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75-青狐
在新生联欢中就相识了,他们翩翩起舞,跳了三支曲子,一支曲子是《彩云追月》,一支支曲子是南斯拉夫的《深深的海洋》,一支曲子是《快乐的寡妇》。那时候高中生就随便跳舞,搞点恋爱也不像后来那样犯私。一九五五年真是一个美好的年代。虽然已经开始抓胡风了。那时候很自由,不像后来管得那样严。可惜五七年一搞反右,未来的哲学家被揪了出来,没等她反应过来哲学系男生跳楼自杀了。倩姑恨他,一个男生怎么这样娇嫩,这样的人不该生活在咱们这方。
这是她生平受到的第二次严重打击。第一次打击与她的继父有关,长大和在初中三年级发作过一次癔症以后,她再也不敢不肯不愿想它。后来继父一直卧床不起,卧着床还审问妈妈倩姑这个野种到底是谁的种子。是的,在这一次癔症以后,她头发进一步黄了,她的眼睛进一步吊起来了,她的嘴喙进一步像是狐狸了,对这一切她自己也起疑。
海岛渔村她只去过一次。非常奇怪,在文革已经搞了七年,卢倩姑已经再不读小说不做梦不听音乐以后,在卢倩姑一张口就是妈的皮操狗日的扯鸡巴蛋至少是王八丫挺的浑球毙了你以后,突然领导不知从哪里得知了她对于文学的爱好和特长,竟然让她去海岛“深入生活”,目的是写几首歌词,好排练了参加业余文艺会演。她去了,在海岛受了不少罪,只是事后回想起来,突然觉得海岛的生活格外迷人。而且她悟到,虽然她深为自己的怪模怪样而自惭形秽,其实她的模样非常能够吸引男性注意。
她没有写出任何鼓舞批林批孔的歌词,却悄悄地写了小说。她写小说的最初经验像是唱一首歌,她入迷地一股脑写进去那么多美好的言词,人生,幸福,爱情,记住,天空,大地,草地,鲜花,想你,奔跑,快乐,忧伤,旋转,飘荡……这些她爱它们像爱自己的生命一样的词儿,她都写到小说里了。她最喜爱的是“缤纷”和“飞扬“,写到这两个词她就仿佛是看到了成千上万的彩色汽球在面前升起,好像是一群鸽子带着响哨在空中飞过,好像是夕阳的金晖照耀在了秋天的布满五颜六色的树叶的林间。写到这些喜爱的词儿们,连她的钢笔行书字也写得特别好,潇洒挺拔,刚柔相济。她没完没了地写了海,波浪,潮汐,泡沫,日出,月落,渔船,海鸟和岩石。她反复比较觉得自己写得其实比海明威好。她又反复考虑,给自己起了一个笔名叫青姑。小说题名叫《遥远》。
她的小说稿连续两次被退回来了,她变得更苍老,更萎缩,更凄凉也更丑陋了。她三十九岁,她觉得自己的一生就这样过去了。她连眼泪也没有了。谁都不知道她写稿子的事,她是直接把稿子送到编辑部,送到一脸文学的深度近视的老男编辑手里。送去以后,她就隔三岔五地去催问结果,这使她从编辑部同仁的脸孔上看到了轻蔑与厌恶,老编辑一见着她先皱眉,干脆教训她说:“你不能妨碍我们的工作呀,我们这里一天收到一麻袋稿子,我们不可能立马看完,你不要来得这样勤嘛。”
“我有一个要求,你们看完我的稿子,不论什么意见,请你们把稿子留在编辑部,我会来自取,不必给我寄信,不必花邮票钱。”她壮怀激烈地说,脸红得超过了“偷汉子”被抓住。
我他妈的皮,她想。我操你妈,她又想。经过了那么多年锻炼、学习、改造,她才不怕遭人讨厌呢:你讨厌我,我还讨厌你呢!
一脸文学的苦相的老编辑冷淡地对她说:“你的稿子不真实,倾向也不怎么好;我们不准备用。”连多一句解释都没有。她想满不在乎地骂一句,做出来的却是一副奴颜卑膝,十足马屁精的神情。她含着泪向老编辑道了谢谢,走了。
然后她找到了第二家大文学刊物,这一家刊物不像头一家那样老牌正宗,刚创办半年,然而赶上了新浪潮,显得思想解放先锋前沿。她也是自己找着去的,把稿子送到了一位气喘吁吁的大姐手里。大姐要了她的公用传呼电话,然后两个月过去了,没有音信。
王八蛋!她收到了退稿信。幸好,退稿信直接落到了她的手里。如果是落在同事手里,她的脸皮还往哪里搁!
她退而把稿子给了一家刚刚复刊的小刊物,她的稿子很快登出来了,小说标题更改成了《阿珍》,反应极佳。作协的一位领导著文说她的作品的发表像是吹起了一股清新的风。一位老诗人说“对于这样才华洋溢的作品我们已经久违了。”被称作思想家的重型理论家杨巨
艇在一篇记者访谈中称她的作品向社会提出了十二个重大问题。另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太则对记者说她读了青姑的作品激动得哭了。同时倩姑立即接到了上百封读者来信,其中有她极佩服的思想家杨巨艇和电影导演蓝英的。她哭了几夜,她想起了三十多年来她受的苦,她的一挡子接一挡子的背运,她是天生的丧门星、白虎星、扫帚星。如今她一鸣惊人。
有趣的是,退了她的稿子的一号大刊与二号大刊也纷纷给她挂传呼电话,给她发贺年卡,给她发约稿信,不是一般的铅印约稿信而是手写的热情洋溢的信,那样热情的信连她恋爱时也没有从男友那边得到过。她觉得腾云驾雾一般。她没事就找出这些信看看,想不到我卢倩姑也有今天,她肚子里脏话连篇,自我庆幸。
兴奋中到了一九七八年十一月的时候,寒风已经扫尽了这个城市的落叶,暖气还不开,她穿上小棉袄,冻得牙花和腮帮子疼。她的继父卧床已经十四年,除了骂人的时候清醒,其他时间昏睡。实际上已经与她分居多年的她的所谓丈夫小牛出差去东北了。其实他去哪儿与她无关。她和母亲在暮色苍茫中包饺子,她们在听收音机里播送的郭兰英的歌唱陕北革命根据地的“信天游”:“一道道坡来一道道水,咱们中央那个红军到了陕北……”连这样革命革得回肠揪肺的歌曲也已经十几年不让唱了。妈妈问:“你又写新的了么?”她点点头,现在她的写作已经成为家里的中心话题。
她走进卫生间小解,每小便一次她也不平一回,如果她是男人,“他”可以大模大样地往那儿一站,掏出来就尿。现在呢,麻烦多了。然而,更不平处在于,除了不能站着小解以外,现在的她,与男人又有什么区别?
这时候她听到了母亲的狂叫声,听这声音她还以为母亲被狗咬了或者遭到了暴力袭击。她连裤子都顾不得提,尿到半截就往外跑。“怎么了?”她连忙问。尿已经把内裤连同罩裤湿了一片。
母亲大口喘着气,好像犯了心肌梗死,她手提着新买的半导体收音机,调整着旋钮,一个温厚的男低音出现了,正在朗诵青姑的小说《阿珍》。
青姑立时屏住了气,她的系裤子的动作停止了,她一手提着裤子,听到了一串串珠玉一样的语言,她听到了沉稳雅致的声音:
“海浪翻滚着推向远方,日光在波峰上跳舞,一次又一次的深情,一次又一次的遗憾,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和希望向遥远的天边伸延,终于,减弱了,黯淡了,平静了。于是大海无声无息,于是大海在衰弱地低语……”
这是她的文字吗?
《青狐》 第一部分《青狐》 第一章(3)
“波涛仍然翻滚,即使在梦里也掀起了一次又一次巨浪……”
这是梦吗?广播员浑厚的声音过去梦里也没有听过。但是巨浪的“巨”广播员没有强调圆唇母音,听来好像“意浪”,该死!
“梦里,人们仍然感觉到他的灵魂,海的灵魂,不安而且痛苦,激动而又怀疑,永远的波涛,永远的疑惑,永远的辽阔,永远的试探,永远的涨潮与退潮……”
这几句读得太动人了。不。这不可能是她的文字,她已经麻木不仁,她已经粗口连篇,她习惯的语词是“购货本”、“坚决拥护”、“有处理(减价)的(商品)吗”和“狗急了还跳墙呢”这一类,如果不是“他妈的”直到“操你妈”。她常说的感叹语是:“唉哟,我的腿肚子(腰眼儿,脚后跟,麻筋儿)!”她最喜欢用的形容词是“疼”、“酸麻”、“糊涂”、“瞎麻黢眼”和“五迷三道”……她早已经忘记了海、云,梦、太阳和灵魂,她早已不会说悲哀、痛苦、希望和辽阔,连“疑惑”是什么意思她也疑惑了,疑惑不就是嘀咕吗,干吗不说嘀咕偏说疑惑呢?还有“黑夜过去是白天”,“冬去春来,柳条发芽”……也已经不是她的语言了。收音机里被一个浑厚的嗓音朗诵着的所有这些词语都使她觉得陌生,不,这不是她写的,而是另一个天使,用着天国里的语言,天国里的心,暂时的,偶然的,莫名其妙地选中了她或碰上了她,假她的手,写出了绝对与她的思想感情无关的文字。
那个青姑写得多好,我这个倩姑的生活是多么丑恶。
直到朗诵完了,娘儿俩仍然紧屏住气,谁也不愿意说一句什么话使自己也使别人回到现实生活中来。
“妈妈,”倩姑终于叫道,“你怎么知道收音机里有?”
“我不知道这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一定是窗户,我们的窗户传来了你的作品:‘我缓缓地转过身去……’不知道是谁家在收广播,我赶紧拧开了话匣子……”母亲说。
在倩姑的怀疑的目光前,母亲背诵了倩姑的小说,有些段落,母亲已经完全背下来了。母亲的声音苍老了也沙哑了,背诵使母亲干咳起来,母亲的声音比广播员的声音更撕人心魄。
倩姑抱住了母亲,娘啊,相依为命的娘啊。“儿死后,把儿埋在大路上……”一叫娘她就想起了《洪湖赤卫队》,想起女游击队长韩英准备就义时对“娘”的大段抒情唱段。她已经不可能想别的了。她倩姑命硬,命苦,命孤,她没有——实际上她们娘俩都没有而名义上都有——丈夫,没有孩子,没有朋友,没有感情的依托与灵魂的依靠。然而她有娘,娘有她,娘就是她的,她就是娘的丈夫、情人、孩子、朋友、所有。
看来,母亲在倩姑寄出稿件以前就通读了她的手稿。她没有与倩姑打招呼就掌握了倩姑的一切,包括秘密,包括灵感。这又使倩姑觉得别扭。
这是没有办法的,多年来,娘俩儿就是这样的“忘年交”,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我的,而且,如果不是母亲早已对她的处女作烂熟于胸,她怎么发现得了电台正在广播?她不发现,倩姑怎么可能去段收听这段广播?想到她可能与她的处女作的广播失之交臂,倩姑觉得自己没有勇气再想下去。
继父醒了,可能是被她们的动静吵醒的,他不甘寂寞地嘟囔起来:母亲认为,她是在骂人。在差不多失去了一切意识和运动能力以后,他还有少许骂人的能力顽强地保存着。过去,遇到这种情况母亲会赶紧过去劝慰,而今天,在青姑的小说的熏陶以后,她们都涨了行市,母亲只是砰地摔响了关紧了继父住室也是她自己的卧室的房门,她们宁愿意不承认他的存在。
而且,那个神奇的青姑的小说里写了爱情,伟大的,令倩姑倒了半辈子霉的爱情。哲学家在海岛上与当地的一个小学教员相识。美丽的小学老师名叫阿珍,她唱歌给哲学家听,煮米粥熬小鱼给哲学家吃,而且常常听哲学家讨论生命、良心、爱和宇宙。青姑写道:
……她听不懂那些深奥的名词,但是她用心感觉着它们,她用微笑补充着与解释着它们,她用温柔的目光捕捉着它们,她用莫名的快乐完满着它们。于是哲学家也为自己的想法而欢乐了,为思想找到生命找到活力了,为概念而燃烧而热烈了,为所经历的难以置信的种种试炼而感到骄傲了。
女儿与母亲背诵这一段的时候有点打磕绊。然而这样高雅与深奥的句子并没有继续多久,因为哲学家的身份是不允许恋爱的,而阿珍的青春也是禁止爱情的。那时爱情意味着资产阶级、异己、腐化、不革命直到反革命。哲学家与阿珍的爱情被告密者发现了,告密者也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名叫红霞,本来是话剧演员,由于与胡风分子有染被下放到这里,她有双料的麻烦,既算胡风分子又算腐化分子。她一心表现得好一些早日回到人民队伍文艺队伍,主要是回到家里看顾她四岁的女儿。有一个未证实的舆论:说是女儿长得不像红霞的丈夫倒像是某个更加倒霉的剧作家--胡风分子。甚至于可以说告密者红霞长得很漂亮,她丰满而且高大,目光流动,脸色红扑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