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15-解读苏东坡
不敢正视东坡的多面之姿。苏轼就是这样的人,心中有何情思,举止几多彳亍,一概行诸笔端,只是文辞狡狯,性情稍有阻隔,即为此翁所愚。
再举一阕《木兰花令》(又作《玉楼春》),为东坡元祐七年赴扬州太守任时,写于泗州临淮郡:
高平四面开雄垒,三月风光初觉媚。
园中桃李使君家,城上亭台游客醉。
歌翻杨柳金尊沸,饮散凭阑无限意。
云深不见玉关遥,草细山重残照里。
“园中桃李使君家”,所谓使君,正指东坡本人。宋时泗州属于淮南东路,扬州又是两淮首府,身为扬州太守的苏轼,在自己的辖境内,不会将从汉代就开始调笑罗敷之类美女的“使君”雅号谦送他人。“云深不见玉关遥”,暗示“老云”(东坡晚年称朝云语)没有随他们离船暂游,“草细山重残照里”的“草”,极有可能是另一个侍妾的名字,诸如瑶草、春草(白居易的侍妾)之类。
更有一首《浣溪沙》,题为《春情》,东坡在里面,再次同时说到“桃、李”和“云、草”:
桃李溪边驻画轮,
鹧鸪声里倒清尊。
夕阳虽好近黄昏。
香在衣裳妆在臂,
水连芳草月连云。
几人归去不销魂?
有人说这首词是作者六十二岁作于惠州贬所,实为臆断。“画轮”便是官人的豪华彩车,“鹧鸪声里”又是娇啼“哥哥行不得也”,“夕阳虽好近黄昏”,说明虽然岁月垂垂老矣,仍在夕阳尚“好”之时,这种情境,正是东坡元祐年间(五十一至五十八岁)心态的写照。最妙的还是“水连芳草月连云”这句,其中的“云”字乃暗指朝云,后者在惠州时,每当唱到《蝶恋花》中的“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时,都要潸然落泪,其中的原因除了替苏轼感伤天涯沦落之悲,恐怕与她们姐妹天各一方、生死难卜也不无关系。
再举东坡《占春芳》上阕,作为旁证:
红杏了,夭桃尽,独自占春芳。
不比人间兰麝,自然透骨生香。
“夭桃”来自《诗经》里“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色泽与“榴花”一般“秾艳”,“透骨生香”乃朝云特有的体质。红杏不在、碧桃已去,独有“透骨生香”的朝云“独自占春芳”,这正是东坡晚年在岭南惠州时的生活情形。有人说此词作于早年杭州通判时期,殊不知《占春芳》乃东坡自度曲调,初学填词,便会度曲,那苏轼自谓不甚精通音律之说,便是空穴来风了。
当然,严谨的学者们从现存的《都昌县志》里查不出“碧桃”二字,便称研苏造诣极深的王文诰所持“无据”,上述披文阅情、类于猜谜的“如是”推测,更会有人以“无据”一言以蔽之。
然而东坡本身就有许多谜,他在诗文中总是不停地造谜。
说到谜,苏轼那首《卜算子》,可谓最为众说纷纭的词谜。
佳人篇缥缈孤鸿 拣尽寒枝不肯栖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这首词通常题为《黄州定惠院寓居作》,因为黄庭坚曾有这样的题跋:“东坡道人在黄州时作。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间)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是?①”
只因黄庭坚将这首词定为黄州作,宋人袁文便说,此词是写给黄州某个王姓“芳邻”的:
苏东坡谪黄州,邻家一女子甚贤,每夕只在窗下听东坡读书。后其家议亲,女子云:“须得读书如东坡者乃可。”竟无所谐而死。故东坡作《卜算子》以记之。
——《甕牖闲评》卷五
袁文所说的这个故事,似曾相识。为此,我们不妨回忆一下《逃婚篇》第一节所引《东园丛说》记载的那段话:
王子家言及苏公少年时,常夜读书,邻家豪右之女,尝窃听之。一夕来奔,苏公不纳,而约以登第后聘以为室。暨公及第,已别娶仕宦。岁久访问其所适何人,以守前言不嫁而死。其词有“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之句,正谓斯人也。“拣尽寒枝不肯栖,枫落吴江(一作沙洲)冷”之句,谓此人不嫁而亡云也。
一个是“常夜读书,邻家豪右之女,尝窃听之”;另一个是“邻家一女子甚贤,每夕只在窗下听东坡读书”;一个是“守前言不嫁而死”,另一个是“无所谐而死”。不同的在于,《东园丛说》所载之事,出自苏轼侄女婿王子家亲口所云,且有苏轼“逃窜山林”、“不欲婚宦”和苏洵的“辞亲信”作为印证,而《牖闲评》毫无所据。就此而论,《牖闲评》大有根据王子家所言故事,加上黄庭坚说此词作于黄州,合缀而成,故事里芳邻“须得读书如东坡者乃可”之语,又与惠州温都监之女的言词极为相似(详下)。
除了故事的来源没有根据外,袁文《牖闲评》所谓“邻女”之说,也与所述环境不同。东坡此词如果真的作于黄州定惠院,那位颇通文墨的“邻女”,白日入寺听僧人诵经还说得通,“每夕只在窗下听东坡读书”,就有些牵强了,试想,一个年轻女子,每天夜晚都要跑进寺院,立于东坡窗下,焉能不惧寺院里的和尚厮缠?
据说东坡另一个弟子、后来也被贬官黄州的张耒,与我们前面提及的黄州秀才潘大临(邠老),对此事又有新的考证:
东坡先生谪居黄州,作《卜算子》云:“阙月挂疏桐……寂寞沙洲冷。”其属意盖为王氏女子也,读者不能解。张右史文潜继贬黄州,访潘邠老,尝得其详。题诗以志之:“空江月明鱼龙眠,月中孤鸿影翩翩。有人清吟立江边,葛巾藜杖眼窥天。夜冷月堕幽虫泣,鸿影翘沙衣露湿。仙人采诗作步虚,玉皇饮之碧琳腴。”
——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
在这里,那位黄州女子有了姓氏,也是姓王的。不过张耒所交待的苏轼吟诗地点,乃是“江边”,并非处于街市的定惠院。如此说来,这位“王氏”则是与这首词有关的第三个女子。
有意思的是,《卜算子》词的末句原为“寂寞吴江冷”。吴江乃苏州地名,按此推测,东坡此词当写于吴中,若要非将此词与某位女子联系在一起,那么我们前面提及的苏州阊门的歌妓,何尝不是东坡所怀念的佳人之一?
宋人陈鹄《耆旧续闻》说他曾经见到东坡此词手迹,末句实为“寂寞沙洲冷”。即便如此,此词作于黄州定惠院的说法依然站不住脚,因为定惠院虽在黄州城南,却是一片“精舍”,苏轼在《黄州安国寺记》等诗文里有过详细记载,《五禽言》诗序里,专门描述寺院周围的环境:
寓居定惠院,绕舍皆茂林修竹,荒池蒲苇。
生长“茂林修竹”和“蒲苇”的地方,不仅和“沙洲”相距甚远,与张耒诗中的“江边”更对不上号,倒是东坡后来移居的江边水驿临皋亭,与词中场景十分相类。东坡刚到黄州时,曾有《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一诗,开头几句是:
幽人无事不出门,偶逐东风转良夜。
参差玉宇飞木末,缭绕香烟来月下。
江云有态清自媚,竹露无声浩如泻。
“参差玉宇”、“缭绕香烟”、“竹露无声”,都是寺院庙宇高耸、竹木丛生之写照,与“沙洲”丝毫无涉,即便“江云有态”,也是自远望之,惟一与《卜算子》词相类的是“幽人”二字,估计黄庭坚为此词所作的题跋,也因见到《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诗,起首便有“幽人”二字,由此推测而至。因此不难判断,《卜算子》词下“黄州定惠院寓居作”八个字,纯系后人添加,根本不是东坡当时写下的题记。
除了少年时邻居豪右之女、黄州邻家女子、黄州王氏女子外,第四个与此词相关的女性,便是惠州温都监之女——温超超。
请看以下三则记载及评论:
山谷曰:“东坡在黄州所作《卜算子》云云,词意高妙,非吃烟火食人语。”吴曾亦曰:“东坡谪居黄州,作《卜算子》云云,其属意王氏女也,读者不能解。张文潜继贬黄州,访潘邠老,得其详,尝题诗以志其事。”仆谓二说如此,无可疑者,然尝见临江人王说梦得,谓此词东坡在惠州白鹤观所作,非黄州也。惠有温都监女,颇有色,年十六不肯嫁人,闻东坡至,喜谓人曰:“此吾婿也。”每夜闻(东)坡讽咏,则徘徊窗外。(东)坡觉而推窗,则其女逾墙而去。坡从而物色之,温具言其然。(东)坡曰:“吾当呼王郎与子为姻。”未几,坡过海,此议不谐,其女遂卒,葬于沙滩之侧。(东)坡回惠日,女已死矣,怅然为赋此词。(东)坡盖借鸿为喻,非真言鸿也。“拣尽寒枝不肯栖”者,谓少择偶不嫁,“寂寞沙洲冷”者,指其葬所也。(王)说之言如此,其说得之广人蒲仲通,未知是否?姑志于此,以俟询访。
——宋·王楙《野客丛书》卷二十四
惠州温都监有女,名超超,年十六,不肯字人,闻(东)坡至,喜曰:“此吾婿也。”夜闻子瞻讽咏,则徘徊窗外。子瞻觉,则亟去。(东坡)谓温曰:“吾当呼王郎与子为姻。”未几,子瞻过海,其女遂卒,葬于沙际。子瞻念之,为作此词。“拣尽寒枝”,言择偶也;“寂寞沙洲”,言葬所也。李卓吾曰:“余独悲其能具只眼,知坡公之为神仙,知坡公之为异人,知坡公之外,举世再无其两,是以不得亲近,宁死不愿居人间也,然则呼王郎为姻,彼亦必死不嫁也。何者?彼知有坡公,不知有王郎也。”
——明·卓人月《古今词统》卷四引《女红余志》
《野客丛书》记(东)坡至惠州,居白鹤观。其邻温都监者,有女年十六,闻坡至,欲嫁焉,坡夜吟咏,则其女徘徊窗外。坡后知之,正呼王说为媒,适有海南之行,遂止。其女旋卒。坡回闻之,乃作此词,以记当日情事也。
——清·赵翼《陔馀丛考》卷四十一
显而易见,王《野客丛书》首记此说,他的故事来源清楚,而且出自广州人蒲仲通,其中除了东坡自海南北归时未尝“回惠”外,其他大抵皆能自圆其说。《女红余志》所述之事,有所增益,让温都监之女有了“超超”之名。这种说法虽无传闻因素,然明、清饱学之士如李卓吾、赵翼等人,都信而不疑,可见事情的可信度,似乎比黄州邻女、王氏女等传说更要强些。
详考东坡晚年谪居惠州,虽无诗文明言此事,但他在《王氏生日致语口号》里,还是露出些蛛丝马迹。那篇“口号”是写给朝云的,开头两句为:
罗浮山下已三春,松笋穿阶昼掩门。
关键在于后一句:“松笋穿阶昼掩门”。岭南松树、竹子种类极多,松根、竹笋,穿过台阶长进院子,甚至是屋内,也为司空见惯之事。可东坡与爱妾在朝云一起,为何要在大白天的时候,还将房门或者院门掩起?虽然东坡在下文说是二人在房中一味修仙学道,但特意强调“松笋穿阶”,显然暗指时常有人干扰他们的生活、甚至是情感。这句诗使人自然联想到《野客丛书》中所说的,温氏女在“徘徊窗外”,东坡“觉而推窗,则其女逾墙而去”。所谓“墙”,并非高墙,大抵为残垣、矮篱之类,这与诗中的“穿阶”二字,倒又相映成趣……
当然,苏轼《卜算子》词,更有极深的身世之悲,落寞之叹,甚至有人还从“无人省”中看出“君不察”之思,说这篇作品有美刺之机①,由于本书只谈东坡情爱及其与女性的关系,只能就此住笔。
在惠州城内东江与西枝江交汇处,也就是苏轼被贬此地所居住的合江楼附近,有块江水冲击而成的沙滩,当地百姓一直将它称作“沙洲”,那里至今还流传着东坡先生与温超超之间情感纠葛的故事。当地文化名人李展强先生,曾将这个传说加以整理,写成《残冬之恋——苏东坡在惠州的故事》②。
一首四十余字的小令,能够引起五花八门的情爱故事,能让古今名流、黎庶争相追述,除却东坡居士之外,能有几人享此殊荣特遇?所谓“旷古风流”、“万古风流”,至此足矣!
2005年夏天,笔者在广东省西部织镇寻访贬谪流寓者踪迹,偶然听说有个“坡尾村”,村头有数十棵古老荔枝树,传说是东坡被贬海南时,有个惠州妙龄女子,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