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15-解读苏东坡






    在宋代,腊日是个公休日,皇上在这天赐给官员医药,平民百姓也互通有无,“闾巷家家互相馈送①”。在初到杭州,需与同事、邻里多打交道的日子里,苏轼放弃了人情往来,独自跑到孤山去寻僧会诗,还得意地说“腊日不归对妻孥”,正说明家中和“闾巷”之事妻子全能应对,这样他才得以远离尘世喧嚣,到清静的孤山观水赏鱼,与鸟雀相呼。当时闰之在开封所生的儿子苏迨尚不能走路,苏轼大伯父苏澹的长孙又病故于京城,侄子的遗孀及两个侄孙只好由他们抚养着,老奶妈年纪又大,十几口人的家务,全然交给闰之,苏轼的“洒脱”,实在是一种幸福。    
    后来他在重阳节写的一首诗里,这样称呼自己的闰之:    
    可怜吹帽狂司马,空对亲舂老孟光。    
    ——《明日重九,亦以病不赴述古会,再用前韵》    
    “司马”是通判的代称,“孟光”则是汉人梁鸿的妻子。《后汉书》说梁鸿在江南给人做随从时,妻子梁鸿亲自舂粮,以维持生计,她与丈夫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老孟光”这个比喻,足以见出闰之勤劳能干,与丈夫相濡以沫,感情十分深厚。    
    苏轼后来在给好友王巩的一首诗中,给爱妻闰之以更高的评价:    
    子还可责同元亮,妻却差贤胜敬通。    
    ——《次韵和王巩六首》之五    
    “元亮”是隐逸诗人陶渊明的字,陶渊明在归耕田亩时,曾作《责子诗》,告诫儿子们不要懒惰。苏轼这两句诗,前面是点缀之词,妻子非常贤惠,才是他所标榜的。    
    “敬通”是东汉大鸿胪冯衍的字。《后汉书》称冯衍“幼有奇才,年九岁,能诵《诗》”,“博览群书”一词,就出自对他的评价①。冯衍学问、人品都好,更讲究气节,遗憾的是他娶了个特别悍妒的妻子,终生牢骚不断,甚至给小舅子写信,要求将老婆休掉。正因为此,《世说新语》的作者刘义庆才自嘲说,我与冯衍冯敬通相比,有三点十分相同:一是为人慷慨,有高风亮节;二是刚直敢言,不为世俗所容;第三就是屋里头有个厉害的老婆,家道坎坷②。苏轼也喜欢无事自嘲,夫人若有一丝专横,他早就像刘义庆那样叫苦了,“妻却差贤胜敬通”一语,说明实在无可挑剔,自己这辈子比冯衍幸福多了。    
    有趣的是,苏轼在诗后还写下这样的自注:    
    仆文章虽不逮冯衍,而慷慨大节乃不愧乃翁。(冯)衍逢世祖英睿好士而不遇,流离摈逐,与仆相似。而衍妻悍妒甚,仆少此一事,故有“胜敬通”之句。    
    苏轼生性狂放豪纵,只有像闰之这样贤淑的女人,才能给予他更多的自由,才容得苏轼将自幼生在歌台舞榭的时尚女子朝云收在身边,并与之终生和睦相处。也许王弗深知堂妹性情豁达、任劳任怨,才在临危之际特意安排她来照料自己不善理家的丈夫和幼小无依的儿子?    
    贤淑决不是盲从,更不等于逆来顺受。闰之跟随苏轼十六年,历经杭州、密州、徐州、湖州官任,共同遭受责居黄州的生涯,后又从朝廷到州郡,再由州郡回朝廷,几起几落,颠沛流离,但她在苏轼的生活中,决不是可有可无之人。请看下面一例:    
    苏轼刚到密州当太守时,正值天下大旱,蝗灾四起,百姓饥馑,民不聊生。苏轼到任伊始,便投身灭蝗,接着扶困济危,沿着城墙拣拾弃婴,最后与百姓一道挖野菜,度饥荒,几乎到了身心交瘁的地步,偶尔在家里发点脾气,对孩子说话声音大些。是可以理解的。苏轼有首《小儿》诗,就记载着家中发生的一件小事:    
    小儿不识愁,起坐牵我衣。    
    我欲嗔小儿,老妻劝儿痴。    
    儿痴君更甚,不乐愁何为?    
    还坐愧此言,洗盏当我前。    
    大胜刘伶妇,区区为酒钱。    
    这个小儿应是闰之在杭州生的苏过,当时仅四岁,见到父亲从外面回来了,大概是想要点好东西吃。苏轼又累又饿,也许是刚刚挖完杞菊、拣罢弃婴,身心交瘁,于是就发了脾气。所谓“儿痴君更甚,不乐愁何为”,是记述闰之的话,用现在的话语,就是“小孩子不懂事倒罢了,你怎么比他还任性?回到家就生气,干嘛不找点乐子呢?”既有责怪,又有怜爱,还有对丈夫、儿子的双重关怀。接着她就给丈夫洗净茶盏,砌上新茶,或许是端上苏轼喜欢的密州“薄薄酒”,用融融暖意让丈夫回到家庭的温馨之中。    
    此时苏轼除了自责之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大胜刘伶妇,区区为酒钱”,说的是另一个故事。晋代名士刘伶是个酒鬼,家里只要有点钱,就被他拿出去买酒喝。为帮他改掉酗酒的毛病,刘夫人常把酒给藏起来,甚至“捐酒毁器”,把酒泼掉,酒器砸了,弄得刘伶在家里只好整天说谎、骗酒喝。苏轼认为闰之的德行,大胜于刘伶夫人,爱而不溺,怨而不肆,像这样惟妙惟肖的诗,这样真真切切的生活感受,不是对闰之最好的赞颂么?


闰之篇狱中悔恨 身后牛衣愧老妻

    元丰二年(1079),历经密州、徐州、湖州太守之任的苏轼,因在诗文中“讥切时事①”、“讪上骂下”、“腾沮毁之论②”,被神宗御批差人捉拿,于七月二十八日戴上枷具,押赴汴京,当时情状,被人这样形容:    
    苏轼以吟诗有讥讪言事、官章疏狎(于)上,朝廷下御史台差官追取……(皇甫)僎径入州廨,具靴袍,秉笏立庭下,二台卒夹侍,白巾青巾,顾盼狞恶,人心汹汹不可测……吏顷刻之间,拉一太守如驱鸡犬。    
    ——孔文仲《孔氏谈苑》卷一《苏轼以吟诗下吏》    
    堂堂太守,天下名士,突然从万人景仰的位置上跌落下来,被皂吏们鸡犬般地呵辱着,面对这种遭际,苏轼都有些不知所措,家人魂惊魄散,惶惶难安,可想而知。    
    好在苏轼的好友、驸马都尉王诜得知消息后,事先派人通知了在南都(今河南商丘)为官的苏辙。苏辙急忙派出家人,星夜兼程,与朝廷捕快展开竟奔,提前一天到了湖州,将这坏消息告诉了苏轼。苏轼当时的应对是:    
    臣即与妻子诀别,留书与弟辙,处置后事,自期必死。    
    ——《杭州召还乞郡状》,《苏轼文集》卷三十二    
    闰之自熙宁元年嫁给苏轼,至此已历十二个年头。由于丈夫动不动就拿钱接济别人,家里人口又多,她靠勤劳和节俭,把一切安置得井井有条,再大的困难也能对付。可丈夫出了如此大的事,就像天要塌下来一般,闰之一时无法应对。苏轼为了安慰妻子,临别之前给她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当年真宗皇帝去泰山封禅,回来时听说有个高人杨朴,安贫乐贱,吟诗自娱,不愿为官,便让人将他召到御驾之前。皇上问:“听说你整天与人吟诗唱和,临行之前,有没有人给你作诗送行?”杨朴说:“没有。不过我的老妻唱了一绝。”皇上且惊且喜,问道:“你夫人也会吟诗?不妨诵给朕听听。”杨朴不愿回答。在皇上再三强迫下,他才诵道:“且休落魄贪杯酒,更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皇上听了大笑,不复强留,将杨朴放了回去。说完故事,苏轼还和闰之开起了玩笑:“夫人若是想救我,何不也吟诗一首,感动皇上呢?”    
    夫人听了,不禁哑然失笑①。    
    由此可见,苏轼被捕之前,并没有被吓得魂不附体。相反,他在尽力安慰闰之和家人。当时苏迈已经成婚生子,他要陪着父亲前往汴京,闰之带着两个不足十岁的儿子,还要照顾年逾七十的任奶妈以及苏迈的老婆、出身大户人家的范氏和新生的楚老(苏箪,苏轼长孙),全家老小的安危,都系于闰之一身。在南都(今河南商丘)为官的苏辙深知嫂子十分艰难,急忙派人到湖州来接她们。当苏轼被押到宿州时,闰之已经启程,全家都在船上。这时御史台再度派人,前来搜寻诗文取证,全家老小,受到极度恫吓。闰之在惊恐之余,做了一件不该做的事情。苏轼后来忆道:    
    至宿州,御史符下,就家取文书。州郡望风,遗吏发卒,围船搜取,老幼几怖死。既去,妇女恚骂道:“是好著书,书成何所得?而怖我如此?”悉取烧之。    
    ——《黄州上文潞公书》,《苏轼文集》卷四十八    
    苏轼现存的诗文,湖州任上最少,就因闰之一气之下,付之一炬的缘故。可苏轼后来并没怨她,反而以调侃语气述说此事,他对闰之的关爱与理解,于此可见一斑。    
    苏轼入狱之后,有段时间受辱至极,以为自己会死在狱中,曾写下两首绝命诗,交狱卒梁成,请他转送弟弟子由。二诗如下: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忘身。    
    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孪虻汀!   ?br />     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    
    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    
    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知葬浙江西。    
    ——《予以事系御史台狱,狱吏稍见侵,自度不能堪,    
    死狱中,不得一别子由,故和二诗授狱卒梁成,以遗子由》    
    这两首诗,前面一首是留给弟弟的,“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已成为传唱千古的名句,手足之情、胞裔相泽,读之令人唏嘘,据说神宗皇帝看了都为之动容,决意不再杀害苏轼。    
    然而诗中的重中之重,还是以家小相托。“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已然流露他对妻子儿女的不能尽责的悔恨,“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则是写给闰之的绝笔,一声“老妻”,包含着无限愧怍、无尽深意。    
    “眼中犀角真吾子”之句,历来注释者都引用史书为例,说苏轼在形容孩童长相怪异、容貌顽劣。    
    在《国语·郑语》里,确实有“今王恶角犀丰盈而近顽童穷固”之语,《南部新书》还说“杜琮目为秃角犀……不省刑狱”。其实苏轼这里在写他与闰之所生的第一个儿子苏迨,这孩子长到三四岁,依然不会说话、无法走路,苏轼在杭州做通判时,曾亲自带着迨儿去天竺寺,请那里的高僧辩才大师给他医治,大师手到病除,还收苏迨为俗家弟子。后来苏轼又多方延请道人为他布气、医治,才使他慢慢恢复成正常孩童的样子。    
    “我有长头儿,角颊峙犀玉”。这是苏轼《致辩才》诗中对苏迨的描写,就是狱中遗诗中所说的“犀角”儿。关于“犀角”,唐人任逍遥在相书《月波洞中记》中,有这样一段评述:    
    所谓九骨者,一曰颧骨,二曰驿马骨,三曰将军,四曰日角,五曰月角,六日龙宫,七曰伏犀,八曰巨鳌,九曰龙角。东西两岳高成为颧骨,势入天仓为驿马,耳齐为将军骨,左眉上隐隐而起者名曰月角骨,右眉上隐隐而起者名曰日角骨,绕眼圆起者名龙宫骨,鼻上一骨起者至脑名曰伏犀骨,耳两畔满拙骨高者名曰巨鳌骨,两眉毛入边地稍高似角者名龙角骨,亦名辅角骨。以上九骨皆三品之相。    
    诚如前人所言,苏轼诗文镕铸典故,犹如洪炉,铁锡俱化,诸子百家、稗史遗文、相书术数,无不容纳。当时高僧仙道,无不对苏迨施展高招,“犀角”之相,褒贬俱存。苏轼和天下父亲一样,儿子再有缺陷,也是自己最爱的宝贝,所以他才用相书的“伏犀骨”、“龙角骨”来称儿子,并以“眼中”与“身后”对举,表明在他眼里,带有病症的儿子,依然是他心魂所系、最为关心。这里不仅隐含着他对儿子的关爱,更深的是对生这孩子的母亲——闰之的最为宽容、也最体己的肯定。    
    “身后牛衣愧老妻”,这句诗是出自内心的对闰之的忏悔。“牛衣”是贫民百姓的衣着,《汉书·食货志》里曾引董仲舒的话说:    
    贫民常衣牛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    
    苏轼在徐州当太守时,曾在词中这样记载当地农村风物:    
    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缲车,牛衣古柳卖黄瓜。    
    ——《浣溪沙徐门石潭谢雨,道上作五首》之四    
    显而易见,在苏轼看来,他死之后,闰之只好回老家眉山,靠耕种为生,养活他们的儿子了。“牛衣老妻”,是他对闰之未来情形最恰当的写照。    
    后来谪居黄州,闰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