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羊





心。〃世贞不语。〃他可有家室?〃
  〃我没问。〃〃大约什么年纪?〃
  〃三十,三十二,我不肯定。〃
  〃这么年轻?〃雅慈含蓄地说:〃有些私人助理的老板七八十岁。〃
  〃那些助理不需上班。〃〃别天真,人家廿四小时候教才真。〃
  〃雅慈你的思想真龌龊。〃雅慈否认,〃是吗,不是这社会肮脏吗?〃她握着世贞的手,〃你要当心。〃世贞说:〃我知道,〃忍着笑,〃干万要捞些油水。〃雅慈说:〃啐。〃生气了。
  第二天出门下楼上班,有人上来同她说:〃王小姐,我是童氏司机,负责接送。〃
  呵,脱难了,公共交通工具挤掉的不单是脂粉,还有尊严,王世贞终于登上私家车。
  一边讪笑一边庆幸。
  童保俊比她早到,一见她便说:〃世贞你到了正好快来开内部会议。〃世贞倒是一愣,什么,着她开会、办事?她不是他的花瓶吗?
  连忙打醒精神跟进。
  这个会开了三小时,出乎意料之外,世贞发觉她负责的办数还真不少,不禁大大讶异,他真找她来做牛做马?不禁大大失望。
  可是稍迟又十分高兴。
  那一天,她晚上七时半下班。
  老板房间尚灯火通明,他没有走的意思。
  她站在电梯大堂,他追出来。
  〃喂,你不等我?〃他卷高了袖子神情略倦语气抱怨。
  须根长出来,腮边下巴都带些青紫,看上去真似那洋女士阿瑟所说有点性感。
  世贞微笑,〃等到几时?〃
  〃快了。〃世贞摇摇头,〃不,你等我,不是我等你。〃她见过愿意等的女性,真是可怜,等男人离婚,等男人回心转意,等男人恩宠有加。
  不,有就有,没有拉倒,绝对不苦苦地等。
  电梯门打开,她走进去,童保俊用手隔着门。
  〃八点半我来接你。〃世贞说好,那又是另一件事。
  到了楼下,世贞浑忘特权,如常往地下铁路站走去,司机慢车追上来,〃王小姐,这边。〃世贞这才把前程往事想起来,欣然上车。
  手上有工作量,证明她真材实料,堪称意外收获。
  她在吃三文治的时候童保俊来了。〃你好像永远在吃。〃
  〃饥渴难当。〃〃会不会是一直在盼望什么?〃他揶揄她。
  他走进浴室,老实不客气对镜子掏出电须刨剃胡髭。
  世贞担心,〃喂,我有房东,你当心点。〃童保俊转过头来,十分意外,〃老刘没带你去看宿舍?〃世贞一怔。
  〃与人合住多不方便。〃世贞从未试过独居,想必是种享受,像一切生活中乐趣,必需付出昂贵代价。
  〃明早我让老刘陪你去看看。〃世贞忽然问:〃大家都有呢,还是我一个人有?〃
  童保俊转过头来,他笑了,〃你说呢?〃回答得真好,益发显得问题愚鲁。
  那晚他们出去,已经像多年朋友,童保俊同她讲述业内种种困难之处,他自父亲处承继了业务,五年来,每星期大概只得十多小时睡眠。
  童氏名下除了纸厂印刷,还有一家规模中等的广告公司。
  〃所以,在我们公司,前途是有的,不过靠血汗争取,〃他搔搔头,乾尽杯子的红酒,又说:〃可是,那么努力,又有什么乐趣?〃世贞笑笑答:〃好过没有。〃他有点酒意,觉得这个女孩子有趣极了,伸出手去,想拧她的面颊,抬起手,才觉唐突,随即放下,讪讪地十分尴尬。
  归途中他十分沉默,送世贞抵家,他忽然说:〃明天又可见到你,真好。〃她是他伙计,这是唯一可以肯定每天见面的关系。
  雅慈曾经算过,他们见同事的时间,绝对多过见伴侣。
  回到小公寓,电话铃正响。世贞连忙接听,〃是哪一位?〃
  〃贞,那是你吗?〃咦,这是谁呢?
  〃我是马利阿瑟,记得吗?〃
  〃啊,阿瑟女士。〃
  〃我自东京返来,还有部份工作有待完成,你愿意出来帮忙吗?〃世贞这才明白什么叫做恍如隔世,才两日两夜,她的生活已起了彻头彻脑的变化。
  〃呃,阿瑟女士,我已找到工作了。〃〃这么快?〃对方讶异。
  〃这是一个高节奏快速度城市。〃
  〃如今我相信了。〃世贞赔笑。
  〃待遇好吗?〃〃过得去啦。〃她已不愿多说。
  阿瑟听得出来,〃那,祝你前途似锦。〃
  〃谢谢,再见。〃世贞真怕她知道她便是恩人,若非她把在家孵豆芽的王世贞带出去,哪有机会。
  不,真正恩人是胡雅慈,是她把室友自床上拖起来去见光。
  世贞坐在床沿,等雅慈回来。雅慈进门看见她未睡,心知肚明。
  大家都是聪明人。〃可是要搬出去了?〃世贞颔首。
  〃什么时候?〃〃明后天吧。〃
  〃这么快,可见是水到渠成,顺水推舟,恭喜你。〃
  〃你说,我该不该搬。〃
  〃你心意早决,为何还来问我。〃世贞叹口气,〃切勿误会我是虚伪,我心彷徨。〃
  〃世贞,有机会总得跳出去,你我可走的路又不是那么多。〃
  才上个星期罢了,想在姐姐家搭张尼龙床睡都不可能。
  世贞问:〃我走了你呢?〃〃另外找房客。〃
  〃你自己几时搬?〃
  〃我恐怕一辈子住小公寓做包租,我没有那种运气。〃
  〃你太正经了。〃雅慈微笑,〃所以一辈子得不到桃花财。〃
  〃是吗,叫桃花财吗?〃雅慈说:〃不知多贴切。〃世贞睡了。
  世贞这才知道做梦不见债主来追是那么愉快的事。
  第二天会计部预支薪水给世贞,真是特别恩恤,世贞已经穷到极点,无论如何捱不到月底。
  那一日。她跟在童保俊身后去开会,跑了三个地方,十分劳累,二人无暇谈私事。
  到六时许童说:〃世上最辛苦是小生意人。〃世贞既好气又好笑,〃不是穷人至倒楣吗?〃〃你说,世贞,最无出息的人可在几岁退休?〃
  〃我知道有些人恃父亲有几文一辈子也不用工作。〃
  他自顾自说下去:〃三十五岁可以退休没有?〃
  〃要是你愿意,马上可以放下生意。〃
  〃是吗,那我每朝起床干什么?〃〃吃喝嫖赌。〃童保俊笑,〃那多空虚。〃这时老刘推门进来,〃王小姐,我陪你去看宿舍单位。〃童保俊说:〃速去速回。〃他埋首工作。
  车子开往山上,空气较为清新,一转头,可以看到天边橘红斜阳。
  单位门一打开,看到光洁硬木地。
  客厅尚未有家具,书房及寝室却已经布置妥当。
  世贞站在长窗前看海景。山上是山上,山脚是山脚,层次分明。
  老刘把门匙交给她,〃王小姐,我下班了。〃世贞连忙送他出去。
  睡房异常宽阔,雪白的床铺被褥,私人浴室近在咫尺,呀,世贞想,终于可以把所有的胭脂都排列出来了。她没有忘记回公司道谢。
  童保俊卷着袖子正在忙。
  看到她,他说:〃世贞,你听听这个人要什么,烦死了。〃世贞接过电话,原来是一家杂志社的主持,希望印刷费再赊久一点,她与他好声好气商洽起来,不久达成协议。
  那人十分感激,〃谢谢你童太太。〃世贞连忙温和地答:〃我是童先生的助理,我姓王。〃那边没声价道歉。
  童保俊问:〃摆平了?〃世贞点点头,手中有权,办事能力自然高超,什么都要问过上头,天才都变蠢才。
  他并无问她对新居可满意,只叫她坐下,他有公事与她商量。 
 

  
 

第二章 
 
  两人一谈谈到九点多。
  他看看表,〃糟,我约了人,迟到。〃匆匆赶出去,两人乘不同的车分道扬镖。
  世贞回家收拾行李。
  她一直不知道身外物只有那么一点点,一只小小行李箱已经可以装走,一共几套衣服,千多本书,以及若干日用品。
  雅慈回来,看到了,无言,握住她的手,恋恋不舍。
  〃不喜欢,再回来。〃世贞失笑,如何走这回头路?
  〃我恨适应新环境。〃〃别忘记继续联络。〃
  〃知道。〃世贞与雅慈拥抱。她付清了欠租。
  无债一身轻,公司车在楼下等她。
  当晚她搬进新居,那完全像另外一个世界一样,宽敞宁静,什么都是现成的,不必她费脑筋。她拨电话给姐姐。
  宇贞在那一头正预备睡,听到是妹妹声音,有点害怕,又是什么事?她能力有限,爱莫能助,世贞一开口,即是陷她于不义,故此语气甚为冷淡。
  〃这么晚可是有要紧事?〃
  〃我搬了家,把新地址电话告诉你。〃宇贞十分意外,〃好,我写下来。〃〃我工作地方则是——〃〃找到新岗位了?〃更加纳罕。
  这个不长进的小妹彷佛在一夜之间脱胎换骨。
  〃时间不早,改天再谈。〃宇贞挂上电话,对丈夫说:〃你来看,这是世贞的新住址。〃那吴兆开懒懒接过,瞄一瞄,双眼忽然睁开,〃招云台?〃
  〃可不是。〃〃她何来的本事住招云台?〃两夫妇啧啧称奇。
  〃周末请她来吃顿饭问个仔细。〃世贞没听到,世贞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
  梦见一整幢招云台都是独居女人,一人霸一个单位,每个人都认识童保俊。
  早上,犹记得这个梦。
  她去上班,电梯门打开,不同年龄性别的人进来,她才放下心。
  不,不全是童保俊的女人。
  世贞被这种想法吓一跳,那么她呢,她可是什么身份?
  电梯已经到了楼下,后边的人请她让一让,她才如梦初醒。
  世贞在童氏做了三个月。
  她十分勤力、称职、低调,学得很快,也懂得应用、实践,她与童保俊,并无进一步发展。
  一日开会到深夜,童保俊累到极点,忽然叹口气,揉揉双眼,问世贞:〃我们什么时候私奔呢?〃世贞不动声色,静静答:〃待我查查约会簿。〃其余的同事都笑了。
  世贞不知人家怎么想。
  姐姐来约过几次,她都推掉,不是抽不出时间,而是觉得亲人声音中有太多好奇。
  除此之外,生活还算愉快。晚上很少出去,下了班就往家钻,享受独居清静,握着一杯茶,坐在露台上,久久不厌。
  她的前途仍然不明。可是至少知道明天一早该往何处去。
  那天,她回到公司,一贯向童保俊报到。
  老刘见到她,立刻站起来,〃王小姐,〃他很直接地说:〃童太太在里边。〃世贞立刻领会,静默地退后两步,不知怎地,脚步有点踉跄。
  她一声不响转回自己房间。心有点忐忑,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
  不做惯贼的人看到别人顺手牵羊已经吓得心卜卜跳。
  然后,老刘匆匆进来,忘了敲门,〃王小姐,童太太就快巡到你处。〃世贞手足无措,不知藏往何处,连忙收拾一下杂乱桌面。
  说时迟那时快,脚步声已经传来,办公室门忽尔被推开,童保俊探头进来,〃这是我们的推广经理。〃世贞屏息。
  一位女士在门外轻轻站住,客套地问候,并没有进来的意思。
  那位女士一头银灰色头发,穿珍珠色套装,戴红宝石耳环,年纪约六十上下,保养得极好,神色不怒而威,分明是童保俊的母亲。
  她只在门口瞄一瞄,并无多大兴趣,随即往别的部门去了。
  世贞掩上门,靠着墙,呼出一大口气。啊,她还以为是年轻的童太太。
  童保俊稍后过来,伸出舌头喘息作惊魂甫定状,世贞不禁好笑。
  〃没想到我那么怕母亲吧。〃世贞温和地答:〃不是怕,是尊重。〃童保俊感慨,〃你说得太好了。〃世贞要到这个时候才恢复常态。
  她发觉衬衫背后已经汗湿。没有做贼心也虚,真不是那块料子。
  她发青的脸到此刻才慢慢转为红润,接着,耳朵脖子都发起烧来。
  童保俊看着她晶莹的面孔,忽然问:〃工作还习惯吗?〃
  〃还好。〃〃男同事有无约会你?〃
  〃没有。〃怎么可能,再呆的笨人也知道老板对她有意思,连说声早都可免则免。
  偏偏童保俊明知故问:〃啊,为什么,你拒人千里之外?〃世贞并没有娇嗔地打蛇随棍上:〃人家怎么对你你不知道?〃
  她只是老实地答:〃我已对约会游戏丧失兴趣。〃
  童保俊刚想开口,老刘却在门口说:〃老太太还有话说。〃他只得前去侍候。
  世贞连忙脱下外套,凉一凉背脊。
  迄今她不知道世上是否有一位小童太太。
  这时,同事已把大叠文件放在她面前,〃世贞,劳驾你看看。〃世贞不得不收拾心猿意马。
  老刘又进来,〃王小姐,童太太今晚请大家吃饭。〃世贞十分委屈,〃我有约。〃
  老刘笑了,〃今晚还是我岳母七十大寿呢。〃〃怎么办?〃
  〃老板为大。〃世贞叹口气,〃你说得对。〃
  〃七时正,森悦酒店的西菜厅。〃哔,连更衣的时间也没有。
  同事们其实都已经很累,可是统统都还得强颜欢笑前去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