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88-维迪亚爵士的影子
“他们写些什么?”
“小说。”我说。
“邯郸学步,”他说,“小说不是打打鼓就拍得出来的。”
第一部:非洲聪敏苛求的奈波尔(3)
奈波尔当时年仅三十四,言谈神色却极为老成,简直已经高龄化了。他固执己见,不满不豫,偏又不歇不休,难以取悦,却仍然一心追寻。然而,这可不是个适合追寻的地方。就光提一端吧,这里的白人几近病入膏肓。
“别当个劣货,保罗,”他说,“我就知道,我自己绝对不想做个劣等货。”
非洲人不是劣等货。白人则率皆劣等。镇上还有几个他喜欢的印度人。剩下的印度人就叫他绝望无奈。他质问人家,硬要人家说出他们的应变计划。他预言,印度人迟早要给赶出乌干达,生意家当全数充公。某些印度人也是劣货。
为了在赤道骄阳下,战胜水往低处流的劣化趋势,他跟着我到运动场上,他练习投掷板球,我则绕着跑道跑步,通常跑个六趟,有时更多。他也想跟着跑,可惜肺叶先出局了,到头来,他只能在一旁气喘如牛,汗如雨下。“决不做劣货!”运动让我胃口大开,尤其想吃些甜点,每次运动过后,我们都会开车进城,喝茶吃蛋糕。我总是狼吞虎咽,塞得满嘴,一边抱歉,一边还是咀嚼不停。
“自己的身体最清楚,”他说。他相信直觉、预感跟渴望,“继续吃。你的身体需要。咱们再在推车上点些甜点。服务生!”
为了变换我的甜点口味,他还介绍我几道印度甜点:拉杜、卡邱里、拉斯古拉、格拉布果酱。
“这些格拉布果酱可是用馊牛奶做的。”他又说一遍。他喜欢说“馊牛奶”。
他到底还是选定了一套服装组合,一件接着一件地──起先是一领丛林衫,然后一条丛林裤,手杖,最后,再加上一顶丛林帽。那顶帽子软趴趴的,帽沿四周下垂。乌干达的印度人从未见如此装扮,虽说,观光客也确实这么穿。我们看他们在旅馆大门,搭上车身上绘有斑马线条的探险小巴士,或是兰罗佛越野车,向西丛林前进方向。
我说:“那些非洲司机跟我说过,女性观光客总会追求他们。”
“那一定会让他们开心得不得了。”
他一身猎装,汗流浃背,走在坎帕拉一处名为“完迪集亚”的地方,我跟在他身后几步,喊他转向。我想要让他看看这里的万蝠洞。
他对蝙蝠不为所动。相反地,他说:“你注意到四处都是小径了吗?──穿过每一处草坪,校园里纵横交叉,上上下下的。又不是真的没路可走,不过,非洲人就非得践踏草坪不可。他们就是要走出自己的小路不可。你注意到那个没有?他们看正规走道就是视若无睹。”
之前,我浑然不觉,没注意过,不过,那倒是真的:坎帕拉随处可见快捷方式,与草坪被践踏得乱七八糟的小路。我寻思不解,这究竟是为什么。
“因为,”奈波尔说,“非洲人一开始就没有修好正规走道。整个社会都插手进来。”
乌干达议会大厦前方,大道拱门顶端,立着一具直径宽达六英尺的铜质圆形肖像浮雕,刻画着首相米尔顿·欧布特尊容,他蹙眉露齿,毛发虬髯,肖似他平日不以为然的脸庞,以及间缝走风的门牙。肖像浮雕之粗制滥造,引人讽刺联想。乌干达第一次选举过后,这浮雕就给端到拱门上头,当初的设想是,这块牌子要在上头待到千秋万世,虽然,从来也没人质疑过为什么。非洲政治人物约定俗成地老爱给自己立像,拿自己的名字给大学学院和主要道路命名。实际上,奈波尔看到那块欧布特肖像之时,我们正站在欧布特大道上。
“这就是这个国家出毛病的地方,”他说,“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乌干达会回归丛林,荒烟蔓草。”
奈波尔还没来之前,我对这些细节未曾留意过。来这儿教书,不必上越南战斗,已经让我心存感谢了。坎帕拉只是个友善的小镇,还说不上社会架构。卡霸卡韬光养晦,以皇家贵族之尊,与世隔绝于坎帕拉七山中的一丘,深居简出在环绕宫殿四周的竹围里。奈波尔问我对那王知道多少,又跟他见过面吗?问题听来委实古怪,布干达的卡霸卡可大不如任何一位美国总统亲民易与,再说,这个地方每个山头,都耸着一座重要建构──大清真寺雄踞一方,那儿又是一座座大天主教堂、大学、广播电台和军事基地等等──卡霸卡的皇宫也只是另一处不可思议的丛林山头。
欧布特算是跟卡霸卡分庭抗礼的对头,不过,谁也不会多加介意。欧布特拿自己的名字命名街道,也没人理会。此间无人对政治感兴趣。那有什么好处?尽管奈波尔疑虑不安,坎帕拉还是个市景荣昌的地方,平常时日,忙得不可开交,每逢周末,就挤满了野餐踏青的人家,闲逛的非洲人,漫步的印度人。村落惺忪,城镇酩酊。市集里的酒吧与餐馆是聚会场所,我跟悠默如果不在教职员俱乐部,就在坎帕拉路上的都市酒吧里。除了政客与外交官以外,坎帕拉不是个晚宴不断,或是社交功能旺盛的城镇。不过,我跟悠默的日子过得开心,她也喜欢坎帕拉,虽然,她总也喜欢指指点点,嘲弄这地方有多落后。
深入这个绿荫蔽天的小镇,友善面孔触目可及,还有无数的自然奇观──铺满了折翼白蝴蝶的道路,吊满蝙蝠的树枝,秃鹳伫立在通往垃圾场的路上,急于觅食垃圾,公园里的冠鹤,以及许多潮湿低洼地区,纸草大块密生,仿佛攀爬在水生根团上,沿着白尼罗河,从埃及逆流而上──进入这个昏昏欲睡的地方,蝗虫鼓噪犹如机房雷鸣,V。 S。 奈波尔不苟言笑的身形一路走来,双手背在身后,盘算衡量。他可以严峻,他也可以诙谐。他有许多问题,他坚持要你回答。
“这个山谷叫什么名字?”
第一部:非洲聪敏苛求的奈波尔(4)
我们开车兜风。他喜欢路上的景致。他步下车门,拦住一个路过的非洲人。
“唔系不基道那个名字,先撒。”
“可你都怎么称呼那个地方呢?”
“唔们就管它叫‘那个谷’啊,先撒。”
“你住在这里多久了?”
“唔这里出世的,先撒。”
“你平常是做什么的?”
“唔做更的,先撒。”
“你在哪里工作?”
“唔做善巴(shamba)的,先撒。”
我说:“他有个菜园。”
“马托可,先撒。”
我说:“香蕉。”
“喇爷。戈个相因。”
“他跟你要香烟。”
那人走远以后,奈波尔对着这一片大地美景挥舞着手杖,据以概论地说:“什么东西都没有名字。他们根本没打算给周遭事物起名字。”
“有些东西还是有名字的。”
“举例说明。”
“坎帕拉的山就有名字。”
“那可是殖民时代以后的事情。是宗主国命名之后,再叫非洲人跟着用这些名字的──慢着,哪来的噪音?”他翻竖起帽沿,往后退避一步。
“你听,连到这里都躲不掉。邦戈鼓(Bongo drum,小手鼓)!”
“邦戈鼓”一语涵盖收音机的各式声响,人们歌唱跳舞的欢声,或是鼓声,虽说此地几乎未闻邦戈鼓,通常多将段木挖空,再以鼓棒敲击,或是在夕阳西下之际,舞起长长的直筒圆柱,冬冬击鼓作乐。
他听到的其实是刚果音乐,乐声震天,小棚子里一具收音机,高声播放小号、非洲鼓跟马林巴的热闹合奏。
我说:“音乐。”
我们继续走路,他说:“我讨厌音乐。所有的音乐,不光是那种垃圾。”
“是吗。”
他斜着眼睛看我,而当我眼神瞥回到他身上时,见他仍然盯着我看,热切却强力抑制,仿佛在看我下一步该如何举措。
他说:“你没反应。好。有一次我跟某人这么讲,结果他当下就哭得涕泗纵横。”
他不是在端架子,他确实讨厌音乐。大部分的声音他都讨厌,管他乐音,还是人声,他一概认定为噪音。高声谈笑令他心惊胆战,虽说,他自己也笑得不少。他确实来错地方了。
第一部:非洲尴尬的场面(1)
一时兴起,早先我们相处的某一天,他突然说:“我可以看看你的手吗,保罗?”
他握着我的手,凑近灯光,仔细端详我的手相,微微挤拢,好让掌纹益加分明。他双唇紧抿,收颊呼气。他点点头,什么也没说,不过,我有个感觉,他挺满意我的手相的。
我是他的口译员、他的导游、他的地陪专员。其中,最重要的一环,我是他的学生。约摸过了一个月以后,他买了一辆车,一辆黄棕色的标致车,不过,他刚到的时候,当时他还没车,我就充当他的司机,而且,我们每天都驾车出游。他算是领有一席访问教授之类的头衔,出于那个行事可疑的美国基金会礼遇,捕风捉影;该基金会跟中央情报局关系暧昧。他讨厌那个基金会。他嫌恶自己的义务。他不要办公室。他不教课。他对其他讲师视若无睹,他们问起他对这所大学的意见时,他说:“挺烂的,不过你们自己也知道,不是吗?”
他说,大致上,办这所大学根本就在浪掷金钱,一场闹剧。成群支薪过高的外侨杵在学校里,自以为施恩于非洲人,做出一副灌输教育的样子,不过尽在做戏。他们装模作样,摆出动作,拿他们自以为的重要性来奉承自己。凡此种种,最糟糕的就属大家都窝囊没骨头,无人讥评,自得自满,努力过度赞扬非洲。
“我是不是刚听有人说‘议会’、‘民主’、‘社会主义’啊?”奈波尔挤出他的嫌恶苦脸,重复他刚读过的一段文学批评,“那些字眼都用错了。这些诈欺骗徒妄想粉饰太平。老兄,我告诉你,那可是大涂白粉。不──”笑声已经隐然滚动在他肺叶里了,“那是大涂黑粉,就是这样。涂黑粉。”
他避门不入资深共同休息室。教职员俱乐部他只去过一趟,一位生性诙谐的同事讲了些我们都听过的笑话,主要是为了取悦他。奈波尔铁青着一张脸,端坐一旁。稍后,他说自己讨厌人家开玩笑。他讨厌英国人,故作风趣,营造出性情活泼的德性。
他称他们“你那些劣货”。而教职员俱乐部常客都记得他,他一度将英国指为“那个社会主义者的天堂”。
哈吉·霍尔史密斯说道:“我一辈子都是社会主义者。”
霍尔史密斯的公寓叫奈波尔作呕。“臭气冲天,”他说,“而且,你有没有注意过霍尔史密斯穿衣服的样子?他穿的那些非洲衫真是荒谬可笑。我以前一直以为大学讲师总该是些相当不错的人物。唉,何必多事,他不过是个普通劣货而已。”
他处在如此经常要他为零碎繁琐小事烦心的状态下,本身又一以贯之地武断偏执,后来,他竟然信誓旦旦地以为,乌干达所有的外侨,十之八九,都是些同性恋者,一心只想在这里实现乱性滥交的幻想。他深信,他们在政治上的见解,率皆有口无心,一意做假,摆明了要理直气壮地追求少男交欢。而他们自认为自由派与知识分子,更叫他耻笑不迭。
他告诉我这些想法的时候,我们正开车奔驰在路上。他手中握着一根香烟,他叩紧烟草,来回抚弄,犹如精微调整,填紧烟草,大拇指再三平顺烟身的包裹纸,半晌才送进嘴里,吞烟吐雾。
我说:“那么说来,你应该会同意乔治·华莱士认为他们是些‘蠢蛋知识分子’了。”
这话对他正中下怀。他重复了两次,连称那真是至理名言。
“这地方上上下下全是些搞屁眼的。”
“维迪亚,拜托。”帕特坐在后座软言抗议。
“还有蠢蛋知识分子。”他转头望向窗外狞笑。他点起香烟,抽上几口,拿起“运动员精神”香烟烟包,在手背上轻轻敲顿。
“保罗,你怎么受得了啊?”
我话才刚到嘴边,想告诉他,我跟悠默在乌干达的日子有多适意。和心爱的伴侣住在这般美丽的所在,有时感觉恍如置身梦境。她勇敢无惧;她嘲弄斜眼垂涎她的男人,或是那些见她与白种男性携手同行,就私语非议她的人们。她不在意尘沙蔽天的长途车程,或是蜘蛛,或是长虫毒蛇,或是四处乱爬的“度度”(dudu,斯华西里语“小虫”)。即使要住在邦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