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
医治好我们的希望症。我想再加入共产党。但同时我知道不应该。我还想对右派说话,带着全部愤怒去辱骂它。辱骂和写作一样强有力。这是有对象的写作。我写文章辱骂一些人,这和写首好诗一样痛快。我认为左派与右派截然不同。有人会说这是同一些人。左派中有贝雷戈瓦,谁也取代不了他。第一号贝雷戈瓦就是密特朗,他也不同于任何人。
我可与众人一模一样。我相信走在街上从来没有谁回过头来看我。我是平庸。平庸的杰作。就像《卡车》那本书中的老妇人。
像我对你讲的那样生活,在孤独中生活,天长日久会冒风险。不可避免。当人孤单时会失去理性。我相信这一点:我相信当人完全孤单时会精神错乱,因为什么也不能阻止他产生个人的谵语。
人永远不是孤单的。在身体上永远不是孤单的。永远不。人总是在一个地方。他听见厨房的声音,电视或广播的声音,在邻近的套间,在整座大楼。特别是当他从不要求寂静时,不像我那样。
第三部分进程中的死亡
我想讲一件事,我第一次曾讲给为我拍过片子的米歇尔·波尔特听。在发生这件事的时候,我正在与大房子相通的那间被称作食物贮藏室的“小”房子里。独自一人。我在那里等米歇尔·波尔特。我经常这样独自待在安静而空荡荡的地方。待上很久。那一天,在寂静中,我突然看到和听到,在离我很近的地方,贴着墙,一只普通的苍蝇在做垂死挣扎。
我在地上坐了下来,免得吓坏它。我一动不动。
在这么大的空间里,我和它单独在一起。此前我从未想到苍蝇,除了诅咒它以外。和你一样。我和你一样,从小就憎恶全世界的这个灾星,带来瘟疫和霍乱的灾星。
我走过去看它死去。
它想从墙上脱身,花园的湿气可能使墙上的沙子和水泥将它粘住。我注视苍蝇怎样死去。时间很长。它做垂死挣扎,也许持续了十至十五分钟,然后便停止了。生命肯定停止了。我仍然待在那里看。苍蝇和刚才一样贴着墙,仿佛粘在墙上。
我弄错了:它还活着。
我仍然待在那里看,盼望它重新开始希望,重新开始生活。
我的在场使它的死亡更显得残酷。这我知道,但我仍待在那里。为了看。看死亡如何逐步地入侵这只苍蝇。也试着看看死亡来自何处。来自外面,还是来自厚墙,或者地面。它来自怎样的黑暗,来自大地或天空,来自附近的森林或者尚无以名之的虚无——它也许近在咫尺——也许它来自我这个试图寻找正在进入永恒的苍蝇的轨迹的人。
我记不得结局了。苍蝇精疲力竭,多半掉了下来。它的爪子从墙上脱开。它从墙上掉了下来。我再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我从那里走开。我对自己说:“你在发疯。”我从那里走开了。
米歇尔·波尔特来的时候,我把那个地方指给她看,对她说有只苍蝇在三点二十分时在那里死去。米歇尔·波尔特大笑。狂笑。她有理由。我对她微笑,这件事到此为止。可是不:她还在笑。我现在向你讲的时候,就是这样,是真话,我说的是真话,刚才讲的是苍蝇和我之间的事,这还没有什么可笑的。
苍蝇的死亡,是死亡。是朝向某种世界末日的进程中的死亡,它扩大了长眠的疆界。我们看见死去一条狗,我们看见死去一匹马,我们说点什么,比方说,可怜的畜生……但是对苍蝇的死,我们什么也不说,不做任何记载。
现在我写下了。人们可能冒的风险也许正是这种十分凄惨的偏移——我不喜欢这个字眼。事情并不严重,但这件事本身,全部,具有巨大的意义:无法企及的、无边无际的意义。我想到了犹太人。我像在战争初期一样仇恨德国,用整个身体,用全部力量仇恨它。在战争期间,看到街上的每个德国人,我就想到要谋杀他,臆想和完善这个谋杀,我想到杀死一个德国肉体时的那种巨大快乐。
如果作品接触到这个,这只垂死的苍蝇,那也很好,我是指:写出写作的恐惧。死亡的确切时刻,既然被记载,便已经使死亡成为无法企及的,使它具有普遍意义,也就是说在地球上生命的总图中具有精确的地位。
第三部分被封闭在你的书里
苍蝇死亡时刻的精确性使它有了秘密葬礼。证据就在这里,它死了二十年,我还在谈论它。
此前我从未讲起这只苍蝇的死亡,它持续的时间,它的缓慢,它难以忍受的恐惧,它的真实。
死亡时间的精确性反映出与人的共存,与殖民地民族,与世上庞大无比的陌生人群,与处于普遍孤独中的孤单人们的共存。生命无处不在。从细菌到大象。从大地到神圣的或已死亡的天空。
对于苍蝇的死,我没有做什么事。光滑的白墙,它的裹尸布,已经在那里,它的死亡成了一个公共事件,自然的与不可避免的。这只苍蝇显然到了生命的末日。我无法抑制自己不去看着它死。它不再动弹。还有这一点,我也知道人们不能说这只苍蝇存在过。
这件事已经过去二十年了。我从未像刚才那样讲述过,甚至包括对米歇尔·波尔特。我当时还知道的,看到的,是苍蝇已经知道渗透它全身的冰冷就是死亡。这是最可怕的。最出人意料的。它知道,它也接受。
孤零零的房子是不会这样存在的。它周围必须有时间,有人,有故事,有“转折点”,有像婚礼或这只苍蝇死亡之类的事,死亡,平凡的死亡——单数与多数的死亡,全球的,无产者的死亡。战争,地球上巨大如山的战争所造成的死亡。
那一天。我约好要与朋友米歇尔·波尔特单独会面的那一天,没有时刻的那一天,一只苍蝇死了。
我瞧它的时候,突然到了下午三点二十分多一点:鞘翅的声音停止了。
苍蝇死了。
这位蝇后。黑色与蓝色的蝇后。
这只苍蝇,我看见的这只,它死了。慢慢地。它挣扎到最后一刻。然后它完了。前后大概有五分钟到八分钟。时间很长。这是绝对恐惧的一刻,也是死亡的起点,朝向别的天空,别的星球,别的地方。
我想逃走,但我同时对自己说应该朝地上的这个声音看看,因我曾听到一只普通苍蝇死亡时那种湿柴着火的声音。
是的。是这个,苍蝇的死亡,它成了文学的移位。你在不知不觉中写。你写如何看着一只苍蝇死去。你有权这样做。
米歇尔·波尔特,当我告诉她苍蝇的死亡时刻时她大笑不止。现在我想,以可笑的方式讲述苍蝇死亡的人也许不是我。当时我无力表达,因为我正瞧着这个死亡,这只黑色和蓝色的苍蝇的死亡。
孤独总是以疯狂为伴。这我知道。人们看不见疯狂。仅仅有时能预感到它。我想它不会是别的样子。当你倾泻一切,整整一本书时,你肯定处于某种孤独的特殊状态,无法与任何人分享。你什么也不能与人分享。你必须独自阅读你写的书,被封闭在你的书里。这显然有种宗教味道,但你并不马上有这种感觉,你可以事后去想(正如我此刻做的),根据某个东西,比方说生命或对书的生命的答案,根据话语、呼喊、闷声的吼叫,发自世界各国人民的这些无声的可怕声音。
第四部分南部的粉色天竺葵
在我们周围,一切都在写,这一点应该有所觉察,一切都在写,苍蝇,它也写,写在墙上。在大厅里,在池水所折射的光线中,苍蝇写了许多,可以填满整整一页纸,苍蝇的字迹。它会是另一种文字。既然它可能是文字,那么它就已经是文字了。有一天,也许,在未来的世纪中,人们会阅读这种文字,也会识辨它和翻译它。于是一首难辨而广阔无垠的诗会在天上展开。
然而,在世界某处,人们在写书。所有人都在写。我相信这一点。我确信是这样。例如,对布朗肖来说,就是这样。疯狂围绕着他。疯狂也是死亡。巴塔耶就不是这样。他为什么躲避自由的、疯狂的思想?我解释不了。
关于苍蝇这件事,我还想说几句。
我仍然看见它,看见这只苍蝇在白墙上死去。先是在阳光中,后来在方砖地上阴暗的折射光线中。
你也可以不写,可以忘记苍蝇。只是看着它。看它也在挣扎,可怕的挣扎记入虚无的、陌生的天空中。
好,就这些。
我要谈谈虚无。
虚无。
诺弗勒的所有房屋都是有人住的:冬天时住户或多或少,这当然,但毕竟有人住。它们不是像通常那样只用于夏天。它们全年都开着,有人住。
诺弗勒堡这座房子最重要之处,在于窗子,它开向花园和门前通往巴黎的大道。大道上有着我书中女人们的身影。
我常常睡在那间成为客厅的房间里。我一直认为卧室不过是习俗。我在哪个房间工作,它便成为不可或缺的,像其他房间一样,甚至包括楼上的空房间。客厅里的镜子属于在我以前的房主。他们把它留给了我。至于钢琴,我在买房以后就立刻买了它,价钱几乎相同。
一百年前,顺着房子有一条让牲口去池塘饮水的小路。池塘如今在我的花园里。牲口却没有了。同样,村里也不再有清晨的鲜奶。一百年了。
当你在这里拍片子时,这所房子才真正像那所房子——在我们以前的人所曾见到的那个样子。它在孤寂和风韵中突然显示出另一个样子,成为可能再属于另一些人的房屋。仿佛剥夺房子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不是不可能的。
在室内冷藏水果、蔬菜、咸黄油……有一间房专做此用……阴暗和凉爽……我想这就是食物贮藏室,对,就是它。就是这个词。可以藏匿战争储备的地方。
这里最早的植物就是现在长在门口窗沿上的那些。来自西班牙南部的粉色天竺葵。像东方一样芬芳。
在这所房子里我们从来不扔花。这是习惯,不是命令。从来不扔,即使花朵枯死也留在那里。有些玫瑰花瓣在那里待了四十年,待在短颈大口瓶里。颜色仍然粉红。干枯而粉红。
一年中的问题是黄昏。夏天和冬天都一样。第一个黄昏是夏天的黄昏,室内不应开灯。
接着是真正的黄昏,冬天的黄昏。有时我们关上百叶窗,避免看见它。还有椅子,为夏天排在那里的椅子。露台,每个夏天我们都在那里。和白天来的朋友们谈话。经常为了这,为了说话。
每次都很忧愁,但不悲惨,冬天,生活,不公正。某天早上是绝对的厌恶。
仅仅是这,忧愁。时间在流逝,我们不习惯。
在这座房子里,最难受的就是为树木担惊受怕。总是如此。每次都如此。每当有暴风雨,而这里常有暴风雨,我们就为树木担心,为它们害怕。突然间我忘了它们的名字。
傍晚,在黄昏时刻,作家周围所有的人都停止工作。
在城市,在村镇,在各处,作家是孤独的人。他们无时无处不是孤独的。
在全世界,光线的终结就是劳动的终结。
而我始终感到这一时刻对我来说不是劳动的终结时刻,而是劳动的开始时刻。对作家而言,自然中就存在某种价值颠倒。
第四部分处于丧失生命的危险之中
作家的另一种工作有时使人羞愧,它大都引起众人最强烈的对政治秩序的遗憾。我知道人们为此耿耿于怀。他们变得像警犬一样凶恶。
在这里,你感到脱离了体力劳动。你必须适应和习惯这一点,然而什么也消除不了这一点,这种感情。将永远占统治地位的是劳动世界这个地狱的不公正性,这使我们流泪。工厂地狱,种种恶行:老板的藐视与不公正,残暴、资本主义制度的残暴,它所带来的一切不幸,富人有权支配无产者,将失败归咎于他们而从不将成功归于他们。令人不解的是无产者为什么接受呢。不过许多人而且越来越多的人相信这种状况不会继续很久。我们大家做到了一点,可以对他们可耻的文章做新的解读。是的。是这样。
我不坚持,我走了。但我说的是大家的感受,即使人们不善于体验它。
常常,在劳动终结时,你回忆起最大的不公正。我指的是日常生活。这种回忆一直来到房屋里,一直来到我们身上,不是在早上,而是在晚上。如果我们毫无感受,那我们就一文不值。我们就是:虚无。而在所有村庄的所有情况下,这种事人所共知。
当黑夜开始来临时,就是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