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女





  她很服从的跟我走,脚步已经有点蹒跚。
  这样的母亲,生这样的女儿,现在这女儿也怀了孩子,将来她要生什么样的种子?
  把这个婴儿放在最优良的环境中,他的品行会从血液抑或从环境?
  我会不会替陈家找来更大的麻烦。
  现在退出已经来不及了,胎儿稳定、纯洁的心跳,微弱的扑托扑托,小小的震动,已经刻骨铭心,虽不是我的孩子,却是小山的骨肉。
  回到家门,我靠在门框上,有点目眩。
  开了门,司徒迎出来,他身后是陈老先生与老太太。
  〃妈,爸爸。〃我扶住他们。
  司徒说:〃他们一定要撑着马上来。〃压低声音,〃我已嘱咐过他们。〃
  他俩目不转睛地看牢银女。
  瘦多了,我心酸地看着他俩,本来老人家还顶爱打扮,年年做新西装,每个星期上理发店。不知怎地,才短短两三个月,完全落了形,满头白发凌乱,皮肤松宽宽地吊下来,在颈边打转。
  我强颜欢笑,〃坐下来慢慢说,爸爸,这是我的朋友。〃我把银女轻轻拉过来。
  〃啊。〃老人的眼睛发出光采,转过头来,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说:〃妈,你与司徒谈谈,我同爸爸进一进书房。〃
  老人与我走进书房,他的步履好象比较活跃,他问:〃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谁忍心说个〃不〃宇,我答:〃没有证据说不是真的。〃
  〃无迈,这件事又怎么好麻烦你?不如把她接到我们那边去,要不,你们两人一起过来也可以。〃
  〃爸爸,不行的,司徒没跟你们说起这个女孩子的身世背景?很可怕的,我的金表一放下来,就被她当掉,又有稀奇古怪的人登门勒索……住我这里好,生下孩子之后,才交给你们。〃
  〃这,太委屈你了。〃老人很激动。
  〃爸爸,有人知道的委屈,便不算是委屈。〃我微笑。
  〃无迈……〃老人嗫嚅的问:〃真的,我与妈妈真的要做祖父母了?〃
  〃真的,〃我说:〃四个多月后,孩子会被生下来,不管是男是女,你们都是祖父母,孩子要靠你们扶养成人,你们要当心身体。〃
  〃唉呀,真是的,我们都七老八十了。〃他有点手足无措,但又露出一丝笑容。
  〃爸爸,司徒会随时同你们联络,你们回去好好休息。〃
  〃有什么要我们帮忙?〃
  〃没有,你们只要多多保重即可。〃
  〃钱——要不要钱用?〃
  〃现在不用,爸爸,司徒有分寸。〃
  〃好,拜托你了,无迈,真是……〃他的眼角濡湿。
  我安慰他,〃真是值得高兴的事,你看那位王小姐那么漂亮,将来孩子一定好看。〃
  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用手帕擦摸眼角,〃那我与妈妈先回家。〃
  我陪他出去,他与妈妈两人拥抱在一起。
  司徒带着他们离去。这个老好人双眼也润湿了。
  银女同我搭讪,〃你的爸爸妈妈象童话故事中的老人那样慈祥。〃
  我讽刺地说:〃有什么用?你的兄弟没有钱花,这是不行的。〃
  她徒然尖叫起来,用手掩着面孔。
  我喝止,〃不准放肄。〃
  她嘶叫:〃我不是不想学好,有时候我也想叫姜姑娘替我找一份工作,或是再重新读书,但是没有人相信我,没有人给我机会。〃她拉住我。
  我叹口气,推开她。
  我不相信她没有机会。
  〃算了,银女,不必博取同情心了,还要什么花样?〃我疲乏地说:〃今天够了。〃
  〃连你都不相信——〃她追上来。
  我再也不要听下去,我转向房间去休息。
  朱妈跟我悄悄说:〃找不到那只表。〃
  我把当票给她,〃快去赎回来,这只表有纪念价值。〃
  朱妈啼笑皆非,〃手脚这么快,真跟变戏法一样。〃
  我苦笑,数钞票给她。
  〃太太,你这一番苦心……〃
  我说:〃快替我赎回表来。〃
  一万块,一万块在他们心目中,又能花多久?
  下次再不见东西,我又该怎么办?我低着头盘算很久。如果无忧在这里,也许她可以给我做智囊,但是现在得我孤零零一个人……姜姑娘虽然热心,我不想对她透露太多,季康在这件事上并不同情我,司徒倒是可靠的,还有老李,现在统统也只有这两个人与我并肩作战。
  这半辈子我不哄人,人也从来没哄过我,要我对银女软硬兼施,我实在没有经验,所以动不动与她斗起来,烦恼透顶。
  过半晌朱妈提了表回来。
  我失而复得,连忙戴上,用另外一只手按住,流下泪来。
  是订婚的时候小山特地去买的,在外国买这种金表什么价钱,他那一掷千金的脾气总有人纪念,也许只有我一人这么做,相信他不会在乎。
  在这一刹那我十分软弱。
  〃你哭了。〃
  我转头,是银女。
  〃让我静一会,别吵我。〃我说。
  〃原谅我,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乖乖地听话。〃
  我叹一口气,〃你又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我……〃她似乎有点羞愧。
  我终于把季康找出来。
  我们去喝一杯酒。
  他说:〃如果你把头发松下来,戴一副大耳环,穿件色彩鲜艳的裙子,你猜你是怎么样?〃
  〃象老巫婆。〃
  他骇笑:〃无迈,你怎可如此刻薄自己?〃
  〃真的。〃我抬抬眉,你们觉得我好看,不外因为我安份守己,没有自暴其短,告诉你,近四十岁的女人再去穿乞儿装,看上去就真象一个乞儿,少开这种玩笑。〃
  〃假如你再结婚,爱到哪儿度蜜月?〃
  〃这个’再’字真可怕,可圈可点。〃
  〃你会选什么地方?〃
  〃再结婚?〃我不认为我会再结婚。
  从头开始,服侍一个男人衣食住行,同他家人打交道,陪他出席宴会,为他的事业操心?
  〃我不认为我会再结婚。〃
  说出来,伤了他的心,不说出来,又导他升仙。
  〃你总有办法在我心中狠狠刺上一刀。〃果然,季康这么说。
  〃我也怕失去你,〃我说,〃但做人还是老实一点好。〃
  〃无迈,我太清楚你的性格,你甚至不会伤害一只苍蝇,但你伤我却不遗余力,为什么?〃
  〃对,我知道,是我咎由自取。〃
  〃季康,你老是自怨自艾,象个老太太。〃我微笑。
  他为之气结。
  〃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我拍拍他的手臂,〃既然出来了,应当开开心。
  看,这些话本应由你说了来安慰我,不知怎地,居然由我口中说了出来,说糟糕不糟糕。〃
  他也只好笑。
  我说:〃医院里可好?〃
  〃老样子。〃他不愿多说。
  〃满医院的女护士都以沉醉的眼光看牢你,季大夫,你也应该动心。〃
  〃不是我小器,无迈,我的终身大事,不劳你关心,我何尝不是一个潇洒的人,你让我同不相干的女人在一起,我也可以谈笑风生,风流倜傥一番,只是我爱得苦,也爱得深,怎么都轻松不起来,你饶了我吧,最近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无迈,你不是有虐待狂吧?〃
  我后悔约他出来。
  也是我的错,把好端端一个季大夫搅成这个样子,我有说不出的难过。有些女人喜欢男人为她吃苦,而我却刚相反,若我爱季康,自然不忍他日子不好过,明明不爱他,不相干的男人为我神魂颠倒,又有什么乐趣?我并不是那种误解浪漫的女人。
  季康勉强笑道:〃好了好了,我要适可而上,否则你就要拂袖而去。〃
  尽管如此,喝完一杯,我也就不想再喝第二杯。
  我同季康说:〃这件事完了,我们再见面。〃
  他没说什么,双手插在袋中,低着头。
  〃不送我?〃
  〃生你的气。〃他懒洋洋地说。
  〃连你都那么现实?〃我哑然失笑。
  他说:〃我伤了心。〃他指胸口。
  我扬手叫了计程车,〃改天见。〃我说。 
 


  
 
 
  
 

第六意 引狼入室 
 
  回到家里,天已经黑了。
  我照例开启信箱,取出信件放进手袋,刚要按电梯,电梯转角飞扑出一个人,我还没有弄清楚是什么事,一把明晃晃的刀已经指着我的脖子。
  一切象电影镜头一样,我立刻知道这是抢匪行劫,在报纸及电视新闻中看过无数类似的案件,临到我身上也并非稀奇的事。
  其中两个人都蒙着面孔,拖着我往楼梯间走上去。
  这是一层半新不旧的楼宇,只有六层楼,一瞬间已走到第三层,两个年轻的匪徒逼我坐在梯间,一把足三十公分长的刀指在我腰间。
  〃除下手表,把皮包打开。〃
  我只得把手袋整个交给他们。一颗心象在喉咙处跃出来,手足发麻。
  其中一个大声说:〃叫她开门。〃
  我面如土色,〃屋内什么都没有。〃我哆嗦地说。
  另一个要来强拉我的手,我挣脱,不知是什么地方来的勇气。
  我问道:〃要钱拿钱,不要乱来。〃
  〃叫她开门,〃其中一个把手中的门匙抛给我,〃上楼去。〃一边把现款塞进裤袋。
  〃上去。〃两个人用力推我,那声音好不熟悉。
  我忽然想起来,〃你是尊尼仔!〃我冲口而出。
  那尊尼仔扯下蒙着面孔的手帕,〃是我,又怎么样?〃
  我瞪着他,忽然之间不再害怕,〃你也得讲讲道理,〃我扬扬手腕,〃这只手表刚刚才赎回来,你也算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又找上门来?你真把我当羊牯?〃
  另外一个劫匪目露凶光,〃干掉她!尊尼仔,她已认出你,干掉她!〃嘴里发出可怕的呵呵声。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事要杀人?就为这么点小事?
  寒窗十年的女医生一条性命就丧在行劫的匪徒手上?这是天底下最荒谬的事。
  〃要钱拿去,不要伤害我。〃我尽量冷静,身体贴着墙角。
  〃杀,尊尼仔,杀!〃他仍在鼓舞,完全的兽性表现。
  我不禁战栗,这种人没有神经系统。
  尊尼仔犹疑,〃把银女放出来给我。〃
  〃你要她干什么?〃我说:〃她现在怀孕,与你有什么用?我不会让你伤害她。〃
  尊尼仔伸手,打我,〃我叫你放她出来。〃
  我怒火遮了眼,掩住面孔,〃你打我?〃从来没有被如此侮辱过。
  〃我还要打。〃他扑上来,手上扬着那把尖刀。
  〃住手。〃
  尊尼仔愕然住手,仍用刀指住我。
  我的嘴角渗出血来,抬头向楼梯看去。
  〃我不准你打他。〃是银女。
  我急,〃别下来,银女,回家!锁实门!〃
  尊尼仔恨极,把刀在我膀上一拖,〃你再出声。〃
  我的肌肉裂开,血如泉涌,但并不觉得痛。
  银女喝道:〃马上放下刀,走!两个人一起走,否则一辈子不要见到你。〃
  〃银女,一齐走,〃尊尼仔说:〃还在等什么?〃
  〃一起走?不行。〃银女说:〃她会报警。〃
  〃杀了她!杀呀。〃那个帮凶还直嚷。
  〃不能碰她,〃银女尖叫,〃你们快走,不然来不及了,我保证她不报警。〃
  尊尼仔说:〃不行!〃
  〃你敢碰她,我一辈子不理你,看你到什么地方弄钱。〃银女大声喊出来。
  尊尼仔迟疑了一下。
  银女说:〃快走,我听见脚步声。〃
  尊尼仔转过头来对我说:〃这次算你赢,走!〃
  他拉起同党呼啸而去。
  我看着手臂上滴下的血,染红整件外套。
  这真是个恶梦。
  银女扑过来扶着我,〃我即刻同你到医院去。〃
  我沉默一会儿,〃不,我有相熟的医生。〃
  我用外套缠住手臂,走下楼。
  银女跟着下来。
  〃你回家去,好好地坐着。〃
  〃不——〃她急得什么似的!一句话没说完、伏在墙壁呕吐起来,孕妇受不住血腥气一冲,肠胃绞动。
  我只好扶着她一起到医院去。
  伤口并不是很深,血却是惊心动魄的多及浓,我只觉得眩晕,仍不觉痛。
  医生替我缝针,银女坚持要伴我。
  我也急,〃大热天,你何苦动了胎气。〃
  她扯着我另一只手大哭起来。一头一脑一身的汗,一件裙子揉得稀皱。
  我叫护士打电话给精明侦探社。
  我已筋疲力尽,忽然眼前一黑,昏倒在手术床上。
  醒来的时候听见有人问医生:〃要不要进医院,会不会失血过多?〃
  是老李的声音,我挣扎着,〃老李,你来了?真麻烦你。〃
  他立刻过来扶住我,一脸的关切。谁说这世上没好人?我还是乐观的,好人总比坏人多。
  他问:〃谁?谁伤了你?〃
  我虚弱地说:〃普通的劫匪。〃
  〃我不相信,陈太太,凡事不要瞒我。〃他咬紧牙关,额上的青筋都凸了出来。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耸然动容,心中一丝感动。
  〃谁敢打你?〃他压抑不住愤怒,〃你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