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理大师的噩梦





  凶手究竟是如何从这“密闭空间”中逃出去的?
  案情发展出人意表,办案人员想必头痛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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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侦办工作已陷入“到处碰壁,无路可走”的窘境,破案希望渺茫。到今天为止,已过了一周又好几天。
  关于笹枝施打毒品一事,警方倒是很快就查出来了。循线追查的结果,逮捕了好几名住在同一町内的家庭主妇。她们也是被同一种迷幻药所惑,最后均遭检举。所幸内人与此无关。不过,附近有位和我熟识的太太,居然也因施打毒品,连同她的女儿双双就逮。我得知此事后大感诧异,看来此町这几年来果然已不同往昔。
  警方当然也怀疑笹枝命案与此毒品案有关,但好像始终查不出什么结果。据说办案人员最后的结论是:两案之间并无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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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份原稿是用钢笔写的,约有九十张,每张可写四百字。用的是黑色墨水,字迹端整清晰。
  “——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将整叠稿子放在桌上,以煞有介事的口吻说道。
  “贵宝地竟也风波迭起……对了,井坂先生,你写了这么多,居然只花了两、三天,是吗?”
  井坂大师坐在皮制安乐椅上,口衔烟斗,吞云吐雾。他以温和亲切的眼神望着我,腼腆一笑,说道:“因为我并非为工作而写。”
  我只能点头称是。换了是我,即使不是为工作赚钱,恐怕也要花好几倍的时间才能写出这么多字来。
  “……那么,绫辻兄,老实讲吧,你高见如何?”他问道。
  我先针对和案情无直接关联的部分,来发表感想:“这里面,和男发狠时的模样,还有松夫偷情时的心态……颇有先民之遗风,令我发思古之幽情,可说比较不具现代感。”
  “哈哈哈!”他轻抚唇上短髭,露出兴趣盎然的表情,点头道,“真的吗?那是因为时光开始流转之后,才过了几年而已。”
  “还有,小猫咪取名为武丸,未免稍嫌唐突……”
  “没办法,那是事先跟人家约好的。”他轻声回答。
  我不由得起了疑心。他本是“此地”的居民,为何会这般……算了,我不打算深究——对,不可忘记当初的决定。
  我和井坂先生有过数面之缘,素有来往,但已久未联系。今早他拨电话给我,说有要事,嘱我速来……以本作品的性质而言,和本故事有关者,仅需说明到此即可,其余的不提也罢。
  那天我因迷路,找不到出口,所以直到半夜才抵达目的地。尽管夜已深,井坂先生仍大表欢迎,热诚接待。我一方面深感惶恐,一方面又大肆享受井坂夫人亲手做的料理。一方面觉得轻松舒畅,一方面又觉得不可思议。奸像有点缺乏现实感,但又不会太不足。
  不久,面前摆上了饭后甜点和咖啡,此时……
  井坂先生缓缓拿出一叠稿件,交递给我。那就是方才我拜读完毕的原稿。要加上标题的话,应该是“井坂南哲以小说文体写下的‘命案’发生经过”。
  “对了,前辈。”我改变语气,转移话锋。
  “你以前写过推理小说吗?”
  “从未写过。”他再度轻抚短须。
  “读是读了不少,但从未想过要自己来写……”
  “唔,可是这篇稿子倒是写得很成功,可说已抓住了推理小说的许多窍门。”
  “哪里,过奖了——”他神情谦虚,大摇其头,忽又转为严肃的表情,说道:“——那么,绫辻兄,你有何高见?”
  “你是指此稿中所描绘的案件吗?”
  “正是。”他用力点头,“是谁杀死笹枝的?我已将来龙去脉全部写出,却无法解开谜团。正在百思不得其解时,忽然想起你。我想,你既是专写所谓正统推理小说的职业作家,也许能够根据此稿,轻易推测出真相。”
  “晚辈何德何能,堪此重任?”我搔头苦笑,说道。
  “快别这么说了。”他露出亲切的微笑,“何必如此客气?在推理方面,你绝对强过我许多。”
  “啊,唔……若太过寄予厚望,我恐怕担当不起,会有负所托。”
  “担当不起?”
  “恐将有负所托。”
  “你没把握吗?”
  “说到把握——”我正襟危坐道,“这毕竟是发生在贵宝地的案件。我又不是正牌的刑警或侦探,哪有能耐如那些警探般解奇谜、破怪案?所以我没把握。”我先打完这支预防针,然后才说,“不过,假如把你写的这篇稿子当作“猜凶手小说”的“问题篇”来看的话,欲在此范围内推导出合于逻辑的结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此稿或许不甚理想,但我想,应该可以视为一篇完整的‘猜凶手小说’。”
  井坂“哦”了一声,眯起双眼,呼出一大口烟,抱着胳膊,凝视着我,说道:“既然如此,万事拜托。啊,放心好了,你这番话有何含意,我一清二楚。你大可畅所欲言。”
  “是吗?……好,就此说定,不过我必须先讲一件事。”我停下来,点燃香烟。事已至此,我只好把话讲清楚、说明白。
  “在此请容我野人献曝,讲解一下有关本格推理小说的基本规则。”
  “规则?”他歪歪脖子。“好像是什么十戒之类的东西,对吗?”
  “叫做“诺克斯十戒”,后来还有著名的“班达因二十规”。但那些都是七十多年前写的,现在的推理作家,大概没有人会遵守这些戒条。要是有人乖乖遵照这些戒条去写,那写出来的一定是极其无聊的作品。总之就是已不合时代潮流。从当时到现在,光是狭义的推理作品,也就是所谓的‘正统派’,在各方面都已有极大的改变。甚至可以说,‘正统派’能够找出活路生存至今,正是因为故意推翻那‘十戒’或‘二十规’所致。
  “不过在另一方面,那些戒条中确实也含有若干至今仍有效之项目。其中最主要者,乃是有关确保‘公平游戏’之基本规则,例如‘十戒中之’不可用读者不知道的线索,来解谜破案,还有“‘二十规’中之‘在解谜时,必须让读者与故事中的侦探,拥有相等之机会。所有线索皆须写清楚。’这个部分,所有想要创作‘正统推理’的有志之士都必须谨记在心。”
  “换句话说,若在快要解开谜团时,才突然写出一些读者不可能知道的事,说‘其实是如此这般’,则显然为犯规的写法。唔,如此看来,此戒果然有理。”
  “我举个例子。艾勒里·昆恩在其‘国名系列’作品中,皆插入“‘向读者挑战’的单元。你一定也看过吧?作者既然敢大言不惭说‘至此线索已出齐,请问凶手为何人?’那么也就必须拥有公平游戏的精神。
  “既已将‘必须写出所有必要的线索’,视为理所恪遵的原则,那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怎样写才公平?关于这点,因时代之变迁和作者的不同,而有各式各样的见解,五花八门,不一而足,但我个人认为最重要的莫过于‘以第三人称写的旁白文章中,不得有虚伪的记述’这一项。”
  “你是说“以第三人称写的旁白文章”?”
  “正是。在原理上,第三人称叙事者,必早巳得知所有真相,亦即采用‘神的观点’,必须能向读者保证其记述内容具有绝对之客观性与正当性。因此,若采第三人称叙事,则不容许在对白以外的旁白文字中,出现不实的谎言。若以旁白文字将‘非事实’明白写成‘事实’,还说‘线索已出齐’ ,则称为‘不公平’ 。”
  “嗯,言之有理。比方说,文中写‘绝无密道’,到解谜时才又突然说‘其实该房间有暗门密道’,就是不公平的例子,对吗?”
  “不错。严格来讲,若某人实为男性,旁白文字却写‘她’,这是不容许的。若实际上为自杀或意外死亡,旁白中却写‘凶杀’或‘谋杀’,这也不行。若实际上某人是诈死,旁白中却写‘该人已死’,这也是不能容忍的。有些作家对这条戒律万分在意,极端讲究,严格执行,恪遵不逾。我也是其中之一。”
  “原来如此。这样看来,作者必须非常小心才行。”井坂露出丧失自信的表情说道。
  我继续说明:“若采第一人称记述,则在判定公平或不公平时,就会稍显困难。若用‘我’或‘在下’等第一人称来叙事,则在理论上便已将‘神的观点’排除在外。此时全篇文字均视为故事中这位叙事者所写的,因此自然会有若干‘事实之误认’混在里头。譬如说,某人实为男性,故事中的‘我’却因误认其为女性,而在真相大白之前一直在文中写‘她是女性’。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因此,假定要对第一人称叙事设下准则,则我认为最重要者应为‘不准故意写出虚伪之记述’。若是在某种状况之下,因不可避免之误认,而写下错误的记述文字,则因无可奈何,也就认了。但这个‘我’绝不可‘故意’对读者撒谎误导——昔日阿嘉莎·克莉丝蒂的名作《亚克洛依德谋杀案》,曾引起极大的争论,若以此规则来检验该书,则或可勉强算在‘公平’的范畴之内,虽然是在边缘地带徘徊。我个人是这样认为,因为该书之叙事者,并未写下任何“‘谎言’ 。”(棒槌学堂按:该书引起争论之重点并非“故意写下谎言”,而是“故意隐瞒,不写出心中最挂意之事,顾左右而言他,似已丧失部分记忆”。)
  “这些事真复杂,麻烦死了。”井坂说着,开始清理烟斗,填入新的烟草。我将烟蒂摁熄,再点燃一根香烟。
  “以上所述,皆可谓基本规则。我认为,所有号称正统派的推理小说,都该遵守这些规定。”
  我一边担心井坂会听得不耐烦,一边继续“讲解”:
  “再来说到所谓的‘猜凶手小说’,这是将正统推理中的解谜要素极度‘尖锐化’后,形成的文类,所以必须要加入更多的规则……或者说‘制约’ 。
  “读者必须以‘问题篇’中的文字词句为材料线索,经过合乎逻辑的推理之后,导出唯一的解答。这种要求看似简单,实则不易。譬如说,即使旁白文字中没有故意写下之不实记述,对白中的文字也可能有。而且可能会有两个以上的人任意说谎,提供不实的证词。如此一来,读者就无法判断何者为真、何者为伪了。作者方面,长篇还好办,可以让侦探针对每一个人,进行深入诘问与调查,从而过滤其中的谎言,判断证词之真伪……虽然如此,若是想要在中篇或短篇之中采用同样的写法,就困难重重了。因为篇幅有限,那样做简直是作茧自缚。
  “因此,在撰写‘猜凶手小说’之时,就必须从‘外部’再加上若干‘限制’。其中之一便是‘在提出与该案有关的证词时,不可让真凶以外的任何人物说谎’,唯有作者与读者皆有‘以此限制为前提’的共识,才能避免逻辑之“‘烦杂化’,使作品中之逻辑不致复上添复、杂中加杂。我认为,设定这样的规则,对‘提出挑战’的作者也好,对‘接受挑战’的读者也罢,都是有利的。
  “另外,若从外部再加上一个条件,即‘凶手为单独做案,并无同谋共犯’的话,对‘消除读者推理时不必要的思绪混乱’,也是极有帮助的。若有同谋共犯,则作者必须在‘问题篇’申明白写出‘有同谋共犯’,方为公平。”
  井坂“唔”了一声,轻捻髭须。我将目光移注到桌上的原稿,继续说道:“如若此稿文字皆恪遵方才所说规定,则欲猜中真凶与真相,亦非不可能之事。”
  “唔——”
  井坂用力点头,然后将视线移往窗户。浅蓝色窗帘已拉上,遮住了窗子。我们所在的位置是井坂家二楼的起居室。窗外即为屋顶平台——也就是案发当天轻子画画之处——从那儿应可看见三年前才改建完成的伊园家宅邸。
  “听君一席话,我才想起尚需补写一事。此事和笹枝遇害时的密室状态有关。”他说话时,视线仍朝着窗户,“就是说:伊园家二楼绝无密道或密室之类,要上天棚顶也非常不容易。实际上也没有遭人攀上天棚顶的痕迹。这件事,我在此稿中并未提到。”
  “如此补充,堪称允当。”我说完便又望着桌上的文稿,“这么一来,此案就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了。”
  “真相大白?噢,你是说……”
  “当然也只是方才所说的那种等级的推理而已。”我再强调一次,“首先,我可确定一事。”我的用字遣词十分谨慎,“谋杀案的凶手尚未完全达成其最初的目的。”
  “你说什么?”井坂将嘴上的烟斗拿开,高声说道。
  “我的意思是说,或许还有续集。”我往窗户那边瞥了一眼,“如果我的推测无误——接下来就会轮到若菜了。”
  “你、你是说……接下来会轮到若菜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