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旧,一点新





  〃她知道你的档案密码?〃
  他打了一个冷颤,〃这会是妙宜的遗言?〃
  〃你不介意让我一起看?〃
  胡子均站起来,他考虑片刻,〃我问心无愧,关小姐,让我们一起启读她的日志。〃
  遂心暗暗佩服他。
  他出去吩咐手下不要打扰他。
  娇滴滴的助手答:〃是,子均,可要咖啡?〃
  〃拿一杯威士忌及一桶冰进来。〃胡子均说。
  〃知道,子均。〃女助手回答。
  遂心看着他。
  他已无心说笑,但仍然答:〃我这里薪酬高三倍,而且,时时亲手做早餐招待她们。〃
  酒来了,他调一杯给遂心,另外做一杯自己喝。
  无论他多么有天才,感情上他仍然只得二十一岁。
  他开启妙宜的日志。
  遂心一看,大为讶异,那不是一篇文字,而是一出动画制作。
  胡子均却毫不意外,看样子,动画已是他生命一部分。
  只见荧幕上出现一个小小大眼睛女孩,造型可爱。
  镜头推近,特写出现,女孩眼中含泪。
  遂心心酸。
  抬头看胡子均,十分钟前还踌躇满志的他忽然沉默,凝视荧幕,他伸手轻轻抚摸画中人。
  遂心肯定他也是第一次看到这套动画。
  只见那小女孩向观众鞠一个躬。
  荧幕进入一片黑暗,有十多秒的时间,一点光线也没有,然后,一扇门推开,小女孩在门角出现。
  她轻轻走进房间,看得出是间寝室。有床、有几,床上躺着一个成年女子。
  遂心混身寒毛竖起,〃啊,〃她叫出声。
  女孩一步步走近,带着询问的神色。
  床上女子动也不动,女孩过去,握住她的手,把手搁在自己脸边,良久,不说一句话。
  忽然之间,许多大人涌进房间,把女孩拉开,送出房间。
  慌忙间,女孩只看见大堆人头,门关上,荧幕恢复黑暗。
  遂心震汤。
  短短黑白片段,像乌云般压在观众心中,绝望意味沉重,遂心落下泪来。
  女孩再度出现,胸膛上有一个大洞,她低着头不语,坐在房间一角,有许多人走过,她渐渐长大,个子拉长,手足纤细。
  周妙宜是一个有天分的画家,简单笔触,形象迫真,讯息清晰。
  少女睡着了。
  那女子在她梦中出现,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遂心默默流泪。
  然后,有一个男子出现,动画片本是黑白的习作,可是那男子脸上,却有两团粉红色胭脂,他用手把粉红色摘下,递给少女。
  少女无措,想了一会,放在胸前,那团粉红跟着她到处走,她与颜色追逐玩耍。
  遂心知道妙宜的故事,这小小一朵粉红色,一定是辛佑了。
  但是忽然有一团黑影来抢夺颜色,少女不愿放手,拉扯间她不见了一只手臂,鲜血溅出。
  这时,胡子均取出酒瓶,对着嘴喝一口。
  他大声叫:〃唤海青及曼衣来,准备复制器材。〃
  他的助手立刻去叫人。
  胡子均颤声问遂心:〃她为甚么不把痛苦对我说明?〃
  太大的痛苦,有时说不出来。
  胡子均的手下匆匆赶到。
  〃我要把这段动画自记录中取出印成拷贝。〃胡子均说。
  那两名助手笑着答应,彷佛没有事难得到她们。
  〃子均,已播放部分经过特别装置,一经播映,自动洗去。〃
  〃甚么?〃
  〃作者是故意的,子均,只能看一次。〃
  胡子均急得团团转,〃剩余部分呢?〃
  〃我们想法子破解。〃
  镜头凝固在鲜血上。
  遂心呆呆站在一旁,忽然,她取过胡子均的酒瓶,对牢樽口喝一大口。
  十分钟后她俩抬起头来,〃子均,只能把动画解象,变成一张张素描,但你不难再自图画重组影片。〃
  胡子均高声说:〃那会大大失真。〃
  〃只有这个办法。〃
  胡子均问:〃为甚么只能看一次?〃
  遂心拭泪,她说:〃你要是记得,一次足够。〃
  他像一个骄纵的孩子忽然遇到挫折,用手痛苦的捧着头。他喉咙里发出痛苦呻吟的声音。
  遂心明白,给他写一封信,或是面对面谈话,必不能造成震撼。
  周妙宜很了解他。
  〃子均,可以继续播放了,要停的话,请按这里。〃助手静静离去。
  遂心忽然不想再看下去。
  可是,她已经花了这么多时间精力追溯这个故事,到了最后关头,实在走不开。
  荧幕上鲜血凝成一小滴,少女空洞的神情令人凄然,她忽然把手指放到铡刀下一只只切掉,她开始自残肢体,她觉死不足惜。
  遂心悲痛地看着少女最后挖出一只眼睛。
  她身体各部分渐渐消失,可是嘴角始终含笑。
  她仍有生存本能及意旨。
  她一个人上路,缓缓向前走,乌鸦飞过她的头顶,烈日、风雨,这是她心路历程。
  然后,她来到一个湖边。
  遂心当然认识这个湖,她一震。
  一座木筏飘浮过来,有人向她招手。
  她只余一只手臂、一只眼睛,强烈自卑。
  忽然,木筏上那男子取出一对翅膀,替她装上。
  她尝试往上飞,终于摔下,悄悄摘下双翼,还给那男子,黯然离去。
  这时,她的另一只手臂也落下来。
  胡子均惨嚎一声。
  少女坐到一个角落,蜷缩身体,恢复到胚胎模样。
  少女的母亲又出现了,她示意少女跟随她。
  像是在说:来我的世界,没有哀伤,让我来照顾你。
  少女抬起头,她渐渐远去。
  有一名助手进来,〃子均,这套动画是谁的创作?它有魅影,它可怕极了。〃
  遂心想站起来,但是双腿已软,身体一侧,倒在地下。
  那个女子连忙扶起她。
  遂心不争气,呕吐起来,弄脏人家的衣服。
  〃对不起──〃遂心说。
  〃不怕,我帮你清理,你先躺下。〃女助手扶她到长梳化坐下。
  遂心说:〃我需要室外空气。〃
  〃跟我来。〃胡子均扶起她,走到一只书架前,推开它,原来可以通往露台。
  他打开长窗,让她喘息。
  遂心不但没有好过一点,她呕吐得更加厉害。
  胡子均说:〃我叫人送你去看医生。〃
  在日光下,他双眼通红,遂心知道她的情况更差。她靠在栏杆上。
  遂心茫然,脚像踏在云上,她知道她一定要看完故事。
  〃进来。〃他拉起她的手,握得很紧,像是一个已经走了,另一个非得抓紧不可。
  从这一天开始,他一定会比较懂得珍惜身边的人。
  遂心轻轻说:〃如果你不想看,可以把记录洗掉。〃
  他摇摇头。
  他们回到室内继续看周妙宜的遗言。
  这也许是世上最奇特的遗书。
  胡子均终于出现了。
  在周妙宜的笔下,他是一个裸体漂亮少年,他们在一起,路旁开出花来,天际出现若隐若现的蔷薇色,这时,胡子均大声痛哭。
  两个主角眷恋对方,荧屏上出现一连串性爱动作,绝不猥琐,遂心从未看过这样诱人的动画。
  可是随即,那少年的神情冷却,身体添上盔甲,他伸手进少女胸膛,取出剩余的一点心血,把她推倒地上。
  遂心颤声问:〃你拒绝她?〃
  胡子均面色苍白。
  少女垂头,走向高塔。
  她的母亲来了,走近,把她拥在怀内。
  她与母亲自高塔跃下,两人都忽然长出翅膀,少女不再愁苦,她的手臂又长出来,胸中大洞被光芒填充,与母亲飞向天际。
  影片播放完毕。
  遂心完全明白了。
  她挣扎着站起来,离开那间写字楼。
  在门口,她拨电话给黄江安。
  〃阿黄,请来接我。〃
  〃阿黄快要变成一条黄狗,呼之来,挥之去。〃
  〃不,阿黄,我要看医生。〃
  〃马上到。〃
  他的车子五分钟就赶到。
  看到遂心,立刻把她送到医务所。
  医生诊治完毕,告诉黄督察:〃注射了镇静剂,病人像是受到极大刺激,带她回家好好休息。〃
  遂心闭上双目。黄江安扶着她上车。
  〃我送你回家,遂心,你脸色好比死人。〃
  遂心却不以为忤,靠紧他,不出声。
  〃这几天你在甚么地方游荡?我找不到你。〃
  遂心没有力气回答。
  阿黄心疼,取出电话,吩咐助手叶咏恩买一些食物及日用品,到遂心家楼下等。
  回到家,遂心像是睡着了。
  叶咏恩迎上来,〃黄督察,咦,关督察有病?〃
  〃帮帮忙,我背她上去,你拎杂物。〃黄江安说。
  〃明白。〃
  黄江安把遂心摃到背上,发觉她轻飘飘毫无重量,像个孩子,不觉心酸。
  警务人员过分投入一宗案件,会发生失控情况,上一回,某同事办理虐儿案,激愤过度,殴打疑凶,因而受到处分。
  开门进屋,他发觉钟点女工忘了关窗,却关上暖气,室内像冰箱。他连忙扶遂心进房,让她睡好。
  他问叶咏恩:〃有没有买电毡?〃
  咏恩连忙取过电毡,接上电源,把毡子轻轻替遂心盖上。接着她走进厨房,〃咦,连开水都没有。〃
  黄在她身后说:〃你烧水冲茶,我来煮鸡粥。〃
  叶咏恩微笑。
  他看见了,〃笑甚么,照顾同事很应该。〃
  〃黄督察,你何必不好意思,你也照顾大家,止于打牌吃饭。你对关督察的心意,大家都很清楚。〃
  黄听了这话,不禁呆住,正在洗米的双手停下来。他不出声,把洗净的鸡胸肉放进电锅。
  那边,咏恩冲了热水,泡好茶,把面包牛油咖啡奶糖都放在当眼之处。
  〃我走了。〃
  〃谢谢你,咏恩。〃
  〃客气甚么。〃
  她还买了一盒巧克力,打开,自己吃一颗,然后开门离去。留下黄江安一个人在冰冷的客厅里发呆。
  不久,他发觉双手冰冷,才去开暖气。
  他冲了咖啡,吃颗糖,喃喃说:〃春季快快来。〃
  遂心的电话录音机上一盏小小红灯不住闪动,一按掣必定可以听到他自己焦急及失望的声音:〃遂心,你在甚么地方?我正开会,担心你下落。〃
  刚才传呼机响的时候,他也正在开会,即不顾一切,放下公务赶到她身边……
  他的手渐渐暖了,忽然想到她的手,他进房视察,遂心脸色转红,他略为放心。
  照说,这时他可以离去,这里已经没有他的事,对同事,照应该适可而止。
  但是他没有那样做,他走到她的书房参观。
  〃真整齐。〃他喃喃自语,〃没有一件多余的家具,衣服鞋子全部收妥,何等内向。〃
  他走到她的私人电脑前,秘密,都藏这里头吗?
  喜欢一个人,不等于要知道她的私事,这是文明的想法。
  他打一个呵欠,把外套脱下,躺在长梳化上,找到一方大毛巾,盖身上,睡着了。
  他一向睡眠不足,有机会休息,再好没有,转一个身,陪主人憩睡。
  黄江安平日极少做梦,今次却老是隐约地看见一个少女在门缝向他张望,他有点心惊。
  谁?想起身探视,却浑身乏力。
  那少女只露出一只眼睛,莫非是遂心醒来了?不不,遂心没有那么娇俏。
  那么,她会是谁呢?
  太累了,黄江安管不了那么多,他熟睡了两个多小时。蓦然醒来,天色漆黑,他连忙开灯,去看遂心。
  遂心仍在睡,他不放心,摇她,她不醒,可是呼吸均匀,他在电话里与医生谈了几句。
  〃要不要叫醒她,会不会睡过头?〃
  〃相信我,睡眠可医百病。〃
  〃肚子会饿吗?没有力气怎么办?〃
  〃饿了自然会醒,你不用担心。〃
  他挂上电话,揉揉双眼,他的肚子倒饿了,吃碗鸡粥,开了电视看新闻。
  他本来想看新闻,不料却扭到家庭节目台,正播放婚礼。
  黄一向对繁文褥节嗤之以鼻,想他结婚已经难,叫他穿礼服上教堂更加不可想像。但是此刻他却看得津津有味。
  新人交换指环了,新郎准备好爱的宣言当众朗诵,多么庸俗,但是却温馨到极点。
  黄江安嘴角带着微笑,他忽然听见房内传出遂心呻吟的声音。
  她做噩梦,辗转反侧,一额冷汗。
  他不得不推醒她,〃遂心,说话。遂心,我在这里。〃
  遂心醒,大眼睛无神地看着他,半晌才知噩梦已醒。
  〃呵,可怕。〃她背脊全湿,手足乏力。
  他取来热茶,喂她喝下去。
  盛出粥,一定要她吃。
  〃我没事,你可以回去了,阿黄,真对不起,多次打扰你,幸亏你也是孤家寡人,若有女友,必定将我砍杀。〃
  黄不出声,一匙匙喂她吃完鸡粥,又帮她量度热度。
  〃阿黄,实在不敢当。〃
  〃你不必急急赶我走,我自愿留下。〃
  〃那么,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