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15-解读苏东坡





寻无处”、“古今如梦”的慨叹。清人刘体仁读了此词,曾有所感悟地说:“词有与古诗同妙者,如‘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平生少年之篇也④”,便隐约体会出此中所隐藏着的不尽往事。    
    有关《永遇乐》和马盼盼,我们将在“佳人篇”里细谈。    
    在现存的苏轼作品中,还有一首绝句,也给后人留下了广阔探索的空间。这首诗,题为《四十年前元夕,与故人夜游,得此句》:    
    午夜胧胧淡月黄,梦回犹有暗尘香。    
    纵横满地霜槐影,寂寞莲灯半在亡。    
    元夕就是元宵节之夜,又称“元夜”。在宋代,元宵之夜观灯赏月,是相爱着的青年男女最佳的约会时间和场所。苏轼的恩师欧阳修,就有这样一首《生查子》: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到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花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今天有人把元宵节称为“中国的情人节”,很大程度上是从此词所描写的内容而来的。苏轼是出名的快口直心之人,早年的友人只要现诸笔端,全都有名有姓(比如在后来邂逅的刘仲达、忆起的费孝先、陈太初),惟有“隐者”和“故人”,始终不愿明言。很显然,诗中所说的与他曾在元夕之夜同游的“故人”不会是亡妻王弗和一般朋友,极有可能是一个不宜明言的女性。    
    仔细品味他那首追记四十六年前往事的诗,便会发现,其中只有第一句“午夜胧胧淡月黄”是当年实景,接着就是“梦回犹有暗尘香”。原来这首诗又起源于他的“梦”境。    
    值得注意的是,“暗尘”这个意象,带有更多的隐幽色彩。《花间词》载有西蜀词人薛道蕴的名作《小重山》,所谓“愁极梦难成,红妆流宿泪,不胜情。手裙带绕阶行,思君切,罗幌暗尘生”,就是写男女相思、无由相会的。苏轼诗的第三句“纵横满地槐霜影”,表示地点不在都市内,而在山野之间,结句的“寂寞莲灯”,更准确地道明这位“故人”应在庙里,而且处于“半在亡”的状态,到底是孤灯残火、忽明忽灭,还是人旧情缠绕、惆怅莫名?    
    应是二者兼而有之。让我们分析一下苏轼这首诗,作于何时何地。    
    “元夕”是宋代一个特别重要的节日,在皇城汴京,官家要在元日放百官休假三日,皇上自己也要登上宣德门观灯,与百姓同乐,苏轼门生李格非的女儿——著名女词人李清照南渡后曾深情地忆道: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    
    ——《永遇乐》(以下俱见《全宋词》)    
    善写都城繁华的柳永,词中所记的元宵节,也都在都城汴京:    
    变韶景、都门十二,元宵三五,银蟾光满。……龙凤烛、交光星汉。……向晓色、都人未散。    
    ——《倾杯乐》    
    嶰管变青律,帝里阳和新布。……庆嘉节,当三五。列华灯,千门万户。……更阑烛影花灯下,少年人、往往奇遇。    
    ——《迎新春》    
    王安石在诗中也曾多次提及皇城元宵夜的盛事:    
    正月端门夜,金舆缥缈中。    
    ——《癸卯追感正月十五事》    
    车马纷纷白昼同,万家灯火暖春风。    
    ——《上元戏呈贡父》    
    《宋史·礼志》也记载:每年元宵时分,“城门大道,大宫观寺院,悉起山棚,张乐陈灯”。最有说服力的,还是苏轼自己的诗,元祐年间,苏轼在汴京,曾写过一首《次韵王晋卿上元侍宴端门》,前四句说:    
    月上九门开,    
    星河绕露台。    
    君方枕中梦,    
    我亦化人来。


逃婚篇晚年追忆 寂寞莲灯半在亡(二)

    “化人”之语,出自《列子·周穆王》 :“西极之国,有化人来。居亡几何,谒王同游。”苏轼在诗中,不仅说驸马王晋卿的生活犹如南柯一梦,自己也是流亡之魂,不期而归。在这种心情之下,夜里追忆旧人,应是顺理成章的事。    
    元祐年间苏轼五十多岁,忆旧之诗作于此时,四十年前,当是少年之际、十余岁时的事情。    
    即便那诗作得更晚,也晚不过元祐八年(1093),因为从那以后,他就被贬出京、流落岭南了。元祐八年苏轼五十八岁,“四十年前”仍是他十八岁以前的事情,由此益发证实这位相约于山间寺庙中的异性“故人”,决不会是他十九岁才明媒正娶的王弗。    
    据此,前面列举的《东园丛说》中所谓“苏公少年时,常夜读书,邻家豪右之女……一夕来奔,苏公……岁久访问其所适何人,以守前言不嫁而死。其词有‘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之说,在苏轼本人的作品里又得到印证;而“一夕来奔”之“夕”,与苏轼诗中、梦中“元夕”,好像也是不无关系。    
    按照《东园丛说》的说法,也许正是十八岁之前的某个“情人节”(元夕),少年苏轼向与他认识良久的“故人”发出告别之语。    
    关于苏轼与那“豪右之女”的离合聚散,与雷简夫之间的恩恩怨怨,如今只能在小说中发挥想像、加以补足了。仅就以上史料而论,苏轼少年拒婚、逃婚既是足以成立的事实,也完全可被今人理解;即便他与那女子有过一段接触,甚至曾有过恋情,也应在意料之中。苏轼那时毕竟是个少年,我们没有理由要求他一开始就能洞察父亲挚友雷简夫的言行,倘若住在相邻的雷氏之女真在“一夕”向他表达爱慕,我们没有理由要求情窦初开的苏轼一开始就有拒绝的能力和勇气。    
    然而,贪婪之人掩饰得再得体,总有露出肮脏手脚的时候,极为豪侈的生活便是肮脏行为的注脚。苏轼兄弟所接触的雅州其他朋友,尤其是苏轼的道友、山林中的老师,决不会三缄其口,而雷简夫之父雷有邻的乱伦之事,早已不是秘密。也许急于用世的苏洵当时会忽略这些,他甚至认为苏家如能与雷家联姻,那对自己和儿子们都是好事。可是年少聪慧、在母亲影响下极重名节的苏轼,一旦觉察就如蝇在口,难以忍受,所以他才要“逃窜山林”,因为那里有隐者、有他的学道师友。    
    苏洵一开始觉得很没面子,定曾大加光火,要侄子们帮他将苏轼逮回来。所以苏轼才有婚宦过程中“父兄所强”的深刻记忆。“父”之所强的是婚姻,“兄”之所强的是要百般将他从山林中拉回来。    
    爱女八娘因自己所包办的婚姻不幸惨死,是苏洵转变的关键。这一年苏轼正好十八岁(有关此事,笔者将在苏轼的“家世篇”详细解读)。    
    少年苏轼为了逃避婚姻而躲进山林,眉山多处山寺都有他的遗迹便是最好的注脚。起初所逃的地方是处于雅州回眉山途中的连鳌山和三峰山,后来又辗转逃到南面的青神。    
    尽管苏辙那时更小,可“双凤”一词,显然也包括他。苏辙向来都是哥哥的“车辙儿”,但那时他没和兄长一起逃跑。一如陆游等人所言,苏辙对与雷家交往的事终生忌讳,由于他的个性比乃兄严谨,至今尚未露出蛛丝马迹。    
    可有一个更好的注脚,是肇事者雷简夫自己做出的。雷简夫后来遭贬至死,按道理应该安葬在祖籍陕西郃阳,或者是他曾隐居的终南山。恰恰相反,他把自己的墓地选在苏轼少年时读过书、题过字的连鳌山下,并留下遗嘱,非让苏洵给他写墓志铭不可。    
    若用莎士比亚名剧《威尼斯商人》相比,雷简夫的十指和那位犹太商人一样肮脏,但他爱女儿的心情不仅与威尼斯商人一样真诚,他还进一步痴情地关爱着他心目中最理想的“爱婿”。雷简夫之所以将墓地选在连鳌山,大概想让苏轼写下的那三个大字伴着他。    
    可叹的是,苏轼的大字如今完好如初,而雷简夫的墓,却没了踪迹。    
    “多情总被无情恼”,苏轼晚年名作中的一个佳句,也许加在雷简夫的身上,更带有几分悲喜剧的色彩?    
    让我们用苏洵《雷简夫墓志铭》中发出的那声长叹结束本篇:    
    “呜呼太简……孔铭孔悲!”


王弗篇爱妻王弗 自主相恋结姻缘

    少年苏轼因为逃婚而深入深山,思想上承受着极大的痛苦。这时他曾得到过道人或隐士们的帮助。元丰元年,身在徐州太守任上的苏轼在给章质夫的“思堂”作记时,曾忆起一个难忘片段:    
    少时遇隐者曰:“孺子近道,少思寡欲。”曰:“思与欲,若是均乎?”曰:“甚于欲。”庭有二盎以畜水,隐者指之曰:“是有蚁漏,是日取一升而弃之,孰先竭?”曰:“必蚁漏者。”思虑之贼人也,微而无间。隐者之言,有会于余心,余行之。    
    ——《思堂记》,《苏轼文集》卷十一    
    一个十六七岁少年经历如此大的波折,精神上显然是难以承受的。精神上的极度忧虑,势必带来身体上的严重不适,这成了苏轼比同时代人都要早熟从而也在三十余岁就“早生华发”的因由之一。那些道人、隐士不仅在精神上开导他,而且在帮他调养身体,少年苏轼喜欢阅读医书,也应从这个时候开始。延续到后来,发展为留意医药、搜集良方的嗜好。更重要的是,他从此坚定了“不欲婚宦”的决心,立誓要当道人。    
    正在这个时候,王弗出现在他的面前。    
    纵览三苏诗文便可得知,在苏轼与王弗成亲之前,青神王家与眉山苏家没有丝毫联系。喜欢在诗文中与人称兄道友的苏洵,不仅与同样是当地文人的苏轼岳父王方没有一点笔墨交往,与在雅州做事的王庆源也没有半点交情。就门第而言,王家与苏家也有一段距离,更不能跟堪称“豪右”的雷简夫家相比。    
    相反,苏轼与王庆源的关系却非同一般,从二人后来大量的通信中可以看出,二人无话不谈,比如提壶籍草、山林之乐,可以说连他弟弟苏辙都不能厕身其中。从当时的情形看,苏轼与王弗之间果真有媒妁的话,那王庆源便是最佳的撮合之人。然而,苏轼只称王庆源为“叔丈”,从没提到“作媒”及“伐柯”。    
    这就是说,苏轼与王弗的婚姻,并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他自我选择的结果。因为他曾读书的地方之一“中岩”、“华藏寺”就在青神王家庄附近,作为乡贡士的王方,至少在中岩一带是有点名气的,苏轼或者是借读,或者是求药,或者是通过王庆源介绍与王方的儿子王愿相识,总而言之,不存在父母之命或媒妁之言等关系。    
    《苏轼诗集》、《苏轼文集》编校者、《苏轼年谱》撰写者孔凡礼先生支持我的观点,他认为:    
    王方的家,一百年来“孝著闾里”,王弗在“少相弟长,老相慈诲,肃雍无间”(《苏轼文集》卷六十三《祭王君锡文》)的良好环境中成长”的,苏轼对这一点了解甚透;“苏东坡在和夫人王弗结合以前,当有过直接接触”,“东坡和王弗的结合,自主因素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这在当时,是十分不寻常的。①    
    中国人民大学的朱靖华教授则提供了这样的资料:    
    据民间传说,他们二人结成婚姻,还有一段小小的姻缘:王弗父亲王方,是一位乡贡进士,颇有声望,他要为自己的家乡奇景(山壁下有一自然鱼池,游人拍手,鱼即相聚跳跃而出)命名,同时也想借此暗中择婿,便请来了当地有名的青年才子为奇景题名,许多人都落选了,只有苏轼所题的“唤鱼池”耐人寻味。谁知躲在帘内的王弗亦不约而同地题名为“唤鱼池”,二人从此心心相印,沟通了无言的爱情。王弗之父母因此选中了苏轼为乘龙快婿,婚后形影不离①。    
    这是王弗家乡青神人的版本,也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最有说服力的还有苏轼本人的心语。在充盈着悲与泪的《江城子》里,有句话至今还是被人们一带而过,那就是“小轩窗,正梳妆”。    
    首先,“小轩窗”不是苏家的窗子。作为中、上等人家,苏家有地百亩,家中还有专门的“南轩”作为书房,苏洵不可能将只有一个“小轩窗”的房子给已是长子的轼儿做新房。相反,如果说“小轩窗”是他岳父王方那样小户人家女儿闺房上的装置,那最恰当不过。    
    其次,“小轩窗,正梳妆”,这种场景的形成,观察角度是从外向内的,而且是婚前互相爱慕的男女常见的表达爱慕的方式。若是结婚之后,苏轼自可学习张敞,在窗内给夫人画眉。此时若以窗户为后景,岂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