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88-维迪亚爵士的影子





    “因为,很少有人能分享你的经验、你的成长背景,”维迪亚说,“我的弟弟,他还在世的时候,有一天还跟我说,或许他是这个世界上惟一能够真正理解我写的东西的人。至于他尝试写作的东西,我也比一般人要多一分了解,我们有着共同成长的背景。如果,我们所要针对的观众、读者,是一群跟我们一样的人的话,我们就会变型为完全不同的作家。写作的时候,我总是刻意处在真空状态,几乎总是为我自己而写,几乎总是驱除观众,不要预设读者。我感觉,美国作家跟他的美国读者,或是一个法国作家跟他的法国读者之间,那种美好的关系──我总是为一些漠视我的材料的读者而写。”    
    布佛说:“那你为什么不回归千里达呢?”    
    “你不可能拍拍鼓就打出书来的!”维迪亚高喊着,“就是这么简单。我还能怎么办?”他坐在椅子上剧烈地摇晃着身子,故作不解之姿来嘲讽他。“我的意思是,想像地进入──那种探寻。谁会出版你的书?哪些人会想阅读呢?又由谁来评论呢?谁会花钱买书呢?谁要付钱补贴你的劳务呢?那些都不属于探寻。”


第四部:逆转一场文学对谈(3)

    观众看到维迪亚脖子青筋凸起,火气上升,传出一阵不自在的笑声,布佛捱过笑声停顿后又说,千里达充裕的文化素材当然就是维迪亚的虚构小说的取材来源。    
    “是啦,是啦,难免吧,因为当你开始写作的时候,你手上也就只有这些材料,”维迪亚说,“那也是你二十啷当的时候萦绕胸怀的材料。这一层材料也很重要,因为,那是种完整的经验。年事稍长之后,经验都会修改。不过,那是非常纯真的。”    
    “关于观众的问题,我只是很纳闷,”我说,“你是什么时候才发展出这种什么人在读你的书的意识?”    
    “我压根儿从来没有意识到过有什么人在读我的书。我很少碰到读过我的书的人,”他说,观众笑了起来。“我碰到过太多太多人,一个劲儿瞎吹乱捧,还能跟我做完访问。”笑浪此起彼落,接着一片死寂。冷场中,维迪亚又微微一哂,说道:“不过,我可没打算再度中断谈话。”    
    “没的事,你并没有中断对话。”    
    “喔,那好。”    
    我说:“可是,现在的写作环境已经变了。”    
    显然地,他不想对我提问。因此,我只有自屈谦卑的访问者位置,再三提出问题来请求他解释。他的影子再度落在我身上。我介意吗?一点也不会,只是因为我们在这里,占据了整个舞台,面对着一群认真的读者观众。只是,我有预感──是的,预感──维迪亚无意与他人分享舞台。    
    “而今,你曾经说过,撰写《毕斯瓦先生》一书就像是你的伊甸园,”我说,“我只是想像着某种天堂──当然是要加引号的,特殊意义的天堂。我想,你一定知道你那句话的意思,要不要跟我们再多说明一些呢?”    
    维迪亚皱皱眉头说道:“嗯,严重的焦虑。严重的贫穷。伦敦超乎寻常的污秽生活条件,尤其是对于像我自己这一类的人。很难找到安身栖息的地方。”    
    观众一听维迪亚提到自己亲身受到英国种族歧视的妨害,莫不竖起耳朵,专注起来。外界经常将维迪亚看做一个专赏别人闭门羹的势利眼,整天牢骚满腹的抱怨者。    
    “1958年,奇迹般地,我在史崔特罕山碰到一位女士,她让我住在她的房子的顶楼部分,”他说,“她全天工作,所以,白天的时候,整个房子只有我一个人。对我来讲,这真是一段美好的经历。当时,这本书已经写到第二年了,我也开始感觉自己作为一个作家的力道何在。我非常非常快乐。出书之后,人家对这本书有什么评语,我都不在乎。”    
    他讲到这段将近四十年前的写作历程与完稿后的满足快意时,显得十分愉快。我向后坐进椅子里,搜索枯肠,想要再挖出什么问题来请教他。    
    “而那也的确是我的伊甸园,”他说,“因为那种投入与幸福的单纯洁净之中,有种纯真。过去──你也知道,现代人说不定都忘记了──过去,你出版了一本书,接着就没事了。没有人会来采访你。没有电台访问。没有电视节目。书籍出版以后──就自生自灭。当时很多方面都是这样。当时没有像现在这种展示作秀的要素。那就是某种纯净。”    
    我说:“当时,你知道自己在写一本企图宏大的书吗?”    
    “是的,当时我就知道我正在写一本企图非常恢弘的作品,而这份体认在我心中益发坚定。这本书一开始不过是个概念,我一面写,才一面发展完备的。”    
    我说:“我想要再多探讨这个话题一些,因为,我曾经读过所有相关《毕斯瓦先生的房子》的书评,而这也是我第一次听你说,你一点也不在乎书评怎么写。一般书评反应都相当不错,却也不见欣喜若狂。他们乐见这样一本书出版面市。《新政治家》……”    
    “烂书评!《政治家》上面那篇烂书评。还是我自己的纸头呢!”    
    “你感觉如何呢?”    
    “我不在意!”维迪亚洋洋自得地说,“我知道尘埃落定以后,就不会有问题的。我还得安慰我的编辑呢。我总是习惯说,‘算了啦──不会有问题的。’”他想到自己还去安慰编辑,就哈哈笑了起来。“当然,我在美国还得安慰一连串心碎的编辑了。‘没问题的!不会有事的!’假如是女编辑的话,还是哭成泪人儿,说着,‘我们应该要安慰你才对的,结果反而是你在安慰我们。’”    
    我说:“那是你去印度不久以前的事情。”    
    他点点头,等着我提出下一个问题。现在,我已经确切就定平庸的访问者位置,而维迪亚凌驾腾空,变身为非常非常有名的受访者,文艺活动的焦点。这样也好:他开心,我也开心。他不想听我,或是任何人,扯些写作方面的废话。那只会叫他厌烦。不过,一谈到《毕斯瓦》,他就活跃健谈起来了。


第四部:逆转一场文学对谈(4)

    “你写过三本有关印度的书,直接反映你在印度生活与旅行的经验。同一个地方,大部分的人都只写一次,接着就走人了,再也不回头。”    
    “保罗,当初我就咨询过你,还有其他几个人的意见。我问你说,‘我该再写一本跟印度有关的书吗?’那个主意是从其他源头冒出来的。我问你,而你说,‘时间揆隔了十三年。你应该要再写一本书的。’”    
    我脑中没有自己说过这样的话的印象。不过,如果我真讲过的话,那么,我想我也可以在他重返印度与出版《受创的文明》一书上,略略表点功劳。    
    “那是一本完全不一样的书,”他说,“我第一本写印度的书是非常个人式的反省。那本书──你知道,我们家族在1880年间就迁离印度了。当时我们在比哈尔邦上普拉迪施东北地区,过着赤贫褴褛的生活,饱受兵变叛军跟其他土豪劣绅的蹂躏。印度是个随时叫人发指胆颤的主题。而胆怯焦虑就是我第一本书的主题。第二书就比较客观分析了,因此,书中叙述的距离也就拉开了,而我也只是想要再次前往印度,写一本不一样的书。第三本书中,我已经掌握住这种新的写作方法,旅游书,‘旅游’两个字在这里就有些突兀了。不以你单方面的想像去探索一种文明,而是透过当地人活过的生活经历,摸索出这种文明的形态。”    
    我说:“对我来讲,最有意思的就是再回到某个国家,再仔细端详那个地方,再写他一次。”    
    “这个世界日新月异,我也会变,”维迪亚说,“我想要在既有的知识上,添加新的概念。我不想自我重复。我期盼着每一本书都不同于先前经历的纪录。有关旅游书的事情──我发现自己做得津津有味的,纪录下当地人的叙述与说明,尽可能地贴近事实。好像,我比较偏好这一类的旅游,而不是跌跌撞撞地冒险犯难,再捏造呈现在虚构小说里,写些毛姆风格的小说。”    
    我意识到该是再提出下一个问题来戳戳他的时候了,就说:“接下来,我还要再请教你一些问题。昨天,我在伦敦的时候,我去佳士得公司参观‘印度影像’的预展,有人跟我说,我不巧正好错过了你。”    
    维迪亚说:“喔,我的天哪。我的秘密全曝光了。”我也知道,这样起头提问实在荒唐。不过,我还是继续问下去。“我想问你,影像与写作之间的关系。影像和你对于欣赏绘画的爱好与你的写作,三者如何在精神上增长你的想像力呢?”    
    维迪亚语气固执而存疑地说:“我觉得这中间没什么关联。我认为文字与文字所描绘的画面是两码子事。而且,运思文字以及我们人脑中发生的事情,跟形象化的印象是全然不同了。需要的天赋也截然殊异。我认为我还够不上评判艺术的资格。”    
    “我想,你太客气了。你评论艺术的时候,总有独到之处。你也搜集艺术品,还挂满了你的墙壁呢。所以?”    
    “保罗,可是我不认为文字跟绘画之间有任何关联。”    
    他又再次堵断我的话头,只是,我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要否认自己在绘画艺术上的天分呢。我说:“你在书中刻画的意象,固然是以文字呈现,不过,意象也始于观察──描述某人的阴影、皮肤肌理、毛发、阳光、色彩、事物形状等等。显然,两者所需要的天分不同:兰希尔可以描绘皮草,你却能描述皮草。”    
    他说:“我想,或许是我与生俱来的,这种专注热切地观察事物的本领。”终于承认了这一点。“我记得我还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喜欢观察。我会非常仔细地观察人家的脸孔,研究这张脸在讲什么。研究手掌跟人体的形态,人的肢体跟五官。”    
    “难道,画家做的不就是相同的事情吗?”    
    “我不知道。我喜欢绘画作品中的线条。我喜欢葛饰北斋创新的地方。还有贝拉斯克斯处理色彩的方式。这些跟架构一个句子或是形塑一段叙述都相当不同。”    
    “可是,你不观察的话,又该怎么写作呢?观察的天赋变形到写作身上。”    
    他说:“你不能不观察。”终于同意了我始终不断暗示的引子。“让我跟你讲个跟观察的天赋有关的故事。也是我生命中刚开始的少数几段记忆,当时,我应该是只有六七岁。学校放假,我住在千里达乡下奶奶家里。那里有个老师,一位学校里的印度老师,推着一辆小型的手推车搬运他的家当。我父亲将他拦住,跟他说了几句话。接着那个老师就说,‘我可不像某些人,净会炫耀,找一台像样点儿的推车,甚至还去开一辆货车来搬我的东西。我就是要自己费力气来搬,摊在大伙儿面前,让他们笑我。’我听了心想,‘原来,这就是穷苦人家的行为模式。’一个年仅六岁的小男孩,竟然会观察到这么悲哀的现象。‘他因为穷,才会像这个样子。他是个我们尊敬的老师,可是,事实上,他也是个穷人。’因此,这种观察异秉一直深埋在我的心里。或许吧,确实也跟我对手写笔迹的感觉有关。你知道,本人喜欢以笔迹来评断人物,或是以他们的父母,或是他们的长相,或是你行走、谈吐的方式来评头论足。整个人。对我来讲,算不上玄疑。”    
    我问道:“你讲的这些,不都流于表相皮毛,以貌取人吗?”    
    “不,这不光是表相而已,因为我们相由心生,你的一生就写在自己的脸上。”    
    “不过,这些还都是表相啊──难道,表相其实可以流露我们的内在思维吗?”    
    “没错,我们要对自己的相貌负责。”


第四部:逆转一场文学对谈(5)

    随着话语交流,信心就逐渐增强,场面看起来就比较像是对话了,即使是我这边急切的问话,他那方不情愿的回答所构成的,我说:“我想要问你关于大学的意见。你曾经说过,牛津让你失望。如果,现在你再重回大学的话,你想,你应该如何度过大学时光呢?”    
    维迪亚愤愤不平地说:“我想,这些英语课程只会带来灾难。”他换了个坐姿,看起来斗志高昂,斩钉截铁地滔滔不绝起来。“英语课程正在大肆毁灭文明与思想。我到牛津的时候是1950年,我想我们都知道,英语不是个适于认真研究的主题,抵不上一个严肃的学位,比不上研究物理的学位。也不像医学研究一样值得投入。”    
    观众闻言骚动,有人怀疑他在妖言惑众,维迪亚重复阐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