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88-维迪亚爵士的影子





过不提。“写作过程中,我独自幻想出所有的梦境,全是为了他。”《自由国家》令他着魔;他一度“深深沉浸其中──几乎到精神衰竭的状态”。    
    《自由国家》令我感受之深刻亲密,我无法予以评价。我在这本书里,辨认出哈吉·霍尔史密斯的身影,还有坐困围城的非洲国王;我认识书中某些非洲人;维迪亚的上校就是卡塔加山寨的少校──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同样的咆哮;书中侍者就是伺候他的侍者,而且,就像维迪亚当时形容的一样,“小弟身形庞大,步履快捷,所到之处总会带动一股体臭乱流。”书中的路就是我们开车旅行经过的路径;标志上写着的还是同样的“注意落石”;而我在“即将长成男人”的男孩身上,看到自己。书中同样的野犬狂吠,还是让我心惊胆颤。《自由国家》大半篇幅是我们在卢旺达狩猎旅行的纪录,不过重新连缀,编织成一条拼花被单:但见缝线针脚处处,不详内情的读者乍读像一幅天高地阔、赏心悦目的画面,在我看来,却是一方方补丁。不过,只要你有个朋友是作家,两人又经过相同的旅途,这就在所难免了。    
    他说:“我深挚期望,你的书可以为你的犀利敏锐、笔耕劳作与友谊关爱,带来相当回馈。”    
    他这么说就是给予我的最佳回馈了。我着手写《V。 S。 奈波尔》的时候,就已经定位在一部爱心的作品上,帮他一个忙,给自己上一堂课。写作过程中,我自己获益良多,物质回馈则尚无着落。也许这本书引发某些人对他作品的兴趣,转而替他增加些新读者。可是,我怀疑,许多方面上,维迪亚的生平要比他的作品还精彩。他曾经评论过索美赛德·毛姆,说毛姆一生何等丰富曲折,即使,那老先生总是严词否认。至于《V。 S。 奈波尔:作品初介》,则销路奇差,从来就没有凑到第二刷过。二十五年后,仍然绝版停印。版税前金收到的那一天就花掉了。二十五年来,我没收过这本书的版税,出版公司也从来不曾寄给我销售报表。我从来就无法理清究竟印了多少本。一两千本,或许吧。这本书正好落入出版书籍最悲惨的命运:成为收藏家的典藏项目,几乎无人问津,无处发行,只是物以稀为贵罢了。    
    那个时候,维迪亚同样求财若渴,至少这是他自己说的。他家无恒产,只有满箱满箧的手稿与文章,这是他截至今日整个写作生涯的完整纪录。他曾经前往大英博物馆讨论出售一事,还约略开价4万英镑,总括所有的信件、手稿、照片、纪念物、地图、速描、笔记,举凡所有出现在他汗牛充栋的文学生涯的一纸半签,都包括在内。卷帙繁浩,因为他曾经告诉过我,他生性迷信,从不随意丢弃载有手写笔迹的字纸便条,就跟人家保存剪下来的指甲跟须缕发丝一样。然而,在他拢聚所有纸堆以后,大英博物馆改变心意也不无可能,说不定连当初同意的最低收购金额都不愿支付。他需要应变计划。    
    因此,他问我,我方不方便替他传话,就说维迪亚有意出售他的文件档案呢?美国的大学应该挺方便的,日后,他也可以跟他们咨询。他在千里达老家的卡纸箱子里,找到一些他写在久远以前的信件与札记:“1950年7月,我在泛美航空飞机上,一俟降落着陆,马上动笔写下的铅笔札记。”重读过去往来的诸多信件,让他动念写一部自传。可是,万一这些文件资料在骚动中付之一炬(“这在千里达不是不可能的”),那该怎么办?他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来妥善保存。


第二部:作家的作家写作难以维持家计(3)

    当然,还有钱。他想要将这些纸堆转换作一间坐落伦敦中心的公寓。    
    维吉尼亚大学英语系系主任跟我也是朋友。就是他给了我这个驻校作家的位子。我请教他的建议。他说我该去找大学图书馆馆员谈谈。这位图书馆员就是那类孜孜不倦、井然有序的人物──井然有序而非睿智聪敏──管理图书馆的人大抵若是。他秃顶生辉,恰好吻合这种一丝不苟气质;他胡子刮得干净,双颊红润,衣装整洁有致,楚楚考究,我心里存疑,这人究竟爱不爱读书。    
    我说:“不晓得您有没有兴趣收购《V。 S。 奈波尔》的手稿档案。”    
    “我知道这个名字,”图书馆员说到。“他写了《马尔谷地的食人族》。”    
    我说:“那是R。 K。 纳拉扬写的。”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个干净、目光清澄的先生,脑子其实糨糊得很。我顺口列了一串维迪亚的作品,虽然这人一直面带笑容,偏偏一本也没有勾起他的印象。    
    “他打算卖些什么呢?”    
    “所有的东西。他所拥有的一切纸本。信件、书籍、手稿、照片等等。”    
    “他曾经收到知名作家有意思的去信吗?那样的信件通常可以值上不少钱。”    
    我感觉这番对话进行得并不顺利,不过,我也庆幸,还好我替维迪亚挡掉辩白他不是R。 K。 纳拉扬的羞辱。    
    “我很确定,他一定有很多诸如此类的信件。安东尼·鲍尔也是他的密友。”    
    图书馆员微笑,却了无欣悦,笑意忸怩,透露着困惑不解,仿佛我脱口而出,讲了些异域番邦的南蛮舌。    
    “他心里打算卖个什么样的数字呢?”    
    “4万英镑。”    
    “换算成美金是多少?”    
    “大概9万美金吧。”    
    “你在开玩笑。”    
    我没搭腔。图书馆员双颚紧闭,紧咬牙根。大学没这笔经费,他说。我转身离开他的办公室之时,可以感觉他脸上泛起胜利的微笑,狰狞地灼烧我的背影。    
    当然,别的大学跟图书馆一定会有意问津的。我写信。我打电话。有时候,我会提出价钱,有时候,我只是请人家出个价码。没人上钩。许多经我洽询意愿的人,只是浮泛地听过奈波尔三个字。怎么会这样?维迪亚在美国名声不彰,我不意外;这也是促使我写书介绍他的作品的动机。真叫我惊奇不置的是,怎么连学术界人士与图书馆员都这般闭塞无知呢?    
    我委婉地将结果透露给维迪亚,或许是因为我的圆滑老练,明眼人登时可以看出,我吃了不少闭门羹。维迪亚一向敏于感知外人的拒绝与否定,他很难消受如此讯息。他寄来一纸短签,随即遁入沉默,再无音讯。    
    从我在维吉尼亚大学授课的班级看来,美国大学素质远远不及马克瑞瑞大学跟新加坡大学。我在夏洛特维尔的学生所读甚少──他们几乎没有人读过乔伊斯或是契诃夫的短篇小说,他们自己却还想写短篇小说。有时候,他们交来去年修习其它科目时写的作业。通常,他们什么也不交。他们性格上还算讨人喜欢,知性上却惫懒无节。有些还是研究所学生呢。我要是给他们批个不高的分数,还会有人抗议。    
    有个研究所学生跟我说:“嘿!保罗,你搞不清楚啊!我这门课没有B不行!”    
    我跟他说,给你个C已经算是我慷慨开恩了。他已经修到硕士阶段了。他用的功夫实在太少了。    
    他对我大吼大叫地:“喂,我就是要个B。”语气像是要抢我的皮夹子一样。


第二部:作家的作家写作难以维持家计(4)

    这真是我闻所未闻的新鲜事:教师不读书,学生不能写。一个学期我就受够了。我领出我的积蓄,打包返回伦敦。    
    我们从西伦敦搬家到南伦敦。而今,我们在卡佛区租下一整间房子,不过,这个地区比伊林区还要不宜居家。此地充斥着作奸犯科的不法之徒──小偷、扒手、偷车贼、抢皮包的、闯空门的、勒脖子抢钱的,以及符合各种描述的多能小贼。可是,卡佛地区实在太穷了,这干子歹徒还得搭火车前往伦敦其他自治区,或是一路直达西区,比较有助犯行的地方,下手扒窃斩获也比较丰富。    
    1973年春天,《黑屋》交稿之后,我踩着脚踏车,骑到滑铁卢车站,脚踏车停在火车上,坐到萨里斯伯里,再从车站踩着铁马,一路踩到威尔斯佛德庄园。维迪亚看得出来,我的财务状况窘困如昔,不过,我还是告诉了他,为什么我要离开维吉尼亚大学。    
    “你曾经说过,你再也不要教书了,”维迪亚说。“你坏了自己的规矩。你要是给自己定了规矩,就要遵守下去。”    
    我们穿过田野,散步到史前巨石柱群,他再度通盘解释,淹水牧草地的形成原理。    
    “你会喜欢维吉尼亚的,”我说,“那里的乡间景色美极了──青山连绵,绿野无限。”    
    “恐怕,美国不适合我。我觉得,我不能活在乡间环境里。”    
    “说起来,维吉尼亚跟这里还有点像。”    
    可是,我心里想着:才怪,维吉尼亚要比这里美多了,这块圈围起来的萨里斯伯里平原,还有一条高速公路,紧邻奔驰在古怪的史前纪念碑旁边,呼啸间,石柱为之渺小。    
    “我得守住现在我所拥有的,”维迪亚说,“要我再迁居移民到另外一个国家,恐怕就为时已晚了。”    
    我们继续走向灰棕色的桌形石,巨石紧挨在车道旁边,车辆飕飕飞驰。    
    “那么,你现在计划怎么样?”    
    他说:“我还在想办法找钱。”    
    “你是认真的吗?你真要在伦敦买房子吗?”    
    “没错。我想,我需要的就是这个。”    
    “我想,你一定可以找到四万英镑以下的房子。”    
    他说:“不,我的房子绝对要不折不扣的高尚时髦。”    
    说这话的时候,他遥遥望着天边。


第二部:作家的作家退稿与畅销书(1)

    我回到伦敦几天以后,我在包德利黑德的编辑,名唤詹姆士·米契,专抽雪茄的苏格兰人,偶尔也客串诗人,请我到维克特法国餐厅午餐。他说他想要讨论一下《黑屋》。我们会面的时候,他还非常友善,不过,在我们用过第一道餐点,干掉大半瓶葡萄酒之后,他还没提到我的小说,就有些不祥的征兆了。接着,他说,他一点也不喜欢我的稿子。    
    米契说:“恐怕,我不能出版这本小说。”    
    我不敢置信,我说:“你的意思是,你要退稿吗?”    
    他说:“这样会伤到你的名誉。”    
    “我没有什么名誉。”    
    他说:“我想,只要你重新读过,你就会同意我的看法。”    
    “我不必再读一次。书是我写的。假如,我觉得书不够好,我就不会把稿子交给你们。”    
    我的语音尖锐,想来,他可能也大吃一惊。我自尊受损,气愤填膺。或许,他还自以为缓和了这个打击,毕竟,伦敦人好于午餐,不过,把午餐转变为通知退稿的场合,未免也太麻木不仁了。而且,他们凭什么退我的稿?我的小说写得当然好,不是吗?    
    “我请威廉·崔佛看过,他也同意我的看法。”    
    崔佛是他旗下另外一名作家,我想,应该是比较有才华的吧。    
    我说:“我上一本小说的书评很好。你们公司也付给我250英镑。我想,这本小说也会收到同样的稿费。你们不过给我一点小钱,就可以出版我的小说。”    
    他说:“这是原则问题。”他已经点起一根雪茄,同时动了怒气,脸色不善,他放下叉子,停止进食,“我对这本书没信心。我不会出版我没信心的东西。”    
    我说:“你出了一大堆垃圾书。”    
    我猜想他也认同这句话是真的,因为他犹豫半晌,至少,他看起来惶惑不定。    
    我说:“你要是拒绝出版这本书,你就失去我这个作者了。我会去找其他出版公司出书。我再也不会让你出版我的书。这本书不过花掉你250 英磅而已。这顿午餐就让你花了30英镑。”    
    米契秃顶,可是头颅一侧还残存那么一撮发束,他将这一缕幸存残发梳过他的光头,伪装乌丝表相。现在,这撮潮湿、多事遮顶的鬈发滑落一旁,悬荡在他耳朵一侧,活像哈西德教派奇异的鬓角卷发。他看来狼狈无助。    
    他说:“要是你能够改变我的立场的话,我就出版这本小说。”    
    “那么,这样就够了。够了。算了──把我的手稿还给我。”    
    心情恶劣透顶,我还是用完午餐,跟着他一道儿走回办公室去取原稿,一路上蠢念暗动,想把他推到车道上去撞车。他把原稿找出来还我,看起来还是惊异不平,我的怒气或多或少还叫他尴尬。    
    我找了另外一个出版公司,不过,同时间,也认真地思索,我怎能单靠写作维生呢。我跟维迪亚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