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75-青狐
,从狼狈不堪到油然得趣,从埋怨老天爷到感谢上苍,他们各自本有自己外出的目的,骤雨破坏了他们的计划,他们没有实现自己的计划,但是他们比实现了预期的目的更快活,并且从避雨中得到了一点关于人生的启示。呵,这将是一个多么幽美的故事!她的文字写更是新奇,若即若离,若分若连,若小说若散文若诗,若文章若梦呓,若无心若有意,若成品若草稿,若行云流水,若标新立异。
还有临街的窗口飘出来的变得温柔了的音乐,多情的柴可夫斯基与青春的莫扎特,恢宏的贝多芬与瑰丽的萧邦,还有那个年代家家播放的李谷一与朱逢博呢。还有乔羽与陈晓光的歌词,谷建芬、施光南、王立平、徐沛东……的作曲还有刘晓庆与陈冲,郭凯敏与张瑜的电影,还有瞬间闪光,再无作者消息的小说《吉它的朋友》与《杨柏的污染》。青狐当然也喜欢早晨突然出现的街头的炸油条与豆腐脑,芝麻烧饼与摊煎饼卷鸡蛋。那么多年了,这些都成了旧梦与一次次抑制下去的口水。还有戴着不肯摘去商标的蛤蟆(大镜片)墨镜--近来按香港的习惯被叫做盲公镜、提着录音机放着郑绪兰的《太阳岛上》招摇过市的流里流气的小伙子。还有只有用外汇券才能买到的崂山矿泉水,不知从哪里进口的透明长筒丝袜,十字路口首次出现的星海牌钢琴与大白兔牌奶油糖广告……这难道不都是小说的材料?青狐的小说在满中国飞,这一篇发表在南京那一篇发表在广州;这一篇发表在西安,那一篇发表在哈尔滨。她要漫游中国,漫游世界。然后从广州,从西安和哈尔滨……汇来了稿费,绿色的邮汇单,复杂的待填表格,大写的中文数字与阿拉伯数字,壹百圆和贰百圆,40元和95元的美丽的人民币像花雨一样地落在她的身上。而各地的约稿信件约稿电话电报也纷至沓来,令人心花怒放。
《青狐》 第三部分《青狐》 第五章(2)
她也喜欢看报纸上的文学月刊与文学出版广告,她喜欢看刊物目录中的她的名字与她的小说的题名。作品名称与作者姓名用的是不同的字体,她愈看愈觉得好看。还有报刊上的正文里呢,提到、介绍到、评论到她和她的作品,不论说好说坏,都使她觉得有趣,这是我吗?这篇小说是我写的吗?惹得他们喝采,惹得人们起火,惹得人们争论又惹得人们动脑筋瞎分析来分析去的小说就是她这个坏蛋瞎编出来的吗?这可真逗!我喜欢这个!我要的就是这个!胡风的自我扩张论可真棒,说到了点子上了。我就要满四十岁了,作为一个女人,我已经老皮老肉的啦。我的头发已经开始脱落,我的眼睛已经开始昏花,我的乳房已经开始向下耷拉,我的眼角,已经不忍卒睹,我已经自我萎缩啦。就在这个时候我开始了我的生活,我他妈的自我扩张起来了!
这还没有完呢,今天收到驻守在喀喇昆仑山上的边防军的来信,明天是海南岛的一个老妪来信诉说她四十一次不成功的爱情经历。“把我的故事写下来吧”,她说,对自己的遭遇充满信心,不仅是她,人人都相信自己应该成为一部长篇小说的主人公,人人觉得自己的不幸经历应该成为一篇精彩绝伦的小说。当人们尽其一生什么都没实现什么都没得到时候,难道还不应该得到一个初出茅庐的小说作者如青狐者的描写吗?倒霉的他或她至少还能得到读者的一掬同情之泪!
如果没有《红楼梦》,林黛玉的一辈子当然就是白活了,而有了《红楼梦》呢,林妹妹的一生就赛过了正宫娘娘!中国的读者世界第一,中国人太需要文学太需要小说了,在一个世世代代有那么多人吃都吃不饱的地方,多么需要小说的画饼充饥!在一个世世代代有那么多人挺不起胸抬不起头来的地方,多么需要在小说里永垂不朽!在一个世世代代你不了解我我不同情你的地方,多么需要在小说里引发一掬同情之泪!
在中国写小说的人幸运极了。甚至事后,青狐也觉得写得玄了一点的关于照片的故事,竟引起了对号入座的回应。一位在柴达木盆地工作的地质工作者来信讯问小说是不是写了他的经历。而一位老杭州写信来说,他见了青狐的关于山桃的照片的小说里对于杭州的描写,他怀疑她是他的中学时代的好友的化名。天啊,在中国任何一篇匪夷所思的小说都会不是和这个人就是和那个人的经历符合。每篇小说都会被一百个人如果不是一千或者一万个人的话认领。在青狐的周围,有狐仙也有白骨精,有猪八戒也有贾宝玉,有唐吉诃德也有欧也妮?葛兰台,有诸葛亮也有潘金莲,有比诺乔木偶也有钦差大臣赫列斯达阔夫。天上的云,地上的风,早晨的露水,晚间的灯,一声咳嗽和一阵狂笑,一听罐头与一个垃圾箱,飞翔着、漂流着、负载着与装运着的都是无奇不有的小说故事!每天每天,每时每时,有多少值得一写的美好的故事!
与此同时,青狐的腰枝重新直挺,她的扁平的胸部不再凹陷,她脸上的窝囊与苦瓜相、傻*样儿不复存在,她不再像首次出席京华饭店的会议时那样畏畏缩缩;她的眉眼中更多的是透露出一种不屑,满不在乎和等待时机的忍耐。只是常常陷入的某种专注的表情,才保留了卢倩姑过往的那种与生俱来的痴情,使你感到冰雪聪明的这个狐狸状的女子,她的心里脑里,仍然少了不知一根什么弦儿。
说不准是不是由于少了这根弦儿,青狐爆炸了,青狐的创作才能爆炸了,青狐的无限热情散开了,青狐变成了被自己发射向天空的焰火礼花,青狐发出了五颜六色的光辉,青狐组成了转瞬即逝的各色图案,青狐俯视着地球,青狐俯视着人间,青狐以自己的才华浇灌着贫瘠的寂寞的呆木的祖国大地。
在《踌蹰的季节》里米其南已经出场,他虽然只比钱文小十几天,却天真活泼得多。他俊俏、热情、乐观得紧,甚至戴上右派“帽子”也没有真正使他灰心丧气。他出生在江南水乡一个小镇,从小聪明伶俐英俊,叫做鸡窝里飞出了一个金凤凰。他无师自通地把人生目标定为走出水乡,走出小镇,融合到大城市。他做到了,不无艰难危险:他的高考成绩在本乡虽说是首屈一指,与那些大中城市的毕业生尖子还是没有办法比拟。他报的学中文的志愿全部落空,幸亏他表示了会坚决服从组织分配,才不知道怎么阴差阳错地分到了一所财经专科
学校学成本会计。
他的江南才子眉清目秀的相貌,通常会被轻佻地叫做“小白脸”,他的样儿很受女同学的青睐,何况学财经的院系里本来就是女多男少,四顾裙衩,他有如鱼得水之感,可惜的是没有几个女孩儿被他看得中。其实在家乡小镇早就有找上门来的女子家长和准媒妁了,解放以后媒妁这个古老的职业是被批判被废除了,但还是有说合撮合婚姻的义务型、业余爱好型而不是经营型活动。幸亏米其南主意正决心死,总算没有小小年纪就讨上一门大媳妇,冲这点他也拥护新社会。
然而这又是一个微妙的经验,遇到人们来给他说媳妇的时候,他惊吓,反感,厌恶,恨不得逃之夭夭。当事情终于平息下来以后,他却又觉得晕晕忽忽甜甜蜜蜜,似乎是那么多女人愿意来到他这边,各类媳妇就在身边,任他选任他摸任他捏拿任他随便享用,那种感觉真是妙极了。女人,女人,女人,他愈想愈乐,他甚至想到了中国历代的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从小人们就给他讲过皇帝的威风和乐趣,他觉得很有点意思。
他上大专的时候反右反修都还没有开始,大学生们每个周末还可以跳一场交际舞,伴奏着《步步高》,《彩云追月》,《快乐的寡妇》和《花之圆舞曲》,青年男女,脸对脸胸对胸,腰对腰腿对腿,眼睛看着眼睛,呼吸对着呼吸,你进我退,你扭我摇,你转我旋,你飘我移,米其南觉得非常快乐也非常得意。他知道班上的和别的班的,认识的与不认识的女生都在等待他的邀舞,等待他的手臂环绕她们的腰枝,等待他的笑容贴近她们的脸蛋,等待他的温柔的却也是自大的目光注视她们的欲遮还露,欲放还收的全部春色。
《青狐》 第三部分《青狐》 第五章(3)
女生们对于他是俯拾即是,左右逢源。他今天与这个女生一起在图书馆做作业,明天和另一个女生坐在食堂的同一条板凳上共进醋溜辣白菜。今天和这个女生对着托排球,明天和另一个女生合唱苏联歌曲《春天的花园花儿开得美丽》。有一个女生长得显大,身上的肉挺多挺鼓挺圆,他从头一天就觉得她发育完成,如同盛开的花朵,乃至红透了的苹果,再不采摘就会凋谢坠落,太可惜了。他又有点害怕,觉得对方气盛劲足,手大脚大鼻子盘也太大太蒜头,由他这种白衣秀士型锦毛鼠型的男子去抚爱对方那种母大虫型母夜叉型的女性,他只觉得怯场三分,覆盖不住,支持不了,阴盛阳衰。但是对方却似对他一往情深,今天送他一张手绢,明天在饭厅里为他先买下一份甲菜。而在课后锻炼身体期间,她专门让米其南保护她玩“虎伏”,虎伏上一转,她披头散发,全身各个部位以不同的方向与角度在米其南面前旋转展示,虽然穿着运动衣裤,但是米其南还是恍如看穿了衣裤后面的身体。她又怕又叫又笑,面红耳赤,气喘吁吁,使得米其南器官膨胀,心跳击鼓,热汗淋漓,魂飞天外。他像喝醉了酒一样地晕眩摇晃起来,他不由得俯下身亲了这位“大”女生的额头一下,他很可能是从外国影片上学的,他知道这样地亲额头是一种父性的亲吻,与男女恋爱中的嘴对嘴的亲吻完全不同。他是一个从小就爱看电影爱得要命的人。在江南小镇,在新中国刚刚成立的头十几年,看电影是他们的老百姓的文娱生活的极乐之境。在旧中国,穷乡僻镇根本不知道电影为何物。再往后来,慢慢有了更多文娱、体育、商贸、民俗活动,看电影在他的生活中的地位也不再那么压倒一切。
然而他无论如何想不到,那位“大”女生突然大叫,叫完了就是哭,哭完了又是叫又是撞头又是扬言不能活了。依这位女生的说法,他似乎已经涉嫌强暴。
这是他碰到的第一个人生之谜,他究竟怎么了,这个问题比较容易回答,他亲了一下女生的额头,他的行为太不检点了,他缺少对于女性的尊重和爱惜,他羞得无地自容,别人会相信,他自己也相信,他干脆与一个流氓差不多。他为这件事吓了个半死,他已经预料,他会从此送去劳动教养,与劳改犯不同,与劳改犯差不多,从此他的一生彻底毁灭。而那个凸胸翘臀的女生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像一个大孩子,傻孩子,天真烂漫,洁白无瑕。他相信,女性的孩子气是她们引诱男生,耍弄男生,折磨男生的最有力的武器。一个一米七二的大个子小女孩,这就是陷井,这就是地狱……她怎么会疯了一样地大闹起来了呢?他直觉地认定多半是那个女生以此为手段强迫他必须娶她,也许几个月后那个女生会生一个孩子,而且会宣布那个孩子是属于他米其南的,原因仅仅是他吻了她的额头。他当时想表态,只要不送他去劳动教养,他愿意娶她为妻,他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只是在事后他才明白,宁可送去“劳教”,也比娶她为妻更好。
他从这个事件里得到了惨重的教训,他追求的是美丽,碰到的却是丑恶;他的自我感觉极其良好,遭遇的却是狗血喷头;他做的是缤纷花朵之梦,陷入的却是狗屎泥塘。校方领导还不错,对他的涉嫌流氓行为一事,只是一般性地进行了批评教育,不了了之;他也从此大为收敛,竟日低头不语,目不邪视,读书,再读书,他的文学修养文学追求就是这一个事件
后奠定的。
同时他决定,他要报复,他要得到,他要报仇,他要从胜利走向胜利。
所以他必须出人头地,他必须让所有的女生刮目相看,他让她们围绕在他的身边。
没有比他这个“青年作家”更窝囊的了,他写出了电影剧本,他写出了小说,小说刚刚发表,电影剧本正在拍着电影,反右斗争开始。他的电影还没有出世便基本上判处了死刑;他的小说还来不及被阅读,已经天生成为批判的靶子。他完全不懂得反右、右派云云有什么大干系,他也听不懂那些批判他的发言,什么“大是大非”,什么“反党反社会主义”,什么“给新社会抹黑”,什么“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听得他一头雾水,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