语塞,若是选择旷野,自然适合战阵展开,却不利于隐伏。她只以为猎物实力有限,更倾向于猝然一击。
“凤姑娘,此人除了秋叶剑法以外,有没有使用其他武功?譬如奇诡步法,又或威力强横的招式。”石亨问得不疾不徐。
凤姑娘摇头答道:“只有秋叶剑法值得一看。他可以袭出七朵剑花,且操纵自如。除此之外,再无稀奇之处,不过我有种感觉,他似乎没尽全力,即便被寒光剑阵围困,也从容不迫的样子。”
石亨颔首,若有所思道:“大先生怎么看?”大先生释然笑道:“石帅仍怀疑他掌握战阵剑法么?依在下看来,可能性很小。再说我们谋划详尽,就算他有一剑之利,能挡得过三千铁甲,能抵得过战阵夹击?”
石亨缓缓道:“大先生切勿大意。战阵剑法也许不可怕,但和于谦联系一起,却万不可等闲视之。愈接近成功,愈要谨小慎微。六年前,我们就是太自以为是,只想着迎回上皇,就可以打开局面。结果一败涂地。”
大先生始终有些不以为然,勉强点头。石亨复道:“选拔结果我已通报兵部,明早便会送呈文渊阁。朝中大佬只盼着最后一支精兵出城,指不定真能朝报夕可。咱们的筹划又接近一步了。”
大先生眉头一扬:“大内曹公公传来消息,孤公公午间找他谈过话,作出严厉警告。安内而后攘外,这老太监已着手准备,只怕一挨奋武营出城,就要立即动手。他雷厉风行的性子,咱们可领教过不少次。”
石亨神情变得冷峻:“此次只怕由不得他了。各路人手都安排齐备了么?”
大先生答道:“三千亲兵绝对忠于您,战力更无问题。敝派六年雌伏,已训练出十二组杀手,实力远超当年。而梁李岳三人外调,京师武林势力大弱,形同虚设。京军三大营中所剩唯老弱疲敝,大可忽略不计。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凤姑娘见两人筹划深入,知不是自己所能参与,起身一福道:“若没有其他事,属下就此告退。”
大先生一颔首,凤姑娘退至门口,正要跨出门槛,忽听石亨道:“凤姑娘,下午你那干娘捎信来,要你明日去陈府中看她。”
凤姑娘一嘟嘴,没好气地道:“不会又陪她去上香礼佛吧?派中还有许多事务要料理呢。”石亨为这小女儿情态哑然失笑,大先生却斥责道:“派中事务自有他人料理,难得陈老夫人看得起你,收你为螟蛉义女,你更该好好珍惜。礼部陈尚书是我们争取的人,你切勿儿戏处之。”
凤姑娘低哦一声,退出门去,秀丽脸容上满是不耐烦。
叶兆安等候门吏将名帖递进,边打量着上方的錾金匾额——陈府。这是礼部尚书陈滢府第,壮丽巍峨,远非寒呛的于府可比。陈老大人系四朝元老,永乐年间即已掌礼部事,在朝中深具人脉威望。
若是有心人见他出入陈府,会怎么猜测呢?叶兆安摇头一笑,为不久后的相亲头痛不已。夫人要他来见的,正是陈老夫人新收的义女。朝中一班诰命常聚在一起,礼佛看戏,前几次夫人也是从中寻访安排的。
家仆将他领到一处偏厅前,却不开门,躬身一礼退下。叶兆安心中起疑,犹豫进退时,却听到苍老声音从内传出:“进来吧,叶少兄。”
叶兆安推开厅门,暗运功力护身,毕竟情形有些诡异。若是陈老夫人接见,怎也会在正厅中,此刻屋门深锁,实在不是待客之道。
厅中光线幽暗,四面门窗紧闭,雪后初晴的阳光借着门开的罅隙涌入,照得浮尘紊绕,明暗若判。这间屋子显然久未打扫,暮气深重。四壁放着多具架栏,十八般兵器一一陈列其上,只是刃口暗哑,生了斑斑铁锈。竟是一间废弃的演武厅,难以想象富丽堂皇的陈府中,掩映着这么一处敝旧所在。
厅正中摆了张矮几,上面置了盘残棋,两张凳子隔桌摆开。大厅空旷幽深,发须皆白的老者坐在一端,手中把玩着一枚棋子。见叶兆安进来,微一颔首,示意过来坐下。
叶兆安迎上老者悠远的目光,问道:“陈老大人?”那老者并不回答,笑道:“这盘棋搁在这里已有五年,厅门紧闭,灰尘不知落了几许。昨天得知你要过来,我特地命人清理一番。”
厅中藏污纳垢,的确只有这桌几干净。叶兆安望向棋盘,楚河汉界壁垒分明,双方残子寥落,俱剩一将一士一相一卒,不过老者那方还有一只马长驱直入,配合着小卒,只要两步就可把对方将死。
“老大人手中的棋是?”叶兆安敏锐地问道。老者油然一笑,道:“叶少兄不妨一猜。”
既为残局,自是相持难下之故。己方小卒渡河未远,不能展开钳制,而要不被将死,只能是攻敌之必救。现在棋盘上缺少的正是一颗可横冲直撞的黑棋子。
“是黑方的车吧!”叶兆安颇笃定地道。老者抚须笑道:“少兄果然才思敏捷,难怪八年前能指挥十万大军,拒草原铁骑于九门之外。”
叶兆安直视老者,神情平静。这位老大人屹立朝中数十载,智慧渊深,不会无故在旧屋中讨论棋局。今日情形诡异,似乎不是一场简单的相亲。只是这背后蕴藏着什么呢?他来之前,大人并没有做过特别叮嘱。
“那是圣上英明、将士用命的结果,兆安不过骥随诸位大人之后,做一些具体筹划。”叶兆安小心答道。老人笑觑了他眼,神色平和:“现在的年轻人,很难找出这么虚怀若谷的了。只是少兄这回猜错了。”
他随手一掷,棋子分毫不差落在右角上,兵锋所指空旷无阻,恰可直接将军。果然是攻敌必救之着,只是那枚黑棋被削去一半,平整光滑,无有字迹。
叶兆安为之一怔,棋子是用玉石刻成,要平削开来,是何等功力?他心思电转,这半枚棋子才是问题的关键吧。
“另一半棋子在于大人处。”老者悠然笑道。叶兆安若有所思:“这局棋是大人同您下的?”
老者顺势拈起一枚“将”,放在手中摩挲,慨叹道:“五年了。那个下午,也在这间演武厅中,我与于大人下到相持之局。后来圣旨召见,仓促之间搁在这里,一废就是五年。”
叶兆安好奇问道:“一局残棋而已,老大人如果搁不下,大可再请我家大人过来。”老者目中神光一闪:“对弈之时,我正与于大人商量力保太子,也就是今日的祈王。孰料朝会风波,圣上雷霆大怒,庭杖大臣数十,满朝文武战战兢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