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88-维迪亚爵士的影子





    坐在开回伦敦的列车上,维迪亚说:“不晓得我写的这些书,有没有哪一本能够流传下去?”    
    我说,我想《毕斯瓦先生的房子》是一部大师经典,不论年代多久,只要世人还肯读书,就会历久不衰的。    
    他说:“你真好。”他似乎在玩味着“大师经典”四个字,接着他说:“本人也希望如此。那是一本大书。”    
    我们谈起那本书。维迪亚说,虽然他从来不曾重新读过那本书,可是,他已经将一切都放进书里头了──他的家人,他生长的岛屿,所有他知道的事情。甚至连书里提到的小东西都让他愉悦。回忆令他莞尔。    
    “书里头有三个黑鬼工人──只是几个头脑简单的家伙,拿铲子的。你还记得他们吗?他们只有名字,没有姓氏,艾德加、山姆和乔治。”    
    “他们是毕斯瓦家的工人。”    
    “没错,没错。”他已经笑不可遏了。他说:“艾德加·米托霍尔哲、撒缪尔·歇尔文和乔治·拉明。”三位出身千里达的黑人小说家。    
    这个私房笑话几乎害他笑得喘不过气来,不过,过了一会儿,两人仍旧谈着小说,我们讨论到毕斯瓦先生对字体的看法。他的精神又为之一振。他将嘴巴凑近火车车窗,对着窗玻璃哈了一口气。    
    “这是泰晤士报体。”他手指勾画出一个字母,接着加了些花饰,又写了几个字母。“这是细线装饰的铅字。还有,这个”──他还在吐气成云的车窗上,增添字母──“就是博多尼活字体。我喜欢这个。”    
    他是认真的,手指头一径地勾画着,一径地描述。    
    我说:“有时候,他们会在一本书上最后一页上说明字型格式。我从来就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他说:“我最爱那一页了。”    
    他说:“你看这个,”手指头画着车窗,“这是卡斯隆体铅字。你注意到不同的地方了吗?”    
    字母仿佛即将消失。可不,维迪亚的字母驻留在车窗上。列车一接近伦敦,城市灯火随即再度点亮这些字母,所有这些不同字体的字母。


第二部:作家的作家被玷污的床

    我要离开的前一天,维迪亚房子里来了些工人。他们在他的卧室里敲敲打打的,修缮一处维迪亚认为粗制滥造的架子。那天是星期六。我打电话给海瑟,问她方不方便见面。她说好,不过,她提到一家酒馆的名字,不想跟我在她的公寓会合。她知道我就要走了。她在酒馆里抱怨着,我在意维迪亚远多于她。    
    我说:“他是我的朋友啊。”    
    她说:“谢了。”    
    我恍然大悟,自己讲话伤了她,就说:“你也是我的朋友啊,当然,你是我的朋友。”    
    我无法解释维迪亚为什么这么重要,他的友谊又有什么不同,跟其他人的友谊都不一样。我知道他心里疼爱西华,不过,他似乎非常器重我,远超过他的亲弟弟,而且,他深知我的写作雄心,我连我的家人都不敢说呢。    
    海瑟和我继续喝着闷酒。当天,我们并没有做爱。跳过这一环,别离显得更加笃定。    
    晚上,我回到家里时,维迪亚哀戚逾恒。帕特坐在客厅沙发上。他坐在他的扶手椅里,脸上表情悲伤,不过,他一开口向她倾吐,就像个满腹委屈的小孩一样。    
    “我没办法再睡那张床了,”他说,“床已经给他玷污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子?那个笨蛋、无知的蠢人!”    
    他深感恶心,泪水盈眶欲出。    
    我问:“发生什么事了?”    
    帕特先说:“维迪亚卧房里有个工人,在跟他解释些什么……”接着,她仿佛过于惊怕,不敢再讲下去。    
    维迪亚的脸孔扭曲作呕,他说:“然后,他坐在我的床上,帕芝。他把他的屁股搁在我的床铺上。”    
    翌晨,维迪亚还是坐在客厅他的扶手椅上。他神情严厉。疲惫令他皮肤灰暗。他竟夜无眠。今天将是个不可开交的日子,我也没那个闲情逸致去参透,工人屁股玷污了的床铺,怎么就不能加以清洗,恢复纯净。工人屁股冒犯,只不过是维迪亚诸多特殊问题当中的一小节而已。只有他才懂这些问题,因此,也只有他才能破解这些问题。    
    他神情萎顿。他说,他很难过我要走了,而他也是真心诚意的──他看起来就像要人家撑着,才站得起来一样。帕特气闷,泪眼涟涟,只是,我不晓得,是不是为了我行将离去。    
    照旧,维迪亚说:“你不会有事的。”    
    


第二部:作家的作家9点50分开往滑铁卢

    维迪亚管他的平房别墅,就叫做“平房”,虽然在初次见过这幢平房多年以后,我才发现这房子的真实名号是谓“起毛草小屋”。维迪亚素来强调事实真相,不过,又有谁能怪他隐瞒这个傻气好笑的真名呢?    
    平房低矮狭窄,对他的气喘非常不利,这类矫揉造作的建筑架构,维迪亚平常会不屑地贬低为东施效颦,并且深恶痛绝屋墙上刻意风化仿古的燧石,与小屋极力营造的古典气息──然而,他现在就住在这样一栋房子里。不过,这幢平房地址在一处知名的地产威尔斯佛德庄园上,我猜想,维迪亚一定是喜欢上这个地方古老风范的魅力,与其夙负盛名的招待客人过夜的别墅宴会。威尔斯佛德的领主,外界咸知其行事作风怪诞不经──有钱的疯子往往都给人家这么描述──领主疯得病入膏肓,领主宅邸就像一所疗养院一样,院里就收他这么一个患者。    
    偌大的领主宅邸故弄玄虚,花上大笔银子,扮出古老久远的表相,骨子里其实新颖得很,葛兰康诺勋爵破土兴建于1900年,采取17世纪末期方格花样的燧石与石砖风格,期盼媲美迪斯尼世界的伪造堆砌。建筑物上装饰着华丽的三角墙,甚至还嵌了那种维迪亚在航空信中讪笑不已的竖框大窗。宅邸四周环绕着“作态扮老”的围墙跟假拱门,这幢大宅子还隐密得很,驶出一个以“湖”为名的村落(神话中蓝斯洛特爵士的家乡就在这里)以后,开上安姆斯伯利附近通往庄园,巷弄般狭窄的侧道。湖村无湖,却有一条河,雅芳(Avon)──另外一种雅芳,为数众多的那种雅芳,因为古英文的雅芳意思就是“河流”。    
    那条河流经威尔斯佛德庄园。早期居住此地的先民,在河畔低洼积水地区,堵出一片泛滥牧草地。日光明亮之时,天高地阔,苍穹广及索尔斯伯里平原,穿过农场田野,史前巨石柱群(Stonehenge)就在一个小时脚程之处。维迪亚简称“石头群”,有时候则说“石柱”。威尔斯佛德庄园里最为惊奇骇异的景观,就是庄园树群,几乎全都枯死了,树冠枝干攀缠着厚厚的长春藤,成团成簇,扼杀老树。从平房的窗户探头望去,这群黑压压的枯木历历可见,虽然毒藤缠绕无章,却依旧枯立不倒,像是层层包扎着长春藤绷带一样。    
    “他就爱看长春藤,”维迪亚说,“他才不管那些藤子把树都绞死了呢。”    
    他讲的是史蒂芬·田南特,威尔斯佛德庄园领主。起毛草小屋就是为他盖的,可是他从来没住过这里。田南特祖上济济多士,强健多能,当代不少知名亲友,有些人还荣膺皇家名衔。他本身是个“尊贵的”伯爵,适足以果断印证维迪亚的高见,每当他哄笑不齿那些“畸形贵族”,并嘲笑英国皇室头衔了无意义时,他笑得真对。    
    田南特失心疯多年。他嘴里经常嚷着:“吾乃大英尿壶亲王是也!”他将头发染成紫色,间或染做凤仙花色。他黎明即起,涂脂抹粉,鲜红唇膏,粉艳双颊,眼影浓重──据说,他有六十种不同色度的眼影。他不管上哪儿,一定随身拥着他的熊宝宝,以及一只玩具丝绒猴子。虽然他很少在外闹事,不过,他也绝不深居简出;有时候,他会上波茅斯市去买化妆品,时不时也远赴伦敦,甚至飞到纽约。他诗写得差劲。在他神智完全失常之前,他还是位社会名流。他与维拉·凯塞及E。 M。 福斯特交好,战地诗人齐格菲德·萨松一度也是他的爱人。他也画画。幼稚的双曲线图案,画些卡通化的男人,多半是些水手,东印度炮手、船员等等,凸鼓着圆胖可爱的脸颊,神情好色淫乱,雄伟的双头肌,裤里胯间膨胀得不可置信,有些像是裹着一根黄瓜,有些则像是偷藏了一颗哈密瓜。    
    史蒂芬·田南特就是这样一个懒散、滑稽,酷爱变装的零号同志,不过,他贵族出身,又家缠万贯,所以,他一讲笑话,大家都笑,纷纷称赞他了不起。他的起居率由一对夫妻照料,史考尔夫妇──维迪亚讲到“那两个史考尔”的时候,指的总是约翰与玛丽·史考尔这对夫妻。史考尔夫妻长年悉心照料田南特,保护他无微不至,久而久之,遂遁形成为某一类的英国仆佣,叫人分不清楚谁是主子,谁是奴才。他们掌握权力──奶妈的权力,管家的刁难,“还请您原谅,先生,不过……”──然后,他们就站在悲伤、傻笑的史蒂芬与真实世界之间。要是有人妄想给这片家产上的乔木除蔓,史考尔夫妻就会立即阻止那种在他们说来,略为时髦的轻举妄动。“我们这里不来这套的。”    
    可是,黑色的藤蔓把这个地方搞得阴森恐怖,也毁掉对称平衡的树型。蔓草丛生,厚实缠绕,树木都看不出树种与品种。庄园四处的树群,彷佛绞架般僵直,矗立在漶漫的淹水牧草地上。    
    最古怪的事情就是维迪亚与田南特一直缘悭一面,他竟然从来没见过他。十五年来,维迪亚只有浮光掠影地瞥见过他,两人从来没讲过话。所有维迪亚住过的怪地方当中,目前为止,这里算是最离奇的所在了。不过,这间平房租金便宜:维迪亚每个月预备象征性的房租,上缴葛兰康诺勋爵,史蒂芬的弟弟,克里斯多福·田南特,维迪亚就成为住在花园一端的作家,大宅子里的疯子鬼吼着:“有人说我是天才!”还是清晰可闻。    
    平房里照明不良,天花板低悬,冷墙厚实,窗牖窄小。威尔特郡之平坦,与紧邻的多赛特郡西部大异其趣,我们家就住在那里。我们相隔七十英里之遥,丘陵崎岖,就在沼泽森林谷的入口处,树篱成排,其实也称不上是树篱,不过是嬉春怒放的白石楠,石墙欲崩,土垒将坍。我家有个名称,叫做铁工厂,傍着山脚下的古老要塞,以及几栋暗郁的教堂。最靠近的一座教堂,位于斯多克阿保特村中,兴建于11世纪。铁工厂有五个房间。我坐在楼上最小的一间,写我的小说《圣徒杰克》。墨水晕染的纸上,铺陈着新加坡与阳光与恶作剧;我的窗外天色暗沉,潮湿的田野起伏,落叶飘尽的冬木,枝干黑褐,这些树都是橡树,咸湿海风掠过树枝时,还会顺势呼啸一番。    
    


第二部:作家的作家首次造访“平房”(1)

    维迪亚在信上写着,请来电,请来访。    
    我们讲上话的时候,他说:“你怎么净挑最贵的时段打电话?”时间是上午11点。我不是挥霍无度,只是粗疏大意。我一心想要再跟他见面。我们约定了一个日子。    
    维迪亚跟我解释,英国人生活的社交仪式,酝酿亲疏远近的各种过度阶段,先从咖啡茶叙开始,接着,随着交谊逐渐热络,可以约在下午5点一同小酌,然后,再往共进午餐这种较为重大的承诺迈进。晚餐就是朋友交结的最高层次。“晚餐最隆重,”维迪亚说,“晚餐很重要。”餐点跟仪式,对他来讲,非同小可,不可儿戏。他总是坚持选酒,却几乎从没付过酒钱。(“别人喜欢付钱,享受付钱的乐趣。我可不能扫了人家的兴头。”)他注重食物品质,即使他用餐量小。他习惯以衣帽饭局取人──餐馆评价,餐点精粗,饮酒价位,谈笑内容,甚至连人家穿些什么,也在他计较项目之中。要是他们穿的邋遢平常,他就自觉受辱。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当作人身攻击。你鞋子没擦?显然你对我有意见。你衣着寒伧,根本就是言行粗鲁。    
    我在附近有市集的城镇,布里特河上的布里德港,买了一瓶葡萄酒作伴手,就带着太太一道前往。我知道维迪亚何其讲究守时,就提早出发,预留充分的时间上路。迟到是同样的粗鲁无礼。    
    我在张罗这趟拜访的时候,心里总是想起,他曾经跟我讲起某人的话。“看到没有?他就怕会出错,结果,每件事都给他做错了。他担心焦虑会失败,结果就失败了。简直就像是他自己存心恶搞一样。”    
    可是,维迪亚同时也是我的朋友。我们最后在一道儿的时候,我还在乌干达,一本书也没出。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