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迪姆虎–来自华盛顿的报告
李·乔治几天前过圣诞节时才满二十五岁,如果看外貌谁都认定他是一个典型的美国人:瘦长的身材,挺拔的鼻梁,高大而微秃的前额,碧蓝而深四的眼睛;一头浅黄色的长发略有些弯曲,白净的脸颊和手背处泛着一层淡淡的绒毛。但在他的血管里却流淌着东方炎黄子孙的血液,他很小的时候便从那本薄薄的族谱上得知,他的先祖父是中国南海的一个渔民,一百二十年前出海打鱼,被一股强风暴掀翻木船。先祖父抱着一截船板在大海中飘了三天三夜,后被一艘美国商船救起。后来稀里糊涂被运到了太平洋彼岸的加利福尼亚州,于是,这位大清王朝的渔民便在美国西大陆落根谋生,繁衍子孙。风雨沧桑,几代生死,老渔民那脉东方骨血在第五代曾孙身上已荡然无存了,但儿孙们却忠实地遵循着老渔民的祖训,在每个人的名字中都保留着那个古老的东方姓氏,也许正是这个神秘姓氏的诱惑,也许正是血管中流淌着的这脉炎黄血液的激励,李·乔治自少年时代就对大洋彼岸那个遥远的文明古国怀有强烈的向往。当他尚不知华盛顿、林肯、南北战争为何物时,却在幼小的心灵中已牢牢记下一串令人激动和敬仰的名词:毛泽东、共产党、社会主义、工人阶级,在他的想象中,那是一个没有剥削,没有贫困,没有恐怖和失业的国度,是一座充满阳光和欢乐的伊甸园,他渴望像鸟儿一样飞往那片美丽的故士,也希望美好的社会主义像太阳一样照亮地球的每个角落,正是基于这种理想和情感,也正是基于这种信仰和追求,他刚考上哈佛大学便参加了美国革命共产党,决心将自己的毕生献给伟大的事业。大学毕业后又自愿来到红色风暴俱乐部当一名侍者。但他这种崇高的理想和热忱很快便被冷酷的现实扑灭了。美国革命共产党是一个人数不多,组建不久的小党,在政党多如牛毛的美国并无多大势力和根基,但它却自称是百分之百的马克思主义组织,狂热推崇“阶级斗争”和“暴力革命”,总书记格斯·霍尔在政治报告中就明确提出:美国革命共产党一切行动的宗旨就是要在精神和肉体上彻底消灭资产阶级,建立一个以工人阶级为核心的平等自由的社会主义国家。为了实现这一伟大目标,以格斯·霍尔为首的中央委员会连续策划组织了几起恐怖活动,在华盛顿、纽约、洛杉矶等大城市杀死了八名资产阶级代表人物,其中有银行经理、店铺老板、州议员和警察局长。特别是1978年6月21日,三名革命共产党人在芝加哥用他们特制的“红卫兵蛋糕”炸死百万富翁、啤酒制造商哈特曼和他两个不满十岁的女儿的行动更是轰动整个美国,使“美革共”的名声很快超过了白帽党、黑豹党和三K党,成为美国一支家喻户晓、威震八方的恐怖组织,同时也成为各地军警防范捕捉的主要对手。这一切充满血腥味的恐怖行动不仅使怀有美好幻想的李·乔治感到失望,也使他感到惊惧和愤慨,尤其是当他离开校园,来到红色风暴俱乐部后,所见所闻,耳濡目染,更加剧了他的不安和失落。
“美革共”自创建起就开展秘密的地下活动。它的总部设在纽约,各州都有党的支部。“红色风暴俱乐部”是华盛顿支部的秘密据点,也是该组织为其党员们提供的一处公开的娱乐场所。一层是酒吧歌舞厅,客人们可以在这里一边品饮美酒一边欣赏不同肤色的年轻女郎的表演。二层是电影录相厅,每天二十四小时不停地放映革命影片和录相带。三层是数十间客房,凡是“美革共”的成员都可凭一纸党员证在这里留宿,且不分种族贵贱,男女老少,一律每房四人,群居同住,以体现消灭家庭,消灭私有制的原则。客房几乎天天爆满,留宿者有约会的情人,揽生意的妓女,也有同性恋和专来寻找刺激的各种性变态者。
李·乔治来到俱乐部不久,便对这里的一切产生了憎恶之感。他并不是一个禁欲主义者,有时甚至还喜欢到一些色情场所开开心,但他所追求的理想和生活绝不是恐怖和堕落。他有一种被欺骗和愚弄的感觉,仿佛心目中一位纯洁神圣的少女被粗暴地蹂躏玷污了一般,他早就想退出这个该死肮脏的组织,离开这个乌烟瘴气下流的俱乐部,可他又迟迟不敢这样做。因为在他人帮不久便领教了组织的纪律的严厉和残酷。他有位同学也是“美革共”的,而且是中央保卫局的红色战士,去年夏天不知为什么竟在《华盛顿邮报》上登了一条声明,公开宣布退党并转而加入民主党。第二天,这位小伙子便在回家的路上神秘失踪了。三天后,警察在华盛顿近郊的一片橡树林中找到了高高吊在树干上的尸体。他是被人砸断四肢后用红色电话线勒死的,挂在胸前的木牌上写着几个字:“叛徒的下场!”
李·乔治虽然不愿意再于下去,可他也不愿意被人砸断四肢吊在树上。百般无奈,心烦意乱,他想到了一个“逃”字,决定逃离华盛顿,远走高飞,另谋职业,再不当他妈的什么革命党了。就在他积极筹划准备逃走之机,在一次华人联谊会上却意外地结识了一位朋友。此人是中国新华社驻华盛顿的记者。五十多岁,身材矮小,额头饱满眼含和善的笑意。熟悉的人都称他王先生。初次见面李·乔治便感到他的目光,他的言谈都给人一种亲切感和信任感,几回相聚,几番长谈,俩人便成了知心朋友。一天晚上,王先生请李·乔治到一家中国餐馆吃北京烤鸭。几杯“二锅头”下肚,李·乔治便把自己的身份、苦恼和准备逃走的计划全吐了出来,王先生听罢表示理解和赞同,但又劝他先不要急于逃走,“留下也有留下的好处”,王先生吸着烟慢悠悠地说:“据我了解,最近托尼又窜到华盛顿来了。”
李·乔治没有明白:“哪个托尼?”
王先生放慢语气平静地说:“美国革命共产党中央保卫局局长杰拉尔德·托尼。”
李·乔治一怔:“是‘绿色幽灵’?他来干什么?”王先生正色道:“这个魔鬼能干什么,无非又要制造骇人听闻的恐怖事件。”李·乔治显出兴奋的神色:“噢,这么说,我还真得留下来看看他要干什么。”
王先生道:“也好,你还可以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多留心盯着点,也许会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李·乔治说:“对!也许托尼这次行动同中国有关系呢。”
王先生淡然一笑:“那倒不一定,我是记者,对这类事情总比别人感兴趣。”
李·乔治冷冷地摇着头道:“我可不希望这个杀人魔鬼再制造什么新闻。”
王先生却很是豪放地晃了晃拳头:“可新闻能揭露和阻止魔鬼的罪恶。”
李·乔治两眼盯着身材矮小的新华社记者:“你敢?”
王先生颇有些大义凛然地点了点微微泛红的鼻头:“你别忘了,我可是中国共产党的优秀党员,惩恶扬善,救人危难,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是本党的最高宗旨。”
李·乔治也极认真地答应道:“那好,我也随你‘为人民服务’一次。不过,有个条件,如果我帮你摸清托尼的行动计划,你要把我送到中国参加真正的社会主义革命。”
王先生笑着伸出一只温暖的大手:“一言为定!”
此后,李·乔治便暂时打消了逃走的念头,时时留意探听托尼的行踪,可几天过去了,却没发现一丝线索,也根本没见托尼的踪影,失望中他甚至怀疑王先生提供的信息是否可靠。也许托尼压根儿就没来华盛顿,他要真来了怎么能不到“红色风暴俱乐部”露面?全组织的人几乎都知道:中央保卫局局长托尼是个性恋狂,每天晚上都离不开女人,尤其嗜好白皮肤的脱衣舞女。所以,当李·乔治看见支部书记哈森带着两个舞女走上楼时,心头便怦然一动,即刻意识到“绿色幽灵”托尼今天晚上可能要光临“红色风暴俱乐部”,不由绷紧了浑身的每一根神经,警觉地观察着走进大厅的每一个客人的衣着相貌。
2
一小时过去了,李·乔治并没发现他要寻找的“猎物”,来俱乐部度周末的人并不少,但都被保安人员“请”到一层的酒吧观看脱衣舞去了,其间虽有四五个人经查验证件后被允许走上楼梯,李·乔治仅认得其中两人是亚特兰大和西雅图的支部书记,别的面孔虽觉陌生,但他敢断定都不是托尼。虽然李·乔治只是在半年前见过他一面,而且仅是在门前为他拉开车门,但托尼那六呎三寸的高大身材和两条浓重的眉毛都给他留下极深刻的印象,就是数年后走在大街上他也能一眼认出中央保卫局局长。
酒吧间的表演已进入高潮,大厅中的灯光也渐渐暗了下来,通往酒吧的两扇虚掩的胶术门内不时涌来一阵猛过一阵撞击人心的音乐和掌声,李·乔治听出乐队正疯狂地击打电吉它和铜鼓,演奏中国歌曲《北京的金山上》,他知道此时有几位裹着藏袍的黑人姑娘正翩翩起舞,当喧嚣的音乐戛然而止时,她们便纷纷甩脱藏袍在柔和的光环中展露着一丝不挂的胴体。李·乔治很喜欢,也很熟悉这支浪漫而抒情的东方歌曲,他曾经有过一个美好的愿望:到北京去攀登歌中所描绘的那座堆满黄金的大山。后来王先生告诉他:北京根本没有金山,那是藏族歌手对天安门的赞美。这种解释不仅没使李·乔治失望,反而使他感到很满意,在他的心目中天安门是一座辉煌圣洁的殿堂,是遥远的东方一颗璀璨夺目的明珠。每当听到这动人优美的音乐,他心中便禁不住涌起一种陶醉和遐想,他眯起双眼随着乐曲的节拍不停地扭动着腰胯,他仿佛看见那红墙绿瓦古老而雄伟的城楼,仿佛看见那涌动着人海旗涛的博大而壮丽的广场……
突然,李·乔治摇摆的身子僵住了,瞪大两眼紧盯着大厅入口处。旋转的玻璃门吃力地卷进一伙人来,为首的一人身高足有两米以上,骨骼粗壮的体魄紧套一身绿色军服,帽沿低压双眉,长满髭须的脸膛上罩着一副深色的大茶镜,在他身后紧随着三名同样打扮的剽悍男子。李·乔治一眼便认出此人正是他寻找的中央保卫局局长杰拉尔德·托尼,心中不由一阵惊喜也陡然增添了几分紧张,在大厅守卫的保安人员也都认出了来人,都凝神屏气,挺身恭立。托尼略略扫视了一下大厅中的侍者,似乎还朝李·乔治微笑着点点头,随后便带着保镖径直走上楼去。
李·乔治一直望着那具高大的身躯在楼梯拐弯处消失才褪去脸上的笑容,心头仍怦怦乱跳。在他的记忆中,杰拉尔德·托尼这个名字就同死神一样令人惧怕和憎恶,他入党不久便听到许多关于托尼的“英雄事迹”。据说他杀人从不用手枪、炸弹、短刀之类的凶器,总喜欢用一根红色电话线把要惩罚的人慢慢勒死。轰动美国的华盛顿州议员罗伯特和妻子费妮被杀一案就是他的杰作。因为罗伯特竟敢在州议会上公开提出要取缔“美革共”,这不能不令身为该党保卫局长的托尼感到愤慨。第二天中午,他便化装成煤气管道维修工大摇大摆走进罗伯特豪华的家中。两个小时以后,警察在卧室发现了罗伯特和妻子费妮的尸体,每人脖颈上都套着一根红色电话线。不久,警察以谋杀罪逮捕了托尼,但在审判时终因证据不足而又把他释放。这样化险为夷的事他已经历过多次,难怪他在党的代表大会上曾得意洋洋地说:“资产阶级的警察和法庭就像妓女,老子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的确,不管托尼采取的恐怖行动多么骇人听闻,也不管他消灭的对象是平民还是政客,警察和法庭都对他无可奈何,一筹莫展。久而久之,杰拉尔德·托尼不仅成了人人敬畏的铁腕领袖,也成了一个神秘的传奇人物。在组织内几乎没有人不知道他,也几乎没有人真正了解他,谁也说不清他的真实姓名和身份,谁也讲不明他的家庭和身世。有人说他是印地安人的后代,也有人说他出生在吉普赛人的帐篷里,还有人说他是美国总统罗斯福和黑人女歌星露西丝的私生子。更多的传闻是他和人民圣殿教领袖吉姆·琼斯是孪生兄弟,俩人不仅年龄、相貌、性格相似,也有相同的信仰和理想:都妄图建立一个至高无上的王国。他曾多次在党的大会上慷慨激昂地讲述着中国文化大革命的宏伟壮举和伟大胜利。“和中国人民比起来美国人全他妈是懒猪!是奴才!”每一次他都这样愤愤地骂着。当初,他也曾试图在美国发起一场文化大革命运动,并借机推翻资产阶级政府,在全国建立政权。他亲自带领一群人印传单、刷标语,还赶制了数万条红卫兵袖标和大旗,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并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