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女





  〃我知道我辜负你。〃她开始。
  〃不必再说。〃我阻止她。
  她无奈,〃你不会原谅我?〃
  我伸出手臂,〃看到这里的缝针?何必加添这么惊险的一幕?〃我们之间真的无话可说。
  她不响,沉默良久,仍然坐在我房中一角。
  我问:〃妹妹睡得好吗?〃
  〃不在意碰她一下,马上警觉跳起来,取过藏在枕头下的刀,指向我,喉咙发出胡胡声,真叫人害怕。看清楚是我,便大哭。〃
  我听着恻然。
  〃二妹呢?〃我问:〃二妹有能力照顾两个小的孩子?〃
  〃我与她谈过,叫她今日来取钱,你昨日给的那笔钱。〃
  〃她现在做什么工作?〃
  银女凄凉地哭:〃我没有问,不想知道。〃
  我起床与两个女孩子吃早餐。
  我同银女说:〃叫你妹妹去洗个澡,还有,头发也脏了。〃
  银女说:〃自从那件事后,她不肯清洁,连脸都不肯洗。〃
  我失声,〃可怜的孩子,你不必怕,我在这里,每个人都是安全的。〃
  我要过去楼住她,她猛力推开我。
  我握紧拳头,又表达不出心中愤然,颓然坐下。
  〃我会照顾她,〃银女说:〃你别担心,她会忘记这件事,正如我,我也早忘记这种事。〃
  我问:〃你忘记了吗?〃
  她不出声,低头哄她的妹妹,那女孩把身体尽量缩在她姐姐的怀里,象是要挤进她姐姐的身体里去。
  我一点胃口也没有,什么都不想吃,推开碗筷。
  在妹妹面前,银女变为大人,她成日陪着妹妹,寸步不离,善良的一面表露无遗,我却比看到她险恶的一面更难过。
  我坐在沙发上看书,渐渐瞌睡入梦。
  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把我吵醒。
  我把双眼睁开一条缝。
  她的二妹来了。
  只听得银女道:〃我会有钱,足够安顿你们,你何必做下去。〃
  她二妹冷笑道:〃你口气与姜姑娘越来越象。〃
  银女说:〃你不会有好结果。〃
  〃跟你,跟你又会好?那尊尼仔与妈的男人有什么两样?〃
  她二妹的脸上早着了银女一记耳光。
  她掩着脸,恨道:〃你教训我,你有资格教训我?你比我好得了多少?〃
  我拉下遮住面孔的书,〃不准打架。〃
  那二妹转头看牢我,〃收买她孩子的就是你?〃她转向银女,〃你比妈妈更不如,妈妈可没卖掉女儿。〃
  银女面色苍白地回答:〃有时我真希望她卖掉我们,好过堆在一起吃苦。〃
  她二妹冷笑连连。
  我说。〃这不是吵嘴争意气的时候。〃
  银女看看她两个妹妹,忽然之间,她们三人紧紧拥在一起,也没有哭泣,只是抱在一起,细细的手臂缠在一块儿,一时也分不出有多少人,象街上被遗弃的小猫,挤在纸箱中,身体叠身体,抵抗外来足以夺命的因子。
  半晌分开身体,她们不再争吵。
  银女指着我说:〃这位太太,是个好人。〃
  我苦笑,好人。
  〃你们肯听我说话?〃
  她们三个不出声。
  〃两个小的送到局里去,会得到很好的照顾,你们三个,聚在一起,要开始新生活。〃
  老二打开金色的小手袋,取出一根香烟,熟练的点着,深深吸一口,向天空喷出一枝烟,非常沧桑地说:〃这样的话,姜姑娘说过三万次,嘴皮都说破。〃
  我无语。
  〃不是这么容易的。〃十六岁的老二象是阅历无数,教训我起来。
  〃你不愿意而已。〃我说。
  〃是,我干嘛要到厂里去缝牛仔裤?为了些微勤工奖,连厕所都不敢去?为了要做易缝的部分,还不是一样要跟工头去吃茶跳舞。〃她又喷出一口烟。
  〃这是自甘堕落。〃
  她仰头狂笑起来,不再回答我,〃我们的事,你不会明白,也不用管。〃
  我觉得她说得对,保持缄默,转身进书房。
  地方能有多大,她们的对白自然我听听得一清二楚。
  〃为什么对陈太太说这种话?她是不相干的人。〃银女说。
  〃我讨厌她。〃
  银女不响。
  〃你去不去看母亲?〃老二问。
  〃不去。〃
  〃她差不多了。〃
  〃她年年都差不多。〃银女讥笑,〃要去你去。〃
  老二开门走了。
  朱妈进来寻我,〃这里快变女童收容院了。〃
  银女在门边出现,面色森然,〃我三妹一定要跟住我,我现在不能离开她。〃
  朱妈讪讪地不出声。
  我抬头说:〃没有人不准你妹妹在此。你到如今还不相信我为人?〃我使个眼色叫朱妈出去。
  银女说:〃二妹,她一张嘴坏些,心地不错。〃
  〃我不会责怪她,银女,你想解释什么?这是完全不必要的,我们之间,等孩子生下,一了百了。〃
  她颤抖着嘴唇,实在是有话要说,只是说不出口。
  就算是一刹时的良心发现,有什么用呢,一下子又原形毕露,〃银女,你不欠我什么,〃我说,〃去陪你妹妹,她需要你。〃
  我进厨房去取水喝。
  朱妈向我诉怨,〃这些女孩子一个比一个难服侍。〃
  我只好拍拍她的肩膊安慰她。
  每个人都需要安慰,谁来安慰我?
  老李,我想起老李。
  朱妈嚷:〃这不是李先生?他跑得这么急干什么?〃
  我自厨房的纱窗看出去,可不正是老李,说到曹操、曹操就到,他一头大汗、正自小径奔上来。
  我朝他摇摇手,〃老李。〃
  他自厨房纱门进来,从我手中抢过冰水一口饮尽。
  〃姜姑娘同我说,九姑出事了。〃老李上气不接下气,我立刻压低声音,〃可是死了。〃
  他点点头。
  我不响。
  老李说:〃不是病死的。〃
  〃什么:〃〃跳楼,医院六楼跳下去。〃
  我的血都凝固了,瞪大眼睛看牢老李。
  〃姜姑娘难过得不得了,说是她害的。〃
  我拉着老李手臂,听他说下去。
  〃法庭要传她做证人,是那件后父非礼继女的案子,谁想到姜姑娘一直瞒着她,直到消息没经姜姑娘传到她耳朵,医院的人说她呆了一个上午,就出事了。〃
  〃但她已是将死的人了。〃
  〃姜姑娘正替她办这件事,已经来不及,她懊恼出血来。〃
  我转过面孔。
  〃我赶去的时候尸身还在现场,落在停车场上,真邪门,无迈,你可别害怕,她的面孔一点不难看,斜斜躺在一辆平治车蓬上,姿势还好得很呢,一只手搁胸前,面目安详,不过照医生的报告,是即席死亡。〃
  〃姜姑娘呢?〃
  〃季大夫陪着她。〃
  〃怎么同银女说?〃我问。
  朱妈在一旁听得呆住。
  老李静静走向门边,拉开中门,银女站在门外。
  老李说:〃我们所说的每句话,她都听得见,从开头就是。〃
  银女站在门外,忽然之间显得很瘦小,很单薄,她木无表情,呆站着。
  我们维持缄默,看着银女。
  终于老李说:〃我乘朋友的船进来,如果你要见母亲最后一面,我可以送你们出去。〃
  我同银女说:〃我陪你。〃
  我以为她会坚持到底,坚决不去,但是她点点头。
  我在她身上加披一件衣裳,她要把三妹拉着一起出去。
  老李点点头。
  我们坐老李那般豪华游艇出去,在公众码头上岸.一路上银女搂住三妹,一点声音没有。
  车子赶到医院,老李热络地把我们带进停放间,我让银女与三妹跟住老李,我殿后。
  老李在签字的时候,姜姑娘也来了,我们默默会合。
  姜姑娘含着泪,一定要怪责她自己来求发泄,我劝慰无门。
  她轻对我说:〃是我害九姑。〃
  〃说什么话,你又不会起死回生,怎么见得是你害她。〃我低声说。
  〃真的,害她不能躺在床上好好地去。〃
  〃无论如何,她也拖不过这个月。〃
  她仍然难过得不住落泪,双眼已经红肿。
  我们尽随老李进去。
  银女一直好好的,直至见到她母亲的遗体,忽然崩溃下来,跪在那里不肯站起来。
  姜姑娘去拉她,被她一手打开,抱着母亲的双腿,死命不放,老李要有所动作,被我叫止。
  〃随她去,她禁不起搓揉。〃
  银女号啕大哭起来,喉咙发出嗬嗬声,一切恩怨反解,恨意疏散,到头来,她是她的娘,她是她的骨肉。
  银大哭得象只受伤的野兽,大声嚎叫,扯着她母亲的手,怎么都不放,那么原始的悲恸,闻之令人心碎,我整个人震呆在一旁。
  姜姑娘更差,混身抖得如一片落叶。
  老李用手臂护住我。
  银女的三妹用身子贴着墙,面色苍白,坚强的耸立,这个孩子,从头到尾,我未曾听她说过一句话。
  长大后,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模式,这个女孩,永远不会成为普通快乐的人,她身上的烙印,永不痊愈。
  银女的声音在空调的房间内撞出回音。
  没有人来干涉她。
  隔了良久,她的声音低沉下去。
  我过去扶住她,她紧紧抱住我的腰,汗浸湿了她的头发,面孔被眼泪泡肿,嘴唇裂开,有血丝泌出,整个人象只鬼。
  我把她的头紧紧护住,贴住我胸口,好让她听见我的心跳.人们还有孩时的习惯,贴紧母亲的怀抱,听见母亲的心脏跃动,便会得镇静下来。
  我看到九姑的容颜,正如老李所说,出奇的平静完整,一朵残败的花,仍然看得出曾经是一朵花,她不必再受苦,一了百了,她终于受够,以这个方式结束生命。
  〃我们回去吧。〃我说。
  她没有反对。
  我拉起三妹,跟姜姑娘说:〃保重。〃
  我们回家去。
  老李要办事,同我说:〃你是医生,两个女孩在你手中,我放心。〃
  我做看护,安排她们休息。
  银女一直不能说话,整个人歇斯底里,并且有间歇性抽搐,我有点担心。
  到半夜,她略为清醒,握着我手,断断续续说一句话:〃你原谅我,你原谅我。〃
  一时间我不知她要我原谅,还是求她母亲原谅。
  她们已都受够,都应获得原谅。
  我在厨启喝咖啡,捧着杯子良久不语。
  朱妈说:〃真可怜。〃
  三个字道尽银女的一生。
  我清清喉咙.〃朱妈,这件事完之后,恐怕我不需要你呢。〃
  〃没关系,司徒先生早同我说明,这是短工,不是长工。〃
  〃你也是个有知识的人,朱妈。〃
  〃哪里,不敢当。〃她笑了。
  〃怎么会出来帮佣?〃
  〃初到贵境,已是四十多岁的人,虽在内地教过中学,却没有外文程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不容于儿媳,不出来自食其力,等死嘛。〃
  每个人都有个故事。
  〃你现在可吃香着,谁不欢迎你这样的帮手,薪水比一般文员好得多。〃
  〃能够服侍你是不同的,陈太太,一般使佣人的人还不是呼五喝六,想起颇觉凄凉。〃
  我喝口茶,〃我看过一篇文章,访问歌星白光,那白光说:做人,怎么做,都不会快乐。〃
  朱妈说:〃你不会的,陈太太,你刚刚开始。〃
  〃我?〃我笑出来,〃你可知道我什么年纪?〃
  〃三十多岁好算老?还早着呢,还得结婚生子,从头开始。〃
  我笑着摇头,〃朱妈,你少吓唬我。〃
  〃是真的,看谁家有这么大的福气来承受。〃
  〃朱妈,你真看好我。〃
  〃季大夫就错过机会。〃
  〃姜姑娘是不错的。〃我指出。
  〃嗳,〃朱妈点点头,〃她良心好。〃
  〃很正直。〃我夸赞她,〃这年头的女人,不知恁地,狐媚子性格的占多,就她看上去还正气。〃
  朱妈说:〃瞧,我怎么跟你聊上了,太太你该休息了。〃
  〃说说话可以松弛神经。〃我放下杯子站起来。
  刚要回房间,银女的三妹进来。惊惶失色,拉住我。
  〃啊,啊——〃
  〃有话慢漫说,〃我把声音尽量放得温柔,〃是不是又做噩梦?不要紧,喝杯牛奶。〃
  她拉我,力大无穷,手指扼进我肉里,我呼痛。
  朱妈来格开她的手。
  〃姐,姐——〃
  〃银女?〃
  我奔进房里。
  我的天!
  银女在床上辗转,半床的血。
  我大叫,〃朱妈,去烧水。〃
  不得了,水袋都出来了。
  我按住银女,她神智清醒,双眼如一只小鹿般睁大,眼神迷茫痛苦恐惧。
  〃不怕,不怕,〃我大声说,她与三妹都听见,〃我是医生,有我在,不要害怕。〃
  在家中接生,十余年护理生涯,还是第一遭。
  可幸朱妈出奇的镇静,帮不少忙。
  银女苦苦忍住,并没有喊叫,只是大声呻吟。
  我洗净双手,吩咐朱妈把家中所有干净被单取出垫妥,剪刀放水中煮滚消毒,真难得如此,从容不迫。
  〃打电话给李先生,说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