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练(短篇小说集)






  但是,我怔怔的想,有一段日子我也睡得很好啊。 

  是从几时开始,我睡得不稳的? 

  我连忙出去听电话。有人要找我出去,就是那个前几天约我吃饭的男同事。 

  我说我没有兴趣出去,我要在家陪父母。 

  他说:“我去看你可好?” 

  我说:“不好不好,路太远了!” 

  “你天天来回,怎么就说远呢?”他笑。 

  “我们今天没想到会有客人来。”我说。 

  “哦——”他不响了。 

  后来他就挂了电话。真是,谁耐烦见他? 

  那个人,在办公里一直就咧着一张嘴笑。 

  我痛恨笑得像白痴的人。 

  妈妈问:“谁要来看你?” 

  “一个同事。” 

  “为甚么不让他来呢?最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 

  “叫他来给我看看,为甚么拒绝他?”妈问。 

  “没有什么好看,他也不过是个小职员,你不会喜欢的。”我告诉母亲。 

  “去你的,”妈笑了,一把我讲成一个势利鬼的模样。” 

  天已经渐渐黑下来了。 

  我觉得我浪费了一个下午。 

  上午不算,上午我做了很多事情。 

  爸爸午睡起来了,这一觉倒也睡得香甜,他是一个辛苦的男人,一直得工作来维持生活。不然的话又怎么办呢?这是一个男人的天职。 

  但是他不了解我,我也没有企图他来帮助我。 

  父亲是父亲,他已经做得很好了。 

  至于妈妈,最近我简直在逃避她。我怕她说我“起劲”,怕她叫我去找一张饭票。不过其实我也不怪她,她一向都是这样的。 

  奇怪的是,居然他们一向都这样,为甚么我到今天才觉得烦闷、不悦呢? 

  我也不晓得。把一切都推在天气上头吧。 

  天气实在太热了。 

  我没有出客厅吃饭。爸爸来看我一下,以为我睡着了。 

  后来我听见他跟妈妈说:“明年我们得装上冷气才行。” 

  妈妈说:“是,太热了。” 

  爸问:“玉儿有什么心事没有?” 

  “不会吧?她都廿多岁了,有甚么事也能自己解决。” 

  爸说:“这倒是真的,她也不是那种糊涂的孩子。” 

  他们俩总算恢复讲话了,这倒是开心事。 

  我后来便真睡看了。他们也没来叫我吃饭。 

  半夜醒来,觉得头热、口干,站起来便晕。 

  我大叫:“妈妈……妈妈……” 

  他们在二楼,我希望妈可以听得见。但最我的声音提不高了。我冷静下来,摸摸额头,是滚烫的,大概是发烧了。真奇怪,刚刚还是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病倒了呢? 

  也许到厨房去倒一杯水喝吧,我的天! 

  我挣扎看起床,还没有走到门口,一个声音问:“你怎么了?”是张德的声音。 

  我连忙开了灯,我软弱的说:“我发烧了。” 

  “我听到你的叫声,决定下来看看,你必然是站在太阳底下太久了。”他说。 

  “请叫妈妈下来。”我说。 

  “我先倒杯水给你。”他说。“你站好。” 

  “谢谢。”我坐在椅子里。 

  他笑了一笑。在这个时候,他忽然笑了一笑。 

  他还没有睡,穿着衬衫长裤。我在椅背上,喝他拿来的冰水,他上去叫妈妈。那杯冰水使我舒服不少。 

  毫无疑问,我是生病了。 

  妈妈赶下来,问:“什么事什么事?” 

  张德站在他后面,我不愿意出丑。 

  我说:“有点天旋地转。”我闭上眼睛。 

  “找个医生来青肴吧。”妈妈说:“怎么办呢?” 

  “三点钟,还有医生肯出诊?!”爸爸问。 

  张德在后面不响,我见到他一个人悄悄的走上楼。他说我在太阳底下晒得太久了。我想这没有道理。他彷佛很关心我的样子,这是叫我感动的。 

  我挣扎着说:“妈妈,没有关系,不过发烧而已。” 

  “拿点退烧片来。”爸爸说。 

  妈说:“我的天,这怎么办才好呢?” 

  “说不定早上就退了烧了,你别这样紧张好不好?”爸说。 

  爸去取来了药片与温水,我吞了。 

  “妈,你们上楼去吧,有什么事情我会叫的。” 

  妈妈说:“不,我留在这里看你。” 

  “不用了,妈,真的不用了。”我说。 

  “妈妈陪你,有什么不好呢?真奇怪!” 

  我整夜口渴,心跳,头痛得要裂开来。 

  右边的太阳穴一直跳,我晓得第二天一定起不来了。 

  好了,这一会我也成了病人。 

  这怎么得了? 

  我又想喝水,而且想喝蜜水,不过妈妈这样子好不容易睡着,我怎忍心叫醒她呢? 

  于是我偷偷的挪动上半身,只觉得金星乱冒。 

  我又复躺下,叹一口气。 

  妈妈又惊醒了,“干么?玉儿?” 

  “妈,我想喝蜜水,家里还有一罐水蜜糖。” 

  “怎么不出声呢?我给你去调了来,快别动。” 

  妈妈连忙拖着拖鞋去了厨房。 

  我觉得真残忍,她也四十多了,养到女儿成年,终究是放不下心来,我病了她还这么着,倘若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还不知道伤心到什么地步。 

  想到这里,我不禁难过起来、以后无论她说些什么,我顺着一点就是了,再也不敢驳她的。 

  没他会儿,妈就拿了一杯水来了。、 

  我接过一口气喝了一大半。 

  妈说:“现在都五点多了,天一亮就给你打电话去叫医生。” 

  “妈,我没事了,你赶快去睡吧。” 

  “睡什么?下午等你好了再睡未迟,可恨的那个阿好,在后头睡得头猪似的,什么都听不见!” 

  “工人房离这里远。”我说。 

  “是不是张德听见你叫的?”妈忽然问我。 

  “是的。” 

  “这孩子的耳朵倒好。”妈妈点点头:“亏了他了。” 

  “你也没听见吧?”我问:“爸也给吵醒了。” 

  “妈,明天我不能上班了。”我嘀咕。 

  “上甚么班?我替你请假。”妈妈说:“闭上眼睛。” 

  等我一觉醒来,医生来了。 

  他替我打了针,开了药,我又有点咳嗽。 

  医生说是感冒,妈又有点疑心。 

  我听见她问医生:“气管不会有问题吧?肺呢?” 

  妈还是处处针对着张德,她真的无法改过来。。 

  “如果不放心,好了,来照一次x光片吧。”医生说。 

  妈觉得这很合理,于是付了诊费,让医生走了。 

  我躺在床上,身体非常软弱。 

  妈进来说:“已经替你请了假,明天也不必去上班,公司很体谅你,觉得你平时也很辛苦,又替你煮了点粥,一会儿想吃就说。” 

  “知道了,妈,谢谢你。” 

  “谢基么?小时候每次发烧,都是这么侍候的。”妈笑了。 

  这是有母亲的好处。有了母亲,天经地义有侍候的人,做女儿的,简直像一条龙一样,像我这样,家庭环境还不算大好,也过得神仙似的。 

  张德那场病,就不知道是怎么熬的,可怜! 

  谁替他整理地方,一天三餐,他又没有母亲,父亲也嫌他,幸亏皇天有眼,叫他痊愈了,不然还不知道怎么苦法。 

  一个人在病中意志全消沉,张德的一切怪癖都可以原谅的。对于他的那场病,他是一个字都不愿意透露的,守口如瓶,而且连我提一提都不准。 

  这样也好,如果他忘得了就行。 

  阿好送进来一封信,“小姐,又是外国字的,看看是谁的。” 

  我一看,同样的打字机,同样的发信地址,是张德的。 

  “张先生的。”我覆。 

  这个写信的人是谁呢?为什么不用手写?为甚么一直用打字机?我不明白。而且只有发信地址,没有姓名,太神秘了。 

  我怎产可以追究他的私事? 

  想到这里,我的头痛又增加了。 

  我嚷:“妈!妈!” 

  张德出现在门口,他的嘴角有一点稍微冷了一点的笑容,“每一分钟都嚷母亲——她替你买肉松去了。” 

  我又丢脸了,“对不起。”我说。 

  “你好了点没有?”他问,他像是很关心我。 

  “好多了。”我虚弱的答。 

  他靠在门框上,看着我。 

  “你愿意进来坐吗?”我问他。 

  “谢谢。”他进来坐在我的小椅子上。 

  我看着他。没想到一伤病会把我们的距离拉得这么近。 

  “你的房间很好看?”他说。 

  我低头笑了一下,我想我一定是披头散发的,很难看。 

  我忽然抬起头来。我问:“你的病已经差不多好了,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 

  “是啊,你想不想找一份工作?”我问:“或者是——” 

  “我想我会回英国去。” 

  “回英国去?你不回家看看你的父母?”我问。 

  他摇头。 

  “你父亲想见你,既然病好了——” 

  他再一次打断我,“不,我不会回去的,我想我还是回去念书,我还没有毕业呢。” 

  “英国一直有朋友写信给你呢。阿好老以为是我的信,拿来给我看了。当然,有朋友的地方是特别值得怀念的,况且学业也重要,最主要的是身体,彻底的健康了,一切容易办。”我说。 

  张德说:“听你的口气,好像老太太似的。” 

  我依然没有打听到什么,一点效果也没有。 

  同时我为我这种行为脸红——打听别人的私隐。 

  他说:“不过你讲得也对,我们必须要有健康。” 

  “把你看的书借两本给我,我明天还得躺一天呢。”我说。 

  他笑了,“好的,我上去拿。” 

  真巧,他一上去,妈妈就回来了。 

  然后张德就没下来,他托阿好把书给我。 

  他已经比以前容易相处,不过对于母亲,他还是有很大的戒心。 

  我想我不太清楚张德—他不是一个容易了解的人。 

  我听说了关于他很多的事情,但是自他嘴里,却一点也得不到。几时他才会主动把这些都告诉我呢? 

  如果他一直住在我们家里,就不难有这一天。不过他的身体终有一天能够康复。 

  到时候他的翅膀一好,就飞走了,再也找不回来。 

  我忽然有种自私的想法,如果他的病一直不好—— 

  我笑了。 

  像我本人,才躺了一天,已经吃不消了。 

  一辈子都在床上的人,那种苦处,真非外人能道。 

  大哥也来看我、带着他的两个孩子。 

  我说:“没事了,哥哥,你们去花园玩吧。” 

  “又下雨了,怎么去呢?”妈在一旁说。 

  “又下雨了?”我问:“唉呀,我竟不知道哩。” 

  “你睡了一夭,就是你发烧那晚落下来的。”妈说。 

  “怕是着了凉。” 

  “医生一会儿再来看你。” 

  “要当心啊,玉儿。”最后一句是阿嫂说的。 

  我心里不由得有了一种幸福的感觉。 

  不遇是感冒罢了,就有这么些人来关心探问。 

  但是看张德,命都差点丢了,也没有人理。 

  母亲,母飨真的这么重要? 

  妈妈从客厅跑进来,“玉儿,你的同事要来看你。” 

  “谁?”我问。 

  “一个男孩子,他一定要来看你,急得不得了。”妈说。 

  嫂子在抿嘴笑,哥哥施眼色。 

  “别叫他来!”我嚷道:“千万不要!” 

  “我已经答应了他,他一下班就来。”妈说。 

  “我的天!”我说。 

  “算了,朋友来坐坐,有什么不好呢?”爸说。 

  “那么多同事,个个要来,我家门都挤破了。”我说。 

  嫂子说:“这证明妹妹人缘好。” 

  哥哥言不由衷的道,“他怕是代表也说不定。” 

  “好了,你们再说下去,我头都痛了。”我说。 

  “妹妹怕难为情呢。”哥哥诧异的说。 

  妈妈把他拉出去,她轻声说:“女孩子家总有一点的,别再去惹她了。她坚持说那个不是好朋友,不过人家倒对她不错,常常打电话来找的。一会儿来了,我们也瞧瞧,是个怎样的人物。” 

  声音虽轻,我还是听见了。 

  他们只把我几岁的侄女留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