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羊
世贞对着它笑,〃好吗,你叫什么名字?〃平房内有声音传出来:〃热狗,别骚扰客人。〃世贞嗤一声笑出来,多奇怪的名字。
平房门虚掩着,热狗又轻轻回到屋内去。
世贞不知那人是谁,刚预备走开,忽然他问:〃可愿进来喝杯茶?〃世贞伸出手去,轻轻推开门。她看到平房边摆满青葱盘栽,远处一张大沙发床,近处一张大写字台,一看就知道是位艺术家住在这里。
世贞既意外又欢喜,她说:〃我是王世贞,你是哪一位,也是客人吗?〃大床侧边摆着一架高大的木制雕花屏风,那人自屏风后边走出来,〃我叫童式辉。〃既然姓童,就不是客人了。
世贞抬起头,看到他的脸,不由得一怔,他长发,一身棕褐色皮肤,只穿件汗衫,裤子穿洞,手上拿着一支画笔。
那人与她同样讶异,〃你是谁的朋友?〃世贞看着他那双明亮不羁的眼睛,他长得那么像童保俊,可是比他年轻,不用问也知道两人是兄弟。
世贞答:〃童保俊是我的上司。〃他不信,〃你是他的女友?〃世贞但笑不语。
他打开一张帆布椅子,〃请坐。〃他斟一杯薄荷茶给她,世贞一闻,心旷神怡。
这时一只白鹦鹉飞到他肩上轻轻停住。
世贞如进入童话世界中,无限惊喜。
鹦鹉张嘴说话:〃欢迎,欢迎。〃抖动羽冠,片刻又飞出窗外。
〃来,吃点水果。〃童式辉一脸笑容如阳光般眩目,他们一家都有魅力,可是在他身上发挥得最淋漓。
〃你是画家?〃〃不,我什么都不是,我只喜欢画画。〃
〃让我看看。〃他微笑,〃都是见不得人的习作。〃
〃我肯定都是好画。〃他笑了,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
世贞渐渐觉得她太愉快了,不禁起了疑心,〃这茶里……〃〃有一点点薄荷酒。〃就在此际,佣人在平房外间:〃王小姐在里边吗?〃
世贞连忙放下杯子,〃是童太太找我?〃
童式辉失望,〃这么快要走了吗?〃世贞依依不舍,〃下次再见。〃他送她到门口。世贞老远便看见童保俊站在长窗前等她,一脸阴霾。
世贞不知做错了什么事,她不想看这种面色,沉默地低头。
〃你怎么来了这?〃他责怪她。
她低声分辩:〃童太太邀请我。〃
〃你应该先知会我。〃世贞本来还想解释,但随即叹一口气,维持缄默,他在气头上。
多说无益,一人一句,只有气上加气。〃现在你马上跟我走。〃
〃我得向童太太道别。〃〃不用了。〃〃这好像不大对。〃〃我说对就是对。〃他拉起她就走。
世贞不想同他吵,只得跟着走。
他开的是一辆敞蓬车,天忽然转晴为阴,接着下起小雨,两人头脸都湿了,其实一按钮便可以将软蓬升起,可是童保俊并没有那样做。
世贞忍不住,轻轻说:〃童太太邀请我到大屋也是好意。〃童保俊把车停在小路上,语气有点沧桑,〃你错了。〃世贞骇笑,〃她总不会害我吧。〃童保俊这时才息怒,〃对不起世贞,我不该对你吼叫。〃世贞揶揄:〃不然下属要来何用。〃
〃我对手下一向十分客气。〃世贞不由得说:
〃你太认真了,同你弟弟大不相同。〃童保俊一愕,脸色突变,〃你见到了他?〃世贞不满他几次三番反应过激,〃是,我见过童式辉。〃
〃你擅自走上阁楼去?〃〃不,他住在花园平房。〃他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异乎寻常地不安。雨下得急了。
世贞擅自按钮,车蓬缓缓升起。
她轻轻问:〃你多久没回家了,连弟弟住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他没有回答,紧紧闭着嘴唇,像是怕一张嘴便说错了永难挽回的话一样。
年轻的世贞不知如何安慰他,她没有经验,认为使性子是女性的权利,由男友来哄撮才对。小小车厢内气氛尴尬。
童保俊扭开录音机,偏偏是小提琴独奏,世贞不懂古典音乐,越听越烦,是,乐声幽怨,但那是别人的故事,与她无关。
好不容易熬到酒店,世贞轻轻交待一句〃我去休息〃下了车。
她哪真会耽在房间,昨日看报纸,知道附近有个花市,她换件衣服便出去观光。
到了目的地才知是个园林展览,越逛越高兴,吃了他妃苹果,再买冰淇淋,索性坐下享受热狗。然后与花档档主研究如何种仙人掌及玟瑰花。
她捧着两盘海棠回酒店。
接待员一见她便说:〃王小姐,童先生找你找得很急。〃她到底是来出差的,不能失职,立刻拨电话上去。
童保俊说:〃他们回心转意了。〃世贞立刻知道是生意有了转机。
〃我这就上来。〃利润打得那么低,成功也不值得庆祝。可是总算接到订单,对公司有个交待。
当然是做艺术家清高,不问世事,闭门造车,只需对自己负责,相形之下,生意人的确腌。他们两兄弟的生活如南辕北辙。
将来财产如果平分,可能有点不大公平。世贞脸色缓和下来。
童保俊打开门说:〃代表马上就到。〃世贞点点头。
他在喝酒,看样子两兄弟都喜欢喝上一杯。
他俩没有说话,世贞站在窗前往街上看,雨倒是停了。
对方代表准时到,世贞看过合同,交给童保俊签名,大家脸色缓和起来,又开始客套。〃会顺便到纽约逛一下吧。〃
〃可能抽不出时间,〃他忽然看到世贞脸上有盼望之意,略为踌躇,〃不过,去半天大概不成问题。〃侍者送香槟进来,各人碰杯喝乾了,对方才告辞。〃合作愉快。〃室内只剩他们两人。
〃可去过纽约?〃
〃一年前跟旅行团去过一次,逗留一日,走马看花,什么都来不及做。〃〃我们今晚就去。〃世贞笑问:〃人们会怎么说?〃
〃他们会说:这两个人总算没辜负生活。〃
世贞笑,〃你难得清闲。〃〃我是家中负枷的牛。〃
〃男人照顾家人是应该的。〃他兴致颇好,〃我们去收拾行李吧。〃有人敲房门,他去一看,是家中佣人。〃太太说,明天一早——〃童保俊打断他,〃我们稍后就要去飞机场。〃佣人连忙称是。
世贞连忙捧出刚才买的白色海棠花,〃请代我送给童太太。〃那佣人道谢而去。
童保俊看着她,〃世贞,有许多事你不懂得。〃世贞微笑,〃你不说,我又怎么会知道。〃他深深叹口气。
〃你与兄弟不和,你不喜欢他,可是这样?〃他忽然笑了,〃我也希望是这样简单。〃世贞抬起头,〃不想说,不要说。〃童保俊微笑,〃皇恩浩荡。〃他们兄弟都有令人百看不厌的笑容。
他不喜欢弟弟,是因为式辉少爷不问世事光是花费吧,老太太看样子又十分偏帮幼子。
行李上了车,童保俊才说:〃现在,有两条路可走。〃〃说来听听。〃〃要不去纽约观光,要不到拉斯维加斯结婚。〃世贞骇笑,〃我可否回家?〃他们终于还是去了纽约。
童保俊有心叫世贞高兴,凭他的人力物力,轻易做到,他们住在最好的酒店里。租直升飞机观光,看歌剧、逛珠宝店,他甚至带她到红灯区猎奇。
世贞笑说:〃我好似觉得你在追求我。〃童保俊诧异,〃有这样的事吗?我一贯如此笼络得力伙计,不信你去问老刘。〃那一日一夜过得十分丰盛。
世贞快乐的说:〃呀,难忘的假期。〃童保俊凝视她,〃将来,有更重大的事会发生,令你刻骨铭心,届时,这个微不足道的假期,也自然被丢在脑后。〃世贞探脸过去,〃我是那样贪新忘旧忘恩负义的人吗?〃〃十足十。〃世贞为之气结。
他们结伴回去。
自此世贞的地位大不一样,童氏的同事十分含蓄,表面上全不露出来,可是心知肚明,老板走开,或是忙,有什么事,不约而同会说:〃去问世贞〃,她人缘不错,不管闲事,不说是非,众人也十分庆幸,有时,见她捱到深夜,也觉得老板女友不易为。
她终于置了客厅家具,特地请姐姐姐夫来吃茶。
宇贞两夫妻窃窃私语。〃看样子关系牢靠了。〃
〃总得正式结婚才好,光是做朋友,有时七八年后也会分开。〃
〃总算享过福。〃宇贞语气仍是艳的。
〃世贞头面首饰统统不同。〃式样颜色一般朴素,可是看上去说不出的名贵熨贴,几件简单珠宝,工一流,想必也是男友的礼物。老友雅慈哪会放过她,揶揄道:〃终于穿金戴银了。〃世贞懊恼,〃你也不怕我同你绝交。〃
〃咄,猪朋狗友要多少有多少。〃世贞怒不可遏,〃你想我怎么样?我失业在家,欠租三月,衣不蔽体,眼看要跌落坑渠,忽尔有一个英俊、富有、单身的男人愿意拉我一把,你的意思是,叫我拒绝他?〃雅慈不说什么。
〃你会拒绝他吗?〃雅慈答:〃我比你能干,我不会陷入绝境。〃世贞长长叹口气,〃我以后都不要再见到你。〃
〃果然,共患难易,共富贵难。〃
〃妒忌。〃〃是,〃雅慈点头,〃看不得你好。〃世贞无奈。
〃你瞧,一般样貌,岁数又差不多,为什么我没有你那样的际遇?〃
〃因为你不稀罕。〃〃什么?〃雅慈睁大双眼。
〃这是真的,〃世贞说下去:〃你下意识不在乎,精力不够凝聚,当然没有奇遇。〃
雅慈沉默半晌,答道:〃你说得有理,我最不喜男女关系中牵涉到金钱上的恩惠。〃
〃那不外是因为你父母疼爱你,生活无忧。〃雅慈十分安慰,〃还可以啦。〃
世贞也讽刺她:〃将来,未婚夫送订婚戒子给你,你也拒收?〃雅慈说:〃有一极红的外国女明星十分标新立异。把新婚丈夫的名字纹在无名指上当婚戒,并且同记者说:〃钻石我可以自己买。〃〃哔。〃
〃世贞,这种东西十分便宜,丰俭由人,何必叫别人送。〃
〃你家教一流,气质高贵,无人能及。〃
〃去你的。〃世贞叹一口气,〃我则最希望不劳而获。〃
〃有人疼爱照顾,感觉自然不同。〃
〃你了解,会原谅我?〃世贞大喜。
〃咄,〃雅慈的语气转得温和,〃你又何需我认同,我又帮不了你,你好比冬天饮冰水,冷暖自知。〃世贞落下泪来。
〃谁不贪图嫁得好,一生衣食无忧。〃
〃谁娶我,我嫁给谁,十画都没有一撇。〃
雅慈笑,〃缠住他,摊牌,必要时,以怀孕要胁他。〃世贞不出声,要胡雅慈像以前那样对她,已是没有可能的事。
一个人得到一些,也总会失去一些。
翌日,开完会,童保俊笑着对世贞说:〃世贸的殷小姐那件红外套真好看,不知是什么牌子?〃世贞微笑,〃金纽扣上写得清清楚楚。〃
童保俊说:〃你穿上一定好看,不如去试一试。〃世贞吓一跳,〃那是极贵的服饰,没有必要。〃
〃人靠衣妆,你代表公司,不能失礼,我吩咐公共关系组替你在该店开一个户口。〃
世贞将手乱摇,〃不不不,万一穿惯了,脱不下来。〃
童保俊看着她,〃那就一辈子穿它好了。〃世贞解释:
〃一辈子是很长的岁月,保不定有什么变化,〃立刻顾左右言他,〃殷小姐对答如流,我真正佩服,愿向她学习。〃童保俊笑笑,不出声。
隔很久世贞才说:〃那个牌子的衣服老气,穿了像已经三十岁。〃童保俊连忙说是。
他不知道世贞曾经与雅慈去过那名店,并不如一般人想像,服务员十分客气,并无看低什么人,先用日语招呼,随即说粤语。
倒是先头已经在的客人,斜斜地蔑视她俩,眼光像是说:何处来的小鸡,以为飞上枝头,配穿起华服来,分明见不得光的路数。
她俩三观一会儿,推门出去。
当时世贞问雅慈:〃有无发誓有一天要整个衣柜都是这个牌子包括内衣?〃雅慈讶异地答:〃这是哪一国的誓言?这算得是哪一类的志气?〃世贞知道雅慈对她一向有好影响。〃可是有人看不起我们。〃
〃呔,我还没有空看他是否看得起或是看不起我呢。〃
世贞真向往雅慈这一分豪爽。宇贞却不甚欣赏。
她忠告妹妹:〃有些女孩子憨直,一有男友,忙着把姐妹淘拉出来介绍认识,你可千万别那样做,知人知面不知心,很多人的男伴就是这样去了好友怀抱。〃世贞大惊失色,〃不会吧。〃宇贞冷笑,〃何必以身试法。〃世贞沉默。
她尊重姐姐意见,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正式把胡雅慈介绍给童保俊认识。
再说,她越来越忙,根本抽不出时间来与雅慈定期见面。
世贞变成童氏的生力军,自叹不值,照说,是一只花瓶,漂亮即够,何必苦干。
可是,学会了一门营生,是傍身的本领,将来说不定可以派到用场。
虽然有朝一日要用到这种本事也够可怜的,不过至少不必束手待毙。
过两日,步行经过商场,忽然有人叫她。
〃王小姐,请这一边。〃世贞转过头去,见是童太太的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