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理大师的噩梦





  我边喝咖啡边思考。片刻后,我决定先从最容易下手的地方开始。
  “行人临死时所说的‘中了暗算’、‘被推落’、‘泼……泼……’这几句话,可否当做推理小说中常见的“死前留言”?”
  “可以。”
  “我想,最后那个“泼”可能是要指出凶手是谁。”
  “哦,是吗?”U君露出不自然的笑容,像要逃避似的。那种嘴脸,我看就讨厌。
  “也许他是要说“泼辣的女人小咲”吧?不过我想,答案应该不会这么简单。”
  “其实所谓的“死前留言”,大都只是做为补充性的线索而已,并非关键。绫十先生,你的作品不也都是如此吗?”
  “说得也是。那么,这点就暂且按下,待会儿再检……”
  此时我决定用所谓的“消去法”,这招百试不爽。
  “我现在从不在场证明,及其他线索开始抽丝剥茧。首先是M村那些人……
  “谋杀案在下午两点四十分发生,此时艾勒里、阿嘉莎、奥耳姬和卡尔等,均无不在场证明。其中卡尔因重伤昏迷,理所当然要排除在外。就体力而言,临盆待产的奥耳姬,恐怕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往返钝钝桥与M村,故应不是凶手。
  “至于艾勒里,假定地使用某种诡计,在桥的北岸杀死了彼岸的行人,那么他就必须在犯案后二十五分钟内——亦即在三点零五分,爱伦坡在广场上看见他之前——赶回村子里。如此一来,他就非走第二条路线不可,亦即一定要经“岔路B”,过独木桥。但是当时守候在烟斗石的纶太郎,已做证说“其间没有任何一个人走过独木桥”,因此可以说,艾勒里也不可能是凶手。
  “现在就剩下阿嘉莎一人,她和艾勒里不同,在三点四十分之前,她都没有不在场证明,所以,即使她走第⑵条路线回来,在时间上也不会矛盾。问题是她只剩一只手,能否犯案呢?这点和奥耳姬相同,从常识上看,结论也是不可能。因为被害者是在二十公尺远的山崖上,无论她用什么诡计,也是鞭长莫及。
  “结论是:这四人都要“消去”。爱伦坡所说的X并不在其中。”我停下来,看看U君的反应。他又在假笑,装模作样一番之后,目光落在手表上,说道:“时间约剩十分钟。”
  真是面目可憎!我暗暗咒骂。
  “接下来是营区那四人。”我努力保持语气的平静,继续使用“消去法”。
  “洋次和小咲在下午两点四十分虽无不在场证明,但当大助回来时,也就是两点五十分时,他们确实在营区。其间只有十分钟,绝对没有人能够从吊桥那边赶回来。再看看大助跑回来的路线吧,他也要花二十分钟。倘若经过“岔路A”,花的时间更多。因此,这两人可以排除。
  “至于大助,也是相同。若他在两点四十分犯案,则再怎么跑,也不可能于两点五十分到达营区。
  “最后只剩阿荣。故事中提到他发现了奄奄息的行人——但此段对于时间只字未提。这也就是说,在时间上,他的不在场证明并不成立。当大助走山脊路,回去讨救兵时,阿荣也许正好从【岔路A】来到山脊,然后走到吊桥边,这是很有可能的。他杀了人之后,便下山走到河边,如此解释亦无不可。”
  话虽如此,故事中却有“阿荣在钝钝河边发现行人”的场面,其中所用的文字词句,会让人想不到他就是凶手。假如阿荣即为真凶,那么这个U君最初所发的豪语“严守公平游戏的规则”,不就破了?显然他对“公平游戏”没什么概念嘛!
  “那么,问题就来了。”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因时间快到了,我不得不急着说下去,“就不在场证明而言,凶手只可能是阿荣,那他是如何将行人推落断崖的呢?”
  为了解除痛苦,我灵机一动,想出一条傻计。
  “哼,其实,要杀行人,根本不用亲自跑到对岸去。”我说。
  “怎么说?”
  “阿荣的背包内不是有钓具吗?钓具里面有扣竿,只消在钓竿上系一条坚韧的长绳,再把一块像棒球那么大的石头绑在绳上……然后用力一挥,石头正好击中行人,是吗?”
  “正是。不对吗?”
  U君一扭脖子,以复杂的表情说“是”。看样子,我好像猜错了。
  “那么,也许是这样……”
  一不做,二不休,已经骑虎难下,干脆……我心念电转,又生一计,于是说道:“那吊桥不是还剩一根缆绳没断吗?抓一条蛇,使之沿着缆绳爬过去,于是行人吓得……不行,此计不通,因为行人应该一点也不怕蛇。
  “那么,此计如何?抓一只野鼠,在鼠脖子上绑一条长绳,使之循着缆绳爬过去,然后骗行人说要救他,叫他紧紧握住那条长绳。愚蠢的行人照做之后,这边就用力一拉,于是行人失去平衡,掉落……”
  愈说愈荒唐了。老实讲,我对这类“物理性诡计”,是既不喜欢又不擅长。说不下去了,我只好耸耸肩。
  “你可真是智计高超,花样百出啊!”U君眯起双眼,状似愉快已极。
  “可惜全猜错了。你所出的这些鬼主意,现实上是否可行呢?这且先摆一边,容后再说。但是,光“推落”这一关,你就通不过了。行人确确实实是被X的手给“推落”的。他在临终之际所讲的台词,绝非“谎言”,也无“误导”,这一点在旁白的文章中,已写得清清楚楚。”
  “哼哼!”
  “行人乃被X亲手推下断崖,这也就是说,X在两点四十分那一刻,确实身在钝钝桥北侧山崖的凸出部分,并亲自用手将行人推落悬崖。”
  “但那样就……”
  “时间到!”
  无情的宣告一出,我只好闭嘴。
  U君抬起左手,再度确认时间,然后将“解答篇”的原稿递给我,并说:“请过目。”
  10、解答
  ☆无论在时间上或物理上,伴大助、阿佐野洋次、阿佐野小咲、斋户荣等四人,都绝不可能犯下此案。又,在作者直接告诉读者的旁白文章中,已明白表示纶太郎和武丸不是凶手X。
  ☆因此,X必为M村的艾勒里、阿嘉莎、奥耳姬及卡尔其中之一。
  ☆重伤命危的卡尔没有能力犯案。仅剩一臂的阿嘉莎无能力犯案。临盆在即的奥耳姬无能力犯案。
  ☆根据以上所述,X只可能是艾勒里。
  ☆艾勒里在大助离开后,渡过钝钝桥,将行人推落绝谷,再过桥回到山脊路,经[岔路B],再渡过[支流A]的独木桥,亦即走第⑴条路线,于下午三点零五分回到村内广场。
  ☆动机是报仇。前一天其子卡尔入“禁谷”,而受重伤,乃是狠心少年行人所干的好事。小咲裤子上的血手印,便是将当时卡尔所流的鲜血沾在手上印成的。
  ——完
  “这样就没了。”
  在瞬间的哑口无言之后,我问道。U君眉开眼笑,答道:“是的,结束了。”
  “慢着!还没完吧?”我忍不住提高声调。
  U君以无动于衷的神情反问道:“何出此言?”
  “这样怎能算全部解决?”
  “怎样?说明方面还不够体贴吗?”
  “体贴不体贴,是另一回事。”我探身向前,几乎趴到桌上去,“最重要的是,这篇解答漏洞百出。旁白的文章明明写着“桥已半毁,仅剩一条缆绳,连矮小的学童行人的体重,都无法承受”,既然如此,艾勒里是成人,又怎能渡过此桥?两岸距离长远二十公尺,而且山谷之间风势很强,那条缆绳处于极不安定的状态,就算艾勒里是个侏儒,而且轻功绝顶,擅走钢索,要渡此桥也是难上加难吧?”
  “不错,正是如此,但……”
  “还有,杀人之后,若走第⑴条路线回到村中,那一定会被纶太郎看见吧?但文中不是表明“纶太郎并未看见艾勒里”吗?莫非你那些文字都是胡说八道鬼扯淡?”
  “绫辻先生,你误会了。”U君断然说道,“事实上,纶太郎的确看见了艾勒里。而且文中也写了“其间武丸两度狂吠”,这就是说,武丸发觉有可疑的身影通过前面的独木桥,故而吠叫起来。”
  “这不就表示“除凶手之外,其他登场人物中,也有人说谎”了吗?”
  “没这回事。文中纶太郎的供词是“其间没有任何一个人走过那座桥”,并未写“没看见艾勒里”。”
  “哦?”他到底在胡扯些什么?真是莫名其妙,无法理解。我开始怀疑他使用的是另一种语言。我是真的怀疑。
  “首先来讨论‘艾勒里如何渡过已垮的吊桥’这个问题。”U君以严肃的表情说道,“艾勒里既非侏儒,亦非轻功高手,却能靠着一条仅存的缆绳到达彼岸,而且是驾轻就熟,不费吹灰之力就办到了。”
  “荒唐……”我的嘴巴一张一阖,活像一尾正在吸取氧气的鱼,“难道M村竟是忍者的大本营?”
  “当然不是,我在文中又没那么写,你大可放心。但就算是忍者,或者是美军的特种部队,想要横越此山谷,就必须要有一些特殊道具,否则也无能为力。可是,我在那“挑战书”中也已注明“凶手绝未使用那些特殊道具”,因此这点可以不用列入考虑。”
  “那么……”我不晓得接下去该说什么,一时六神无主,只好再拿起一根烟,叼在嘴上。U君像在模仿我似的,也叼了一根烟(也是七星牌),动作一模一样。
  “还不明白吗?”他说,“艾勒里既非侏儒,亦非轻功高手,更不是忍者,那么就是……对了,从行人的“死前留言”中也可以猜出一点端倪吧?”
  “唔?……”我正要点燃香烟,一闻此言,倏然停手,朝着桌上那“问题篇”的原稿望去。
  “总而言之,在这种情形之下,欲亲手将行人推落绝谷,是任何“人”都办不到的,因此在逻辑上,自然而然会得到一个结论……”
  “……不会吧?难道……”我脑中一片混乱,好不容易浮出一句话(自己也不相信)便以颤抖的声调说道,“难道说——那个“泼……”是要说“泼猴”吗?”
  “答对了。”U君以满意的神情点头道,“所以武丸才会狂吠不停。自古以来,要说到狗的死对头,那就非猴子莫属啦。有道是:“猴狗势如水火”,武丸和艾勒里的关系正是如此。”
  我目瞪口呆,像在说梦话般喃喃念着:“泼猴,泼猴……”
  U君露出天一真烂漫的笑容,望着找说道:“一开始我就说了,说要“站在正统推理小说的原点”来写这篇作品,还记得吗?所谓正统推理小说的原点,自然指的是艾德嘉·爱伦坡所写的《莫尔格街凶杀案》,对不对?”
  “——你这是在骗人嘛!强词夺理!不公平!”我用尽吃奶的力气提出抗议,U君却不动如山。
  “我在这篇小说中,从未将这些住在M村的日本猿猴称作“人”。你注意看,一个字也没有。文中绝不用“一个人”或“两个人”来描述这些猴子,连“者”这个汉字也未曾使用。还有,绫辻先生,你读到那些名字时,不会觉得奇怪吗?日本本州的深山林内,怎会住着一些名叫爱伦坡或艾勒里的“人”呢?顺便告诉你好了,“M村”就是在暗示“MONKEY村”;“H大学”的H,指的就是“HUMAN”。”
  “胡说,你在描述猴子时,明明用了“男”、“女”两字。猴子岂可称男道女?”
  “男,指人类中拥有雄性生殖器官及雄性机能者,广义则指雄性动物。女,指人类中拥有雌性生殖器官及雌性机能者;广义则指雌性动物。以上定义,出处为三省堂的《新明解国语辞典》。你要查《广辞苑》或《大辞林》,也是一样。”
  “可是你写“年轻女性在清理毛发”,猴子会做这种事吗?”
  “那当然。众所周知,猴子会“理毛”。”
  “——卑鄙下流!无耻小人!”
  “才不是呢!文章里面里有不少伏笔,你自己没仔细看。像“年老的爱伦坡爱啃柯树果实”、“童稚之辈裸露全身四处玩耍”等。”
  我怒火难抑,提高声调道:“鬼扯淡!猴子会说话吗?通篇什么“戒律”、“X”、“报仇”……”
  U君闲言,面露讶色,细眉高挑,说道:“唉,你不懂吗?那是“猴子的世界”呀!那些对话都仅限在猴类彼此之间进行,你仔细看,猴子有跟人类交谈吗?为了要跟人类区别,猴子说的话全都用单引号括住呢。很多小说都曾描写动物会思考,动物也有自己的文化,从小猫到鲵鱼都有,例子多得是,古今皆然。有些动物甚至能够了解人类的语言,用人类的感性来行动。近来有些推理小说也是这样写的,像宫部美雪的《完美的蓝》,就是用一只退休警犬做为第一人称写的。”
  “那要另当别论,岂可混为一谈?”
  “为什么?”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