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75-青狐     





鹿。她咬定牙关,不好喝也要喝下去,她想起了红色娘子军队长对吴清华(原名吴琼花,文革的样板芭蕾把这个带有女人气名字改掉了)说的话,队长给新战士倒了一碗椰汁,说:“清华同志,你把它喝下去!”于是受尽凌辱的昨日女奴,今日战士,热泪盈眶地喝下去了这充满阶级情谊的椰汁。而现在,她青狐是喝下了充满外汇券的优雅格调的,由中国的无产阶级人民大众制造,专门侍候西方布尔乔亚的崂山矿泉水一整瓶!    
    只是在喝崂山矿泉的时候她禁不住一种冲动:拿一碟咸菜来!从河北最好是河南,拿一碟老淹咸菜来!为什么涉外宾馆的经营者们就如此没有想像力,也许矿泉水加咸菜才是世界饮食直到人类文化世界大同的峰巅!能够有专收外汇券的商品可以提供的地点气象大不相同。红漆地板,艺术地毯,全遮蔽的化纤地毯,大理石与水磨石地面;丝织的或化纤的壁纸,红、白、彩色瓷砖、玛赛克和防护木板墙壁;沟槽式木质天花板、图案式石膏天板、各种涂料塑料和悬挂着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灯具的屋顶。这也是人呆的地方!这样的地方,人是干净和微笑的,衣是干净和高雅的,说话是温柔的和文明的,心情是舒朗的和慈爱的,举止是安详和从容的,空气是清纯和芳香的,吃的喝的用的拉的尿的咳嗽的和呕吐的,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和感到的想到的,都和那些缺衣少穿、遍体鳞伤、愤愤不平、苦大仇深、被欺凌被剥夺被强奸被污辱的人不一样。同样是说话,一边是彬彬有礼,一边是粗野混乱。同样是心情,一边是高尚美好,一边是水深火热!人和人就是这样地不同,生活和生活就是这样地不同!契诃夫的人物爱说一句话:“多么野蛮的生活啊!”如果他的人物多来参加几次中国的外事活动呢?他或者她还咒骂生活的野蛮吗?也许他们会改口,说:“呵,多么温馨的生活啊……”


《青狐》 第三部分《青狐》 第七章(3)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温馨一词从港台频频反攻大陆得手,报刊与各类出版物上频频出现温馨二字。青狐恨得咬牙切齿!给我一台重机枪,我要把用温馨一词欺骗污辱损害普罗大众的布尔乔亚小布尔乔亚们通通射杀!瞧把你们美的,吃喝玩乐操还要美其名曰“温馨”!    
    而此次呢,1981年8月,几个被目为文革以后即新时期以来最活跃的作家坐在火车的软席车厢前往海滨疗养地北戴河去。与硬座车厢里的满地瓜籽皮、粘痰与烟蒂,满车厢的混合着厕所味道与石碳酸的腥气与人体气味的恶臭是怎样地不同啊。这里的窗帘是挑花的,这里的座位是宽敞与柔软的,这里的小桌板上放着专门的清洁的铝盘,供你使用,而列车员警惕地望着穿过车厢的旅客,严防硬座车的旅客混到软座车厢上来。    
    而且青狐戴着一个做工细腻的,带几分拉丁美洲风味的彩色草帽,美丽的圆环,洁白的飘带,她的面孔加上这样的帽子,使她在漫长的列车上一眼就跳了出来。    
    她的对面坐着钱文,钱文的文字,钱文的幽默与相对别人的沉稳都使青狐心仪。她不喜欢的是钱文那张脸,有时候那是一具幕布一样的,隔开了人与人的交流的面孔,是的,那是面孔而不是脸,面孔上有太多的忧伤和更多的麻木,有一种动辄把自己封闭起来的预警系统    
    ,有一种不激动也不不激动,不悲伤也不不悲伤,不失望也不不失望的无可奈何与随遇而安。这种面孔使青狐明明白白地认定,钱文与她不是一样的人,甚至钱文与杨巨艇、与雪山、与李秀秀、与米其南都是完全不同的人。是的,从“面孔”上看,也许你会觉得钱文更像是白有光与紫罗兰,但是又大大地不同了,紫罗兰与白有光的面孔上有一种得意洋洋,有一种炫耀力量,有一种刀剑出鞘的咄咄逼人,而绝对没有钱文面孔上的悲伤。甚至于,青狐要说在钱文的嘴角上与前额上有一种苦难的痕迹。青狐以为是最奇特的,生着幕布式的面孔的钱文,只要与旁人说起话来,立即拉开了帷幕,他的真正的脸会在言谈中浮现出来,生动出来,感情出来。钱文在说起话来的时候情绪是太外露了,表情太活跃了,手势太过分了,抑扬顿挫太强烈了,即兴的发挥与幽默太频繁了。    
    甚至在说一些套话官话客气话的时候你也能从拉起的帷幕后边看到钱文的深思措词的情形。与钱文交谈是敞开着的,听钱文发言也是清沏透底的。只是钱文只要一说完话,立即恢复了沉思与悲哀的面孔。幕又拉上了。青狐有意与钱文多聊一会儿,她向他讲述自己的最新小说构思。她打算描写两个小人物之间的爱恋。男的是绘图员,女的是打字员。男的每月挣五十六块钱,女的每月挣四十八块钱。两个人都很本分,都得过一张又一张的奖状。他们互相在梦里相爱,在梦里约会,在梦里交谈,在梦里倾诉,在梦里握手,在梦里相亲相爱,在梦里难分难解,海誓山盟。直到文革开始了,他们向工宣队交代自己的思想问题的时候,在斗私批修的时候,在灵魂里爆发革命的时候,他们各自在不同的范围谈了自己的梦,交待了自己对另一方的爱恋思念。他们的梦恋传了出来。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他们觉得太丢人了,他们自杀了。    
    一株又一株大柳树从车窗飞速掠过,好像它们也急于听取青狐的新故事,它们也想发表一点意见,却永远赶不上趟。钱文听了青狐的故事,脸上显出了奇异而又不无困惑的表情。“这个这个……”青狐知道钱文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构思一个这样的故事。青狐有一点怒,这个浑蛋钱文,你他妈的还是诗人吗?为什么,这还有什么为什么吗?你以为每个男女都能向他或她喜欢的女子或男人倾吐自己的心愿吗?你以为人活在世界上就都是那么顺心那么开放吗?你以为哪一朵花想开就能开吗?听说钱文跟妻子不错,你不错了你就不理解为什么还有压抑,还有怯懦,还有矫情,还有逃避吗?你这个幸福的白痴,你这个道学的纠察啊。她已经听说了钱文对于米其南的道德训诫了。于是青狐怀着一种刻薄的念头,着意与钱文绕起弯子来了。也许他们不一定自杀?钱文迷惑地说,他们一定要自杀吗?有必要与必然性吗?即使在梦里,那毕竟是爱过一个人拥抱过一个人而不是恨一个人杀一个人阉割一个人啊,那么就算是为自己的梦吧,为什么不活下去呢?这句话使青狐忽然流出了眼泪,钱文竟也眼圈红了一下,他们又都赶紧转过脸去再转回脸来,他们相视一笑。然而我就是要写自杀,青狐想,她并没有说出声来,有钱文的那一句“毕竟是梦里爱过”的话,她已经达到目的了,她不想再与钱文辩论。爱从来都与死相邻,她到现在之还没有死,无非是由于她到现在还没有真正地爱过。她的失身,她的速嫁,她的克夫,她的颠狂和她的一篇又一篇小说都不是由于得到了爱而是由于始终得不到爱。朝闻爱夕死可也,如果是她而不是孔夫子来讲述人生的价值,她一定会这样说。爱,梦与自杀,这就是小说。小说就是爱,小说就是梦,小说就是自杀,小说写得愈好离生活就愈远,离实际就愈远。远才是近,近正是远。    
    你可以在小说里爱上一百个英俊的男人,每个男人都是英雄都是好汉都是罗密欧也都是佐罗,你可以在小说里与一百个强壮而又优雅的男人缱倦缠绵,云雨蹁跹;你可以因小说而得到无数的羡慕的乃至爱恋的目光。然后你回到自己的卧室,你对着四壁怔忡,你怜惜自己的年华与身体,你自言自语,你翻来覆去,你怀着永远的利刀割体一样的遗憾咀嚼自己的孤独和悲凉。然后用自己的孤独和悲伤编织新的供人玩赏令人欷嘘的爱情故事。“那么,你的梦呢?你有过这样的梦吗?”青狐问钱文,而且脸儿一红。“我,很少,真是对不起……”“为什么对不起?对谁对不起?对我吗?”青狐轻松了不少。“在我上中学的时候我做过这样的梦,而且,”钱文大笑起来,“那时候我们偶而到学校对面的一个面馆吃汤面,面馆的老板娘是一个大胖子,我有一次做梦梦见了她……”钱文笑得咳嗽起来。这就是幽默的可恶了,这样的幽默全无心肝!青狐心里产生了一种恶狠狠的毒气,她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她要说的是:“钱文,所以你永远成不了第一流的诗人!”    
    她还想说:“你他妈的也不过是家庭温馨一族!”但是她毕竟没有把这个话说出来,曾几何时,她第一次见到钱文的时候简直可以说是心惊胆战,她像一个乡巴佬一样的崇拜着向往着畏惧着钱文,她仰视着这个用几个字就可以拨动你的心弦的人。    
    钱文也有意识地转移了话题,他开开车窗,谈论窗外的青纱帐,谈论疾飞而过的燕子,谈论水洼边的大柳树,谈论天气的突然变热与雨水的缺乏,谈论农家土墙上书写的往日的红    
    色标语: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全国都要学习解放军!鸡毛要上天,蚂蚁啃骨头,两条腿走路……钱文还有意识地谈起郭凤莲来,郭凤莲的山西口音是多么可爱,他一直想为郭凤莲的口音写一首诗。还有陈永贵的扎在头上的永远的羊肚手巾,可惜的是陈副总理访问墨西哥的时候把手巾去掉了。那过往的一切本来是多么浪漫多么理想。设想一下吧,如果我们的总理是山西的农村妇女,我们的主席是戴着羊肚子手巾的种梯田的能手,我们的大作家是文盲,而我们的大学教授是掏粪工人,这将是多么奇妙的情景多么丰富的想像多么为几千年的文明史当中被压迫被侮辱被损害的人们出一口恶气的伟大创举!青狐咯咯地大笑,笑得脸儿通红。钱文的言说是无与伦比的,回忆当中有思考,思考当中有感情,感情当中有讥讽而讥讽之中又有将心比心的理解和宽容。她一辈子还没有和这样的人交谈过,最最普通的一句话里也包含着智慧,包含着善良,包含着无数的思绪和忧伤,包含着对人,对历史,对过往的时间也对现世的那么多深意。你可能与钱文一样聪明,但是你不大可能像钱文一样善良。你可能像钱文一样尖锐,但是你不可能像钱文一样包容。你可能像钱文一样饱经沧桑,但是你不可能像钱文一样仍然快乐健康。你还可能像钱文一样才华洋溢,但是你不可能像钱文一样地务实,叫做人情练达。或者你比钱文还要练达了、精明了,你不会像钱文一样仍然充溢着天真的热情。就说这一段看似笑话看似信口开河乃至嘲讽有加的谈论吧,其实包含了多少辛酸,包含了多少代价,包含了多少理解也包含了多少学问!她想说钱文,“你真可爱!”但她说不出来。他为什么不多看我一眼呢?她不明白,她甚至有点生气了。她佩服,但是不喜欢这样的正经得不可救药的人。她听到钱文在唱歌,在唱一首东北民歌,她也跟着胡乱唱了几句,她忽然说:“也许他们没有死,他们只是有了死的念头,活还是不活,这个哈姆雷特式的问题还是让读者去解答吧。”


《青狐》 第三部分《青狐》 第七章(4)

    这个时候青狐无意间发现了列车窗子上的几道污痕,有一点像雨痕,但是比雨痕更污秽。她费了点劲,才弄清,那是无意间撞向车窗玻璃的小飞虫,或者是无意间被车窗玻璃撞上的小飞虫,小飞虫与疾驶的车窗玻璃相撞击相磨擦,小飞虫乃化作了一道道细细的污水。造化,你可真狠!她忽然恶狠狠地说:“我一定要写他们俩的自杀,认为我写得不对,批判我好了!”钱文没有说什么,他只觉得青狐的出现是一件有意义的事。同时李秀秀的有关青狐与杨巨艇如何如何的传言令人忧伤。她比钱文小五到六岁,然而她完全是另一代另一样人。她对文学对小说对什么题材呀主题呀倾向呀人物呀这一套的理解、寻求和感受已经与他们大大地不同。    
    而青狐一直处在兴头上,处在“步步高”的微醺之中。每天都有一个、两、三个直到四、五个短篇小说的触发与构思。每天都写出一点出其不意——出旁人出世人的不意,出文坛的不意,出自己的不意——的文字。灵感像蒲公英一样地漫天飞翔,你顺手一抓就是一大把。故事像溪水里的小鱼,它们滋溜滋溜地游动,穿过你的指缝游走,走了肯定还会回来。语言就像水花,你击打它们,拨弄它们,驾驭它们,在精神的阳光的透射下变成七色彩虹。人物就像活人,他们使你牵肠挂肚,爱怨交加,难舍难分。而每篇小说的完成都像释放出去一只信鸽,一只只鸽子,你的鸽子飞上蓝天,飞向各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