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女





  一睁眼,是好心的护士。
  窗外哗哗下雨。自从那夜开始,这雨没停过。
  嘴巴干,想吃蜜水。
  这时就想到有丈夫的好处来,无论如何,倒下来的时候,小山也不好意思不问暖嘘寒。
  他只是好玩。
  而我是最最不懂得玩的一个女人。
  娶了我,他有他的痛苦吧。
  我难得病一次,他便在我身边团团转,呼奴喝婢,小题大做,因为平日什么也用不着他。
  娶了我,他有他的委屈吧。
  朱妈过来给我喝水。
  〃别想太多,太太你眼睛都窝进去了。〃她说。
  〃银女有没有同我们联络?〃
  她摇摇头。
  〃这么远路,你不必天天来。〃我说:〃在家打点打点。〃
  那日豆大的雨点撒下,夏天的单薄衣裳一湿便紧紧贴在身上,往下淌水。银女走到什么地去了?
  下午老李来探望我,我向他查根究底。
  〃有没有找过她母亲那里?有没有去查一查’第一’?〃
  老李说。〃你瘦得不似人形,还挂着这些。〃
  〃似不似人形,谁关心?〃我真不在乎。
  〃我不知别人,我关心·〃我笑起来。
  〃如今进了医院,如你的愿,一套宽袍子可以从早穿到夜,自从我认识你至今,无迈你只换过三套衣裳,黑白灰,遮前遮后,长袖高领。〃
  我第一次碰见人家这样批评我,怔住在那里。
  〃怎么,你以为女医生就有权不打扮?就没人敢批评你?〃老李笑。
  他越来越大胆,简直似数十年的老朋友,世界上除出无忧之外,没有人跟我说话敢这样。
  〃无迈,快自象牙塔里走出来,众人以为是你纵坏陈小山,其实是陈小山纵坏你,把你敬得神圣不可侵犯,高高住在神台上。下来吧,无迈,这些日子你也受够了,嫦娥都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我瞠目瞪住他。
  〃每个人都不敢当你是普通人,只有我觉得与你我们没有什么两样,无迈,你其实是一个很原始的女人,把面具外壳都除下吧,做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我垂下眼睛。
  〃才三十多岁呢,〃他说,〃看我,四十出头,照样做老天真,干七十二行以外的职业,混饭吃,浑浑噩噩,快活得很,无迈,做人太仔细是不行的,刨木创得太正就没有木了,人清无徒,水清无鱼。〃
  难得糊涂。
  〃无迈,培养一下自己的兴趣,什么不好干呢?插花钓鱼看文艺小说,穿衣服逛街打牌,咱们都是吃饭如厕的人了,少钻牛角尖,仍是聪明人,有什么不明白。〃
  〃老李。〃我紧紧握住他的手。
  〃无迈,我是大胆冒着得罪你的险才说这些话,因为看样子我不说就没人会说,这年头谁真为谁好,都是隔岸观火的好手,专等人家出丑作茶余饭后的说话资料。〃
  我眼圈都红了,拼命点头。
  〃在手术室里,你是国手,在生活上,你是幼儿园生。〃
  〃老李。〃
  〃这件事洗湿了头,不得不收科,同你把银女找出来,你就要开始新生。〃
  〃本来就是。〃我说。
  〃我怕你再来一句三娘教子,要把那孩子扶养成人呢。〃
  我涨红面孔。
  〃太任性了,〃老李摇头,〃也太能干了,谁敢娶你?〃
  〃我想也没想过这些。〃我不悦。
  〃恐怕事情要来,挡都挡不住,身不由己。〃
  〃老李,〃我失气,〃你象个老太太。〃
  〃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他耸耸肩。
  〃你呢?你怎么没结婚?〃我问。
  他沉默良久良久,〃说来话长。〃
  他没有说。
  自医院出来,天有点凉意,也许只是幻觉,造成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每逢初秋都有迷茫感,等下子秋老虎光临,热得震惊,便会自梦中醒来,接受现实。
  银女没有消息。
  我想约姜姑娘出来说说话,但人家会怎么想呢?她工作忙,工余更忙。
  闷到极点,只好出外逛。
  索然无味,孑然一人的孤独如今才袭上心头,跑尽一条街又一条街,直到满头满脑的汗,发泄完毕,回到屋内,才能镇静下来。
  我染上吃冰淇淋癖,大罐大罐买回来撑下肚子。
  一日在冰淇淋店轮侯,突然看到个俏丽的背影,心一动,扑上去——〃银女!〃
  拉住她手。
  那少妇吓得不得了,手上抱着初生婴儿,吃惊地看牢我,眉梢眼角,是有些儿象银女。
  她身旁男人向我贼喝,〃喂!你。〃
  少妇见我斯文相,又是女人,惊魂甫定,一笑置之。
  我呆看很久。
  回家一桶冰淇淋己开始溶化,淋淋漓漓汁水滴满一地,朱妈赶着收拾。
  司徒说我应到纽约去一遭。
  我问。〃银女怎么办?〃
  〃别把自己当救世主。〃是他的答复。
  让她去?不不。过了九月,过得九月才放下心。
  我看着茶几上堆着的厚皮图画书。
  有一本是希腊神话,是我准备介绍给银女读的,教育她,指导她改邪归正,从黑暗进入光明,满足我自己。
  据说史怀恻医生也有这种潜意识。不过我较为小规模地实现我的私欲。
  老李看穿我的心。
  姜姑娘来探访我,原想很假很客气地招呼她,要在她面前表现的最好,因为恐怕季康会对她说起我们过去的事。过去,什么过去?我哑然失笑。老李又说对一次,我是个最原始的人,想到这里,表情立刻松弛下来。
  姜姑娘很紧张。
  〃可是银女?〃心不由自主地抽紧。
  〃你真的关心她是不是?〃姜姑娘凝视我。
  〃我自己却不明白所以然。〃我苦笑。
  〃不,她没有消息,是她家里。〃
  〃什么事?〃
  〃她的男人非礼她的女儿,闹大了。〃
  我睁大眼,有要呕吐的感觉。
  〃她向我求救,如今这个孩子由我看管,住在局里,歇斯底里,成日大叫大嚷。〃
  〃是哪一个?〃我问:〃银女下面那个?〃
  〃不,老三,很乖,煎药服侍母亲,带妹妹去买菜煮饭洗碗的那个。〃
  〃禽兽抓进去没有?〃
  〃抓了,我的主意,〃姜姑娘说:〃他发誓出来要剥我的皮。〃
  〃好,好得很。〃我拍拍姜姑娘的背脊。
  〃老三情况非常不稳定,我很担心。我们这一行有人做得精神崩溃,叫做’烧尽’,陈太太,真想不干。〃她长叹一声。
  〃不,你要做下去。〃
  〃单是银女这一家都救不了。〃
  〃但你不是要救她们,你只是为尽力。〃
  〃我尽了力吗?我的力,我与我同事的力,到底有限。〃
  〃那母亲如何?〃
  〃她在医院中。〃
  〃你送她进去?〃
  〃是。〃姜姑娘说:〃她就要死了,整个肺烂光。〃
  〃幼儿们呢?〃
  〃老二带着。〃
  我们俩坐着很久很久,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可以做什么?〃我问。
  〃什么也做不了。我们袖手旁观,看她们沉沦。〃姜姑娘很静静地说。
  〃这是不对的,你做得已经够多。〃
  〃我怎么了?〃姜姑娘以手掩面,〃我怎么会这样消极。〃
  〃来,陪我去见那个女孩。〃
  电话响起来,朱妈听后说:〃找姜姑娘。〃
  姜姑娘取过听筒,三分钟后挂断说:〃她走脱了。〃
  〃那女孩?〃
  〃是,跟银女一样,这只是一个开始。〃她苍白着脸。
  我们颓然。失望无处不在地压下来。
  我推开一面窗,〃说些开心的事,你与季康几时办婚事?〃
  〃九月。〃
  〃好日子。〃我又问,〃哪里度蜜月?〃
  〃巴黎。〃
  〃好地方。〃我与小山,也是巴黎度的蜜月。
  姜姑娘略露一丝笑容,〃但婚姻不是请客吃饭,在什么地方度蜜月无关宏旨,以后还得凭双方的耐心。〃
  我忽然帮起季康来,〃你们的生活必然是幸福的,季康的条件那样好,他是断断不会叫妻子吃苦的,他是一个最上等的男人,濒临绝种的动物。〃
  姜姑娘笑出来。
  〃我还没有多谢你介绍我俩相识。〃
  〃有缘份到处都有机会相识。〃我说:〃电梯里、饭店、路上、舞会,我可不敢占功。〃
  〃季康说他一直仰慕你。〃
  我的心一下子舒畅下来,女人谁不计较这些。
  〃他客气。大家也都佩服他,首屈一指的专家。〃我停一停,〃可惜我们只医肉体,不医灵魂。〃
  姜姑娘把手搭在我肩膀上,〃陈太太,我们共勉之,大家都不要灰心。〃
  我问:〃能不能去探访九姑?〃
  〃你真要去?〃
  我点点头。
  〃我带你见她。〃
  医院公众病房的探病时间并没有到,姜姑娘凭着人情进去。
  凭我的经验,一看到九姑,就知道姜姑娘说得对,她快要死了。
  整张脸出现青灰色,眼角不住有泪水滴出,她始终没有戒掉癖好,蜷缩在病床上。
  然而她的美丽并不受影响,尽管眼睛窝进去,嘴唇干枯爆裂,她还是象恐怖片中标致的女鬼,随时可以自病榻中飘浮起来,去引诱文弱的书生来作替身。
  我走近,闻见惯性的医院气味,那种布料在药水中煮过的微臭,钻进我鼻孔。
  病房中风扇转动,各病人安份守己地躺着,静寂得不象现实生活。
  九姑认得姜姑娘,但已不记得我。
  她紧握姜姑娘的手,泪如雨下,没有语言。
  姜姑娘说:〃你放心休养,我总会得把她们带回来。〃
  〃银女……〃
  〃是,我们会找到银女。〃姜姑娘声音越来越低,大概自己都觉得太空泛太假太没有把握。
  〃还有三儿——〃九姑什么都放不下。
  她饮泣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护士过来干涉。
  我们站一会儿,就离开了。
  姜姑娘问我:〃她还能熬多久?〃
  〃一星期,两星期。她也应该休息了,〃我叹气,〃令我最难过的是,她竟那么挂念孩子。〃
  姜姑娘说:〃她只有三十五岁。〃
  她活在世界的另一边,黑暗没有太阳的一边。
  〃对于病人死亡,你很习惯吧。〃姜姑娘说。
  〃不,不幸这是永远不会习惯的一件事。〃
  〃如果有消息,请即与我联络。〃姜姑娘说。
  我们在医院门口告别。
  回到家中,思量一番,觉得自己仍是世上幸福的人。人生活中挫折免不了,失望伤心,都随活而来,我有本事自立,可以维持自尊。
  朱妈来应门,〃太太,银女找过你。〃她说。
  〃嗄,人呢?〃
  〃没留话。〃
  〃啊。〃我欣喜,终于有消息了。
  〃老爷也找过你。〃
  〃知道了。〃
  〃他问太太有没有那个女孩的消息。〃我懒得回他话,一切都是他搅出来的事。
  〃朱妈,我要等银女再同我联络,任何人打来,都说我不在,免得挡住线路。〃
  〃是。〃
  直至傍晚,银女再也没有找我联络。
  朱妈说:〃长途电话。〃我正坐饭桌上。
  是我母亲。
  许久没听到她声音,〃妈妈。〃我把话筒紧紧贴在耳畔,当是她的手。
  〃你怎么了?留在香港干什么?要不要我来接你?〃
  〃妈妈,我在收拾东西,九月份来与你们会合,请你放心。〃
  〃收拾什么?无忧说你早两个月就在收拾了。〃
  〃妈妈,我住于斯长于斯,哪里可以说走就走。〃
  〃是什么绊住你?〃母亲并不受哄。
  我人急生智,随便抓个理由,〃陈家两老身体不好。〃
  〃啊,照说我也应该来一次,看看他们。〃
  〃十万里呢,况且安慰之辞并不管用。〃
  〃你速速来父母处,勿叫我们挂念。〃
  〃是。〃我说。
  父母永远把女儿当小孩。
  母亲从开头就不喜欢陈小山。厌屋及乌,连带对陈家上下一切人等都不感兴趣,与亲家极少来往,藉辞在外国,永不见面,并没有什么感情。
  朱妈持着电话又走过来,这次她说:〃银女。〃
  我抢过话筒:〃银女。〃
  那边一阵沉默,我不敢催她。
  一阵激动,我鼻子发酸。
  过一会儿,她似乎镇静下来。
  她冷冷地问:〃买卖仍旧存在吗?〃
  我难过得很,但没有胆子与她争辩。
  开头的时候,根本是一宗买卖。
  她说:〃货色仍然在,你放心了吧?〃
  我松出一口气,〃你好吗?〃
  〃我的死活,你不必理会。〃
  我仍然不为自己辩护。
  〃三妹在我这里。〃
  〃啊〃我更加放心,连喉头都一松。
  〃我需要钱。〃
  〃没问题,你在哪里,我马上来找你。〃
  〃不行,我不会再上你当。〃
  我忍着不说什么。〃我怎么把钱付你?〃
  〃我会再同你联络。〃
  〃银女,这又不同绑票案,何必这样悬疑?〃
  〃这确是绑票,肉票是尚没生下的孩子,我是匪。〃
  我说不出话来。
  银女这个鬼灵精。
  〃我要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