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88-维迪亚爵士的影子





一篮螃蟹彼此倾轧。友谊同样也缺乏浪漫爱情的炽热,或是婚姻关系的契约关联。然而,只要你一察觉到对方有任何困扰,或是无法应对的暗示,你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同情,其深刻不亚于爱情。剩下的部分,你就全盘接受,丝毫不加怀疑。那并不是盲信,而是包容接受,甚至就像一种保护一样。    
    友谊并不起自强力的倾慕爱意,而是来自于和善相待,察觉到彼此的匮乏虚弱。友谊是富于怜悯的亲密关系,有力的善意,以及清楚知悉彼此的缺陷与不完美的地方。反过来说,我觉得权势的吸引与聚散,本质上与动物交配殊无二致,对照起来,有如物种演进与强化的过程,就像动物的交配选择一样。自然界里,掠食者追捕噬食虚弱与受伤的个体。动物之中,多所可见卖力活跃的求偶动作,强者吸引其他个体聚众成群,表现出强烈的群众心理和行为:动物物种之所以成功赓续,就在于它们摒斥蹒跚停顿,跟不上团队的个体。动物世界里,畸形怪胎以及软骨没用的家伙只有注定等死。友谊特别专属于人类社会,而所有关于友谊的涵意,不免都指向一个结论:朋友是糟糕的配偶。    
    人类彼此喜爱,则为了完全相反的理由,因为,即使我们柔弱而无力作为,我们仍旧互持善意。我们在这一点上是相同的,此外,还有许多相同之处:我们的智能、同情与自尊。多年以前,在非洲时,维迪亚就已经喜欢我了。在我鼓足勇气承认,我想写一本书之前,他就已经说过:“你是个作家。”    
    当初,我看起来一定非常无助。可是,他在我身上看出其他力量来,或许是我心中的某些东西吧。他从脸上看到我的灵魂,从我的掌纹曲线看出我的文才技艺,我的野心与情绪则写在我的笔迹中那倾斜的角度和笔画。    
    我曾经以为他坚强无比。我们成为朋友。我看出他有许多弱点──而他也看出我的。我们因此而成为更加密切的朋友。大多数作家都别扭古怪,由是,他们彼此间的交情也相当罕见,他们也只能孤身终老。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    
    


第三部:维迪亚爵士的影子校读原稿(1)

    友谊也意味着相互帮忙。我们的友谊也起自于一则小惠。维迪亚说:“你有车吗?”紧接着,他礼尚往来,读了些我先前写的东西。他没有任何义务,他根本就不认识我,我也不是他的学生。这样彼此帮忙,纯粹是互惠性质。经常,同一桩善意行为可以利泽双方。我从打字稿开始校读他的《模仿人》;那是我在帮他的忙。而他让我先睹为快,逐字阅读《模仿人》,从中我也获益良多;那就是他在帮我的忙。    
    经过多少年,他会请我帮他处理一些简单而神秘的忙,好比,帮他拨个电话号码。不时,他也会请我帮他校读他的书稿的打字原稿。    
    作家拜托朋友读他的打字原稿──这种污渍斑斑,型式未定的稿件──只是为了博取对方的鼓励。处在这种孤独而容易引发偏执妄想的行当中,我们需要听到友善的好话。而且,除非这个作家认为他的作品已经至臻完善,他不会轻易让人过目检阅,以获求嘉言回馈。接着,就是付梓出版,批评将蜂拥而至,不过,届时,作家的精力心神已经转移到其他创作了。因此,作品初次见光与第一次获得的赞美,就具有决定性的影响,经常还是拍板定案的关键。这可是趁着作者内心最为脆弱的一刻,荣幸备至地一窥其内心丘壑。除非初阅者必然许以美言,任何作家都不会轻言曝光作品。    
    “我想请你看看我的新书,”维迪亚说,“这是重大作品。”    
    那就是《大河湾》,一叠打字稿纸。场景铺设在非洲。即使在我开始阅读之前,我已感受到一丝丝的忧虑。当年,维迪亚自己说过,他怕那些“丛林野人”、“弓箭蛮族”。大部分非洲地区都具体实现了他最恐怖的梦魇,野蛮残忍,无知粗鄙。他对非洲不抱多少希望。“非洲没有前途。”    
    我翻开书稿。我读道:“纳札鲁汀,当初他将这爿店铺便宜地卖给我,以为等到我接手经营的时候,我就知道不容易了。”    
    这句反常的乏味的开场白的叙述者,沙林,是个穆斯林。这倒新鲜了。维迪亚身为婆罗门,自己也是半个印度教徒,对于穆斯林,他从来没显示出多少兴趣,而他也多次明确地表示,他丝毫不同情穆斯林,他将印度的四分五裂与巴基斯坦的高压专制都归咎到伊斯兰民族主义者。而在非洲的时候,他又每每不由自主地趋近那些印度杜卡瓦拉。    
    没多久,我马上就觉得这本书不对劲,不只是因为开场破题的第一个句子,某些细节也让我忧心。沙林除了豆子以外,什么都不吃。穆斯林当然可以吃肉,只要确定动物经过妥善完备的方式屠宰,意即“哈拉尔”,也就是伊斯兰语汇中洁净可食的肉(kosher)。维迪亚不知不觉地将自己豆食者的形象投射在他的叙述者身上。我在页缘上批了一句:只吃豆子吗?    
    这本小说展现了维迪亚对于萨伊河湾一处城镇,吉山干尼深入渊博的了解。早期他替杂志撰写的一篇关于刚果的文章,《刚果新帝王》一文中,维迪亚曾经写道,斯丹利维尔──斯丹利瀑布站──如何落实为《黑暗之心》中克兹先生阴魂不散的栖息地,而且“七十年后,这处河湾大幅变貌,犹如康拉德的幻想成真”。他意有所指,讲的正是莫布杜的残暴统治。    
    我发现自己飞快地翻阅这束打字原稿,对于内容我几乎无可置评。这是一本好书。《大河湾》涵括了非洲昏昏欲睡以及恣意狂暴的特质,维迪亚的鼻子分析了臭气与腐败,帝国的失败与废墟。这本书同时也是一段爱情故事。沙林和一名外侨的太太伊薇之间,有一段情事。沙林也是个乖戾易怒的人。一日,他自觉遭到伊薇轻忽,就痛踢伊薇一顿。她吃痛哭泣。没过多久,她又躺回床上,邀他共赴云雨。他意识到这是两人关系的尽头了。“她的胴体曾经如此柔嫩、顺滑,温暖洋溢。”你一定以为他会跟她做爱。他握着她的两条腿,左右大开。沙林接下来的举动,让我一把将书稿从面前甩开:“我朝着她两腿中间猛吐口水,一直吐到我嘴里口水尽干为止。”这是什么跟什么啊?伊薇反抗──这是当然的——她对着他吼叫,挣扎着甩脱他的掌握。于是,沙林又开始打她。“再一次,骨头撞击着骨头;每一拳挥出,都害我手掌作痛。”    
    “我朝着她两腿中间猛吐口水,一直吐到我嘴里口水尽干为止。”    
    我一向觉得维迪亚的情色与暴力场景,难以卒读,现在,更是难上加难,难如登天一般。难道是因为,我不想读到诸如此类的场景,为其揭露我的朋友的某些面目吗?作家写到性爱的时候,最能浑然不觉地告白自我。维迪亚的场景往往充满了侵略性,离奇而无欢。女性胴体不堪而脆弱;而且还带着体臭。他总是认定女人小便失禁,身体潮湿多菌,穿着皱巴巴的衣服,胯部皱褶重重,腋下一片汗湿污渍。即使,她们有意改善这些状况,多半也徒劳无功。在《自由国度》中,巴比在琳达的房间里发现一个小香囊。“那是一包下体除臭剂,商品名称叫人惊骇。这个贱人,巴比心里想着,这个贱人。”    
    而《模仿人》里面曾经有个西班牙妓女,让劳夫·辛格带回他的旅馆房间:“她的身材就像是打从地狱放出来的,却顶着一张孩童般的笑脸。”她形体非常肥胖。两人的做爱动作犹如直肠科大夫出诊。“指甲、舌头、呼吸与嘴唇都是如此脱离肉体的探索工具……继续往下探索。她将我翻转为俯卧姿势。用相同的工具继续探索。”


第三部:维迪亚爵士的影子校读原稿(2)

    《游击队》书中,嫌恶与肉欲交织在对女性清晰的敌意中。“自由派白人”女性珍,每在双颊遭人痛掴之后,就会被撩得欲火中烧,“下手之重,她的下巴落开,无法合拢……接着,她又被摔了几巴掌。”她发现,“尽管她既惊慌又厌恶,她的下体居然变得湿漉漉的。”奇怪的是,维迪亚,任何人亦然,竟然会将一般厌恶女性者的陈腔滥调信以为真,误将巴掌当前戏,挨揍当春药。稍后,珍在黑权公社里,遭到公社领袖吉米·阿罕穆德强奸。不过,这档子胡搞瞎搞不是重点:脸上挨巴掌反而更能撩动珍的欲念。而吉米其实是个同性恋:“长久以来,他一直期盼着布莱恩温暖坚实的肉体,和他令人消忧解怀的唇与舌。”尽管如此,珍还是待在公社里,只是让吉米粗暴地肛交。事后没多久,吉米一声令下,珍就被开山刀给乱刀处死了。    
    维迪亚在他有关艾薇塔·裴隆的随笔中,提到艾薇塔丰满鲜红的嘴唇,暗示着“此姝夙负口交技术之盛誉”。他描写阿根廷男性雄纠纠气昂昂的男子气概,以及他们在肛交一节的之一心一意。在他其他作品中,他会描述某个男人的脸色“就像刚刚发起来的面团”,接着暗示,有时候明讲,脸如面团代表此人热中手淫,正如狄更斯也曾经在尤里·希普双眼周围画上多重眼圈,暗示夜间自体性欲活动过度。假如,将作家笔下人物的情欲和幻想,视同作家本身的情欲和幻想并不为过的话──而且,如此联想又有何不妥呢?──那么,我就觉得维迪亚的看法让我提心吊胆了。    
    最近,维迪亚在《超越信仰》里写道:“过去的日子里,我在这里经常会因为性兴奋而感到昏眩,”这是描写巴基斯坦东北部拉合尔红灯区妓女云集的一景。“直到我三十有五了,我还是着迷于娼妓,经常寻花问柳。”倘若那是真的,当年他在坎帕拉,直直地凝视着我眼睛,当时他三十四岁,他说:“我已经放弃性爱了。”又怎么能符合现在这一套说法呢?两种说辞根本就天差地别,当然不能相符,只是,此时我相信他较晚期的自剖了──他过去也曾经嗜好嫖妓,这也使我益发坚信,只有经过时间沉淀,才能辨别真伪。    
    可是,现在我手上捧着《大河湾》。吐口水一景却在我心中盘桓不去,还有破题第一句前途黯淡的句子。剩下的部分我都喜欢。我们见面共享午茶。我带着打字书稿前往。    
    “保罗,你觉得如何?”    
    “你说得对,这本书确实是重大作品。”    
    “你没有什么修改建议吗?”    
    “开头第一句很妙,”我说,“不过,第六页有一句更棒。”    
    “指给我看。”    
    那句话隐藏在段落之中。这句话写道:“这世界就是这样;微不足道的人,允许自己沦落到微不足道的人,都不配在这世上占有一席之地。”    
    这句话当然只是出自一个长居刚果丛林、半开化的印度店家老板之口,然而,在我看来,却是展开一本小说最简洁有力的方式了。    
    维迪亚将句子圈起来,画成一个汽球,沿线拉到句子应该插入的位置,第一页最上方。    
    “你有道理,”维迪亚说,“我确定这样一改书一定会多卖几本。”    
    “还有一件事,沙林吃了一大堆豆子。他从来都不吃肉啊。”    
    “这一点,帕芝也有些意见。”    
    “我想,给他点肉吃吧。”    
    那一年,《大河湾》顺利进入布克奖最有希望获奖书单。我正好是布克奖评审之一。我重读此书,并同许多其他入围书籍,我看到维迪亚确实将句子迁到卷首,如我建议的一样。同时,他也将沙林改写成一个可信度较高的肉食者。可是,面临决定关头时,我却投了反对票。我那一票正好成了决定性的关键票。我偏爱派翠克·怀特的小说《泰伯恩记事》。    
    “派翠克·怀特?你还是让我死了吧。”一位评审委员说道。    
    另外一位委员跟我说:“我还以为奈波尔是你的朋友呢。”    
    “那又怎样?我就是不喜欢吐口水那一幕。小说结尾也不能取信于我──那些来来回回的,过访伦敦等等。”    
    最后,我们只有妥协在潘妮洛普·费兹杰罗的《离岸》一书上,而大多数人都揶揄我们的决定。他们都说奈波尔应该获奖。不过,维迪亚早就以《自由国度》一书荣获过布克奖了。有人以为,有我担任评审,维迪亚一定十拿九稳。才怪哩。


第三部:维迪亚爵士的影子目标:100万英镑

    虽然,维迪亚总是坚持写作自有公道,好书自己会出头,西华的经纪人效率之高,还是让他印象良深。这位经纪人就是我介绍给西华的,他也是我的经纪人。维迪亚要我居中牵线介绍,没多久就晋身客户行列。维迪亚的预付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