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女





  老李一直替我抱不平,〃知道?恐怕不甚了了吧。〃
  司徒看我一眼,对老李说:〃问问无迈的意思。〃
  老李说:〃把王银女还给他们,刀也挨过,气也受过,孩子生下来,又不姓林,与无迈有什么好处。〃
  司徒不出声,老李气鼓鼓,屋子里一片难堪的静默。
  过很久我说:〃不是我霸住银女,实在是两位老人家不明白,银女不是他们能够控制的。〃
  老李说:〃让他们去尝尝滋味不更好。〃
  〃我只怕功亏一篑。〃
  〃教训教训他们也好。〃
  我不禁笑起来,〃那开头我何必惹这种麻烦?〃
  〃开头你不知老人会这么阴险。〃
  过一会儿我说:〃他们也是为着保护自己。〃
  〃真小心过度,〃司徒说:〃无迈,我看你想法子安排下,让老人多见银女。〃
  我问:〃他们到底怎么想?是不是认为我生不出孩子,故此拿着银女来要胁他们?〃
  司徒抽着烟斗,不语。
  我叹息一声。
  〃我替你们约在后天。〃司徒说:〃大家吃顿饭,互相了解一番。〃
  老李说:〃有什么好了解的!〃
  司徒大大的诧异,〃老李,你怎么了,最近你象换了个人似的,急躁轻浮,唯恐天下不乱,只剩三个月的时间,到时无迈沉冤立即昭雪,水落石出,小不忍则大乱,你干吗在一旁嚷嚷?〃
  老李气呼呼地自口袋中掏出手帕抹汗。
  我感激地看着这个可爱的人。
  我省得,他为我不值到顶点,沸腾起来。
  我说:〃权且忍一忍。〃
  老李无奈说:〃无迈,你要当心,银女是个鬼灵精。〃
  〃我会得小心服侍她。〃
  老手:〃你怎么做得到?〃
  〃把她当女儿。〃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儿!〃
  〃很难说。〃我微笑,〃运气可以更坏。〃
  司徒忽然问:〃季大夫呢,这个傻大个儿老在你身边打唿哨,怎么一转眼不见人?〃
  我涨红面孔,〃司徒你真是以熟卖熟的。〃
  他们离开之后,我暗自算一算,真有一段日子没见到季康,应该通个消息,朋友与朋友,可以做的也不过是这些,因此把电话接到医院去。
  他精神很好,声音很愉快,〃无迈,是你?〃
  我放下心来。
  〃有事找我?〃他仍然殷勤地问。
  〃不,问候一下。很忙?〃
  〃比较忙,慕容放假,同孩子们到英国度假,你又不在,环境是比较差一点。〃
  〃很久没见面。〃
  〃我随时可以出来。〃
  〃不不不想,〃我不想引起他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你那么忙……〃我住咀,因为自觉太虚伪。
  不知怎地,他这次却没听出来,仍一贯的愉快,〃那好,我们再约时间。〃对白分明可以在这里完美结束。
  我没有挂电话,平时他总有许多情要倾诉,我一时间没醒会过来,过一会儿才说:〃啊?好,再约。〃
  这时候他又不好意思起来,忙寻话题:〃对了,那个女孩子,还住在你家?〃
  〃你指银女?〃
  〃是的,她还听话吗?〃
  我本来有许多话要同他说,但忽然觉得季康的语气非常敷衍,说不下去。
  〃有机会慢慢告诉你。〃
  〃那好,再见。〃他挂上电话。
  我拿着话筒呆半晌。
  奇怪,他怎么如此冷淡?忙疯啦。
  银女问我:〃那是谁?〃
  〃一个朋友。〃我终于放下话筒。
  她抚摸着腹部坐下来。
  使我安慰的是,她并没有予人有大腹便便的迟钝感觉。
  〃腿肿,面孔也肿。〃她向我抱怨。
  我尽可能温柔地说,〃那是必然现象。〃
  〃眼困,很饿。〃她又说。
  真难为她,我坐到她身边去。
  她打个呵欠,〃可是以后,我也会怀念这一段日子,毕竟你对我那么好,我在此地算是享福。〃
  银女说出这么有头绪的话来,我耸然动容,抚摸着她的短发。
  〃我并没有对你好。〃
  〃有时候觉得生下孩子后,会舍不得离开你。〃银女说:〃你本事真大,什么都摆得平。〃
  我笑出来,〃你说什么?你年轻,不懂得什是么有本事的女人,我这个人……很平常。〃
  她说下去:〃那日我在花园闲荡,看到隔壁的太太抱着个极细小的婴儿,小心翼翼,那小孩紧闭着眼睛,象只小动物……,我妹妹幼时,我又背又抱又喂,却一点不觉他们可爱,为什么?〃
  我无法回答。
  隔很久我说:〃那时环境恶劣。〃
  〃是呀,〃她说:〃大家都要穿没穿,要吃没吃,妈妈又咯血,时好时坏,那些男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换了面孔身材,却一副德性,于是又多一个妹妹,又吵架又打闹,我们都没有好日子过。〃
  〃所以你离家出走。〃我点点头。
  〃不走也没办法,根本没有地方睡觉,只得一间房间,入黑在走廊里打地铺。〃
  〃钱呢?〃我问。
  〃什么钱?根本没有赚钱的人。〃
  那个美女,她母亲,她应该有收入。
  〃就算有,也到不了我们的手。〃银女冷笑。
  两个人又静默下来。
  窗外下着面筋粗的雨。
  〃在老屋里,人叠人,一共八户人家,住着大大小小四十多个人,一下这样的雨,一股恶臭,阴沟里的秽物全泡出来。〃她厌憎地说:〃一生一世不要回到那里去。〃
  我静静地听。
  〃你呢?〃银女忽然问:〃你小时候过什么日子?〃
  〃我?〃我愕然,不敢说:〃小时候?好几十年前,不大记得呢。〃
  银女羡慕地说:〃我知道你一定过得象公主,你看你到现在还那么高贵。〃
  我心情再沉重也笑出来。
  〃我也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女儿。〃
  〃做医生赚得多。〃
  我解释,〃医生也有好多种,有些赚钱,有些不。我在公家医院服务,薪水是有限的。各行各业的人都有赚有不赚,所以一般人认为医生律师都发财,是不对的。〃
  〃是吗?〃银女仍有三分狐疑,不过她对我有信心,〃那你为什么读那么多书?〃
  〃读书是我的兴趣。〃
  银女笑出来,〃我不要读书,闷死人。〃
  我微笑,不置可否。
  过一会儿见银女又天真地说:〃都说只有读过许多书的人才算高贵。〃
  我说,〃学问也有许多种,人情炼达即文章,很多人虽没受正式教育,也可以成为成功人物。〃
  她不大相信,但是不出声。
  〃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介绍小说给你读。〃
  〃我还是看’龙虎门’,你有没有看过?〃银女问。
  〃我知道有这个漫画,听说很精采。〃
  〃你也看?〃她象是遇上同志。
  〃我比较喜欢’中华英雄’。〃我偷偷说。
  〃你真好,〃银女欢呼起来,〃你真好!〃
  因为一本图画书的缘故,我们拥抱。
  银女说,她发现我原来不是石头美人。
  石头美人。
  我发觉在她口中,可以听到很稀罕的事。
  如果我还算美人,我可不介意是石头还是石膏。
  这个绰号,假使小山听见,倒会得举双手赞成,他一直说我呆。
  是晚临睡前,天忧电话,找到香港来。
  〃啊〃,我笑,〃你不生气了?〃
  〃我能气你多久?〃
  〃那就好。〃
  〃那个问题女孩,还在你家?〃
  〃是。〃
  〃季康呢?〃
  〃他最近很忙,没事我不好去撩拨他。〃
  〃他是好对象。〃无忧指出。
  〃你替我担心是不是?〃我说:〃怕我成为下半生无依无靠的寡妇,独自坐在幽暗的客厅中等佣人来开灯。〃
  〃咦,你倒是把自己的生活形容得非常贴切,没成为寡妇之前,你何尝不是这样独坐。〃
  我苦笑,〃也许你不相信,此刻我的生活曲折离奇。〃
  〃爸妈叫你到纽约来住。〃
  〃等这件事完毕之后,我会来。你尽量替我安慰他们,可别让他俩在这个时候跑到香港来。〃
  〃我尽力而为。〃
  〃再见。〃我说。
  〃我们再联络。〃她挂电话。
  妹妹总是妹妹,没有兄弟姊妹的人是不会明白的,血浓于水,万载千年不易的道理,打死不离亲兄弟。
  我心头一阵暖,有家人真好。
  司徒为我们约好七点钟见陈氏两老。
  我替银女挑出一件宽身衣裳,浅蓝色小格子,前胸是一块透明纱,缀着水钻,这么累坠的裙子,穿在她身上,因为年轻,一点也不碍眼。
  外面下起大雨来。
  银女打个呵欠。
  照我的做法,赶着大雨出去吃顿饭实在划不来,不如取消约会。
  但老人会怎么想?益发显得我自私,硬把银女藏起来,不让他们见面。
  司徒开车到码头接我们。
  朱妈打着雨伞遮我俩上船,脚还是溅湿了。
  上车银女坐在后座便脱鞋擦脚,我转头含笑说:〃斯文点。〃
  她吐吐舌头,将鞋子套回脚上。
  司徒投来一眼,象是说:她倒肯听你话。
  我顿时象做了萧伯纳笔下的希敬士教授,洋洋自得起来。
  车子无端端塞在马路上,寸步难移。
  我略有烦言:〃这么远路硬把人叫出来吃饭。〃
  司徒又看我一眼:〃你以前并不抱怨。〃
  我看看后坐,银女靠在椅垫上瞌睡。
  〃现在拖大带小,不方便。〃
  司徒没有回答。
  过一会儿我轻轻问:〃有没有叮嘱他们,叫他们小心说话?〃
  司徒点点头,给我投来眼色,向车后呶呶嘴。
  我即时醒觉地闭上嘴巴。
  到陈宅已是八点一刻。
  老女佣来开门时说菜都凉了,热完又热。
  银女被唤醒,当众伸个懒腰,我轻轻推她一下,叫她检点。
  与老人家寒喧数句,便坐下来吃饭,这是一顿鸿门宴,毫无疑问。
  我与司徒立刻发觉陈老太没怀好意。
  一顿饭的时间不住查察银女在我家吃什么穿什么,那种逼切的关注过分露骨,银女狐疑地向我没来奇异的目光。
  〃我的父母亲〃再也没有理由对她表示这么关心。
  我只好说:〃妈妈,有我在呢,你不必不放心。〃
  谁知老太太忽然当着所有人的面孔说:〃我看银女还是搬到我们这里来住好,要什么有什么。〃把尾六个字说得特别响。
  司徒与我面面相觑。
  老先生假装喝汤,什么也没听见,两者显然一早已经协定这件事,等我们上门来摊牌。
  我忽然之间一口浊气上涌,只觉得他们愚昧,又宽心灰,不禁说:〃我们一早便已说妥,我不想再说这件事。〃
  陈老太涨红着脸,当席便要与我分辨。
  钱女已经托一托我手肘,〃什么事?〃
  司徒放下碗:〃陈老先生,我们这次来不是来讨论这件事的,你已答应过我。〃
  陈老先生咳嗽一声,〃我不得不采取这个法子,司徒,你们一鼻孔出气。〃
  我不相信我的耳朵,这么和善可靠的两老!十五年来爱护我站在我这边的两者,现在要对付我。
  陈老太咳嗽一声,〃让我们问问银女,让她自己作出一个决定。〃
  银女警惕地问我:〃什么决定?〃
  我知道事情要崩了,站起来,〃妈妈,我觉得这一着你错了。〃
  陈老太瞪着我:〃我吃盐比你吃米多呢。银女,跟我来,我给你看你的房间,都收拾好了,婴儿房就在你房隔壁。〃
  她一径拉着银女往楼上去。
  我不怒反笑,跟陈先生说:〃爸爸,你完全误会了,你以为这是五十年前?她是我买下来的丫环?从头到尾,我都哄着她,请求她保留这个孩子,现在我们前言不对后语,出尔反尔,她会怎么想?〃
  陈老先生燃起烟斗,缓缓吸一口,他可不急,〃你拿什么哄她?〃他反问。
  我答不上来,怔住。
  司徒代我答:〃钱。〃
  〃是呀,我何尝没钱,她要钱,给她钱即可。无迈,我知道这件事上你花了心思,不过现在你可以功成身退了。〃
  我转身看牢司徒,气得说不出话来。
  司徒无奈的把手放在我肩膀上。
  〃无迈,〃老先生对我说:〃我与妈妈不会忘记你的好处,我们自然懂得报酬你。〃
  〃不……〃我微弱地说:〃不是钱,〃我看一眼司徒,〃司徒,你应该知道,不是钱。〃
  在这时候,银女已冲下楼来,走到我面前,大声责问我,〃这是什么意思?你们是串通的?〃
  我看着她,无颜以对。
  〃你骗我!〃银女高声说:〃你骗我说他们是你的父母。〃
  司徒抢着说:〃他们是陈小山的父母。〃
  〃你骗我生下孩子好卖给他们?〃银女戟指而问。
  我颤声说:〃银女——〃
  〃我不会受你摆布,〃她尖声道:〃还有你们,〃她指着陈氏两老,〃钱,我自己找得到,不要以为了不起。〃
  〃银女——〃我叫住她。
  〃我以为你真的关心我,真的为我好,想帮我的忙,〃她瞪大眼睛,〃谁知道这世界上根本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