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恍然
小礼堂里一片骚动与混乱,可此刻我的大脑却前所未有地清晰。我几乎是不带停顿地回答说:“对方二辩非常美,但这个观点只代表我个人的感受,有没有人认为对方二辩不美呢?据我所知有人根据对方二辩平时的生活做派,从自己的主观感受出发作出过对方二辩不美的评价。那么对于这种人我们是不是要踏上千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呢?现在对方二辩的男友也在场上,尽管他对对方二辩的平素行为也有所耳闻,但他一定是认为对方二辩美得不得了。如果美的标准是客观的话,你只要拿美的客观标准衡量一下就可以了,那你何必问我你美不美,又何必问大家你美不美呢?”
台下是暴风雨般的掌声。不用说我已经可以想见自己刚才那一席话的表现怎么样了。再看看对面的方馨婷,一向面若桃花的她此刻脸色惨白。
过瘾。解气。
我朝观众席中的妙妙特地望一望。妙妙,我替你报仇了。
那天比赛整个都进行得非常精彩,观众评价是看过的最好的一场。结果是中文系以微弱优势胜出,但是大家都反应说对我那番回答方馨婷诘问的话印象非常深刻。
散场的时候迎面碰上方馨婷。我冲她洒脱地笑,想来她瞧在眼里是副胜出者的姿态。她例行公事地朝我投来一个没有内容的笑,然后一甩齐腰的长发抢在我前面离开了小礼堂。
倒可怜了跟在她后面手忙脚乱的斯凯了。
可是一转身,眼前恍恍惚惚地闪过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然后和馨婷一起不见了。
第一部分搏(4)
事后回到宿舍,妙妙在那里絮絮叨叨地重复我今天的表现。起身时的利落,接招时的圆转,发问时的咄咄逼人,自由辩论时的来势汹汹。我禁不住哑然失笑:“小姐,你这样卖力地推销,我可是不给一分钱的提成的喔。”
妙妙便是这样的真情真性:“谁要你的提成?简佳你这是看不起我!咱们当了都快四年的铁杆了,简佳你牛还不就跟我牛一样?还有还有,你有没有看到今天晚上方馨婷那张脸呦,简直是比死人还难看!”
一席话提醒了我,我正色道:“妙妙,今天晚上黎剑怎么没有到?我看你边上那个空位子最后还是空的。”
妙妙正说得兴兴头头,忽然被兜头泼上一盆冷水,声音马上低下去:“简佳,对不起,我想黎剑他应该不是故意不来看你比赛的……”
我叹口气,拉她靠着我的床沿坐下:“妙妙,咱们这么多年的好姐妹了,黎剑是你男朋友,看在我眼里就跟妹夫一样。我当然不是在乎黎剑今晚没来看我比赛,问题是——妙妙你想想,黎剑最近怎么会突然那么忙起来?刚过完‘十一’,有多少事要忙,怎么大晚上的还没空?”
妙妙开始变得忧心忡忡——这小丫头一向是信赖我,仰仗我的。我的话她从来没有不重视的时候。
“妙妙,”我接着说下去,“有些话想想还是直说了吧。我推测,黎剑是因为今天晚上过来场面会比较尴尬才有意避开的,不信你可以打电话给他,这会十有八九在宿舍好好待着。还有,我得提醒你,前段时间我跟卓群在后海几次一前一后看到黎剑和方馨婷,刚才比赛结束的时候又仿佛看到黎剑。”
妙妙几乎要哭出来,脸上全是无助和绝望:“简佳,那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虽然我有时候会和黎剑斗嘴,可我真的很爱他。”
我看她那副样子简直不忍心到极点,只能攥紧她的手。这个时候头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甚至超过了刚才的辩论场上——妙妙说得没错,我们当了都快四年的铁杆了,她的事就是我的事。
大脑高速地运转,分析、比较、估量、策划,一串思路跃然而出了。
“妙妙,先不要慌,咱们先分析分析局面。现在黎剑跟方馨婷是不是真的还没说准,咱们先有三成的赢面了。万一是真的,你跟黎剑我最了解,打打闹闹风风雨雨一起走过这么多年了,模样脾气都是天底下打着灯笼也难找的般配。黎剑他不过是小孩子脾气,看方馨婷美貌,又被她不知使了什么手腕迷惑住了而已。玩不了几日就想起你的好,还是会回头找你。这又是五成的赢面了。最关键的,方馨婷这个人喜新厌旧,不是我说得难听,黎剑早晚被她甩,到时候,还不是乖乖地过来给你认错赔罪?”
一席话说得妙妙转忧为喜,旋即又是一脸阳光灿烂。看来这次我发挥得比刚才在场上还好。可是暗地里我叹口气:妙妙这丫头若真有心,便不该听风就是雨。我三句话她哭了,又三句话她笑了。说话人若换作别有用心,似妙妙这般年纪小心眼不多的大孩子可怎么办是好?何况这回要面对的是方馨婷那样不一般的人,话虽是被我说得轻巧,可让妙妙怎么去与敌周旋?
我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第二日正和卓群在图书馆找资料,妙妙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找过来了。
“简佳,你得帮我。”大美女哭得梨花带雨,“黎剑今天真的找我跟我提分手了。你说得一点没错,就是方馨婷。黎剑他死都想不出我为什么一句话就猜到了方馨婷,可是他还是狼心狗肺地要跟我分手。”
唉,我看看哭得凄凄切切的她。多么美丽出挑多么纯洁可爱的姑娘。真不知黎剑是怎么想的。不过话说回来,感情世界里的事情哪有什么是非标准,谁又说得清楚呢?就好像我的卓群,说不定哪一日也离我而去呢。
那边思绪正脱缰,这边妙妙只差拉着我的袖子求我了:“简佳,帮我出出主意吧?黎剑他怎么能这样呢?我没做错一点事呢。”
我抬头看卓群,示意他也支支招。他是聪明敏锐的,他的想法经常对我很有帮助。
“方馨婷这女人,要对付她只能是让她离开黎剑。”卓群的念头果然与我的不谋而合。
“离开黎剑?他们正打得火热怎么样才能让她不要黎剑呢?就算早晚有那么一天又什么时候是个头呢?我得等多久呢?”妙妙慌了。不过句句问得在理——看来即令是再没心没肺的人面对真爱也会立时聪明起来,就好像再大智大勇的人面对真爱也会立时糊涂起来。
我是真心想帮她。将近四年了最见不得她这副样子,一看她掉泪我就难过。
一个主意自己冒出来了。
“卓群,”盯紧他的眼睛,“求你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
他拾起我的手,只是温和地点头。
终于酝酿足了胆量,说了平生最难开口——比当年头一次对卓群说“我爱你”还要难开口的一句话:“帮帮我,帮帮妙妙,去追方馨婷。”
跟卓群这样的人说话有个好处,就是令人难堪的话不必说得太直白,他总能适时地领会你的心意。他果然接了话:“我去追方馨婷,然后让她丢了黎剑。是这个意思么?”
我望着他,点了点头。那一刻觉得自己的头重若千钧。这确是自己今生作得最难的一个决定。
卓群沉默了半分钟,那半分钟我觉得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然后他依然是温和地点点头:“行,简佳。我答应你,你让我做的事我通通都答应你。”
第一部分搏(5)
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从未有过的心酸。我真的最受不了卓群这样的表情和语气。记得高考前那个晚上跟他一起散步,要分手的时候我问他假如自己明天发挥失利而他考得很好,他会不会为了我报一所差很多的学校。那个时候他也是这样的回答,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神情。我的卓群,他真是天生好脾气的善良男子,无论多么无理取闹的要求,只要是我提的他都答应。他从来没跟我说过一个“不”字。
可是妙妙不答应,她又是摇头又是跺脚:“简佳,不可以,不可以这样!我跟黎剑的事你们帮我出出主意我就已经很感激了,千万不要牵扯上卓群!你这是胡闹!”
我叹口气:“丫头,谁让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呢?”
次日计划正式实施,我只能避开卓群,一旁暗中观望他与方馨婷的进展。只能说是卓群魅力过人吧——一日下来两人已经出双入对了,一起去食堂,一起上自习,一起听公共课……与之同时发生的是黎剑的失魂落魄,这点已经得到证实——他现在被方馨婷一脚踢开去,话虽说得难听但事实确实如此。于是这个大男孩只能日日失神地等候在馨婷与卓群双双出现的任何场合,但是等来的只有愈加的失神。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如此,看着馨婷与卓群亲昵地走过我们曾经一起走过的每一寸土地我都会心痛,我都会难过。可我只能忍,为了妙妙我只能忍。
妙妙很是过意不去,几次跟我提赶快停止这样危险的游戏。
我总是一口回绝——首先,这个主意是我出的,自己要对自己的决定负责。其次,跟卓群相交已久,我了解他,相信他。
可是这种压抑已久的心痛有一天终于将我彻底击溃。
是去三教上自习,寂寞的日子里一个人也只能用这种最上进的方法来打发时间。那日带了本《欧洲文学史》去复习,一面看古希腊悲剧一面想我怎会比俄狄浦斯王还悲剧。突然有人推门进来,我习惯性地一抬头——不是卓群和方馨婷又是谁?卓群穿着我最喜欢的月白色衬衫,眉宇间的英气让我看了又心动又难过——这是我的卓群啊,我自己千辛万苦觅得的顶顶中意的男子啊,何以就任由他站在别的女孩身旁了呢?
卓群先是一怔,马上反应过来:“不好意思,打搅到你。”然后揽着方馨婷离开。不能怪他,这原是我们的约定——不能让方馨婷看出这其间有任何的设计与圈套,在她面前要演得逼真逼真再逼真,自然自然再自然。
可是真正面对这一幕的时候才明白当初预想的心痛都太轻了。
几乎是夺门而逃——还看什么古希腊悲剧呢?我的悲剧已经够甚,更兼它是由自己一手导演,于是益发地可笑。三教对我而言似乎太过冰冷阴暗,我不要继续在这样的地方待下去。
于是一个人出校,一路落寞地一直走一直走,竟然又走向“水色盛开”。全然是无意识的,兴许今日我要在这里买醉了。
好脾气的老板看到我,殷勤地迎上来:“Hi!没跟男朋友一起来吗?”男朋友?见鬼的男朋友!我气恼之极,委屈之极,一个字都没有作答,眼泪却先行簌簌地落下来。
一张面巾纸适时地递了过来,我接过它,把自己的哀怨和难过一起揉碎在上面。再看它的主人,却是我意想不到的斯凯。
“你也在这儿?”我的意外之情溢于言表。
“跟你一样的理由。只不过比你早来两个小时而已。”他回答说。
“你来了那么久?”
“其实也不算太久,因为时间在这里显得尤其容易打发——这是间温和的Bar,适合我当下的心境。这点想必你也能了解。”
我终于有些平静,叫了一杯拿铁。我想我需要那些奶油带给自己的慰藉。
“你怎么忍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爱人的背叛?”我问他,问这个应该跟我一样无望的人。
斯凯笑了,那笑容里有深深的忧伤:“简佳,你这个问题我刚刚坐在这里想了整整两个小时。你们也许都不知道,我跟馨婷从小就认得,在幼儿园的时候她就是班上的公主。那个时候学校的文艺演出,我和她搭档跳国标。四五岁的孩子——可你不能轻易就下结论说他们不懂得感情。我想我就是那个时候便爱上了馨婷。我跟她说我很喜欢你,我们以后可不可以一直搭档跳舞。她那个时候真的好可爱,像个小大人一样对我说,如果我能和她到同一所小学念书的话就仍有机会。就这样我追随她到了我本不该去的小学,然后一路是相同的初中,相同的高中,相同的大学。我喜欢看她每每开学第一天见到我时惊讶的表情和淡淡的笑,听她说她常说的那句‘哦,原来你也在这里。’那几乎已经成了我生命中的习惯和程式。在大学里我想没有一个人会比我们交情久远和深厚,于是我理所当然地应该成为她的男朋友。我想守候在她身旁给她安定和踏实,可是我错了——我万万没有想到她拒绝我的理由是我总是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她不想和这样一个熟悉到腻味的人在一起。所有人都以为我是她的男朋友,可事实上我从来都不是,我只是默默地跟随她,只要她不发脾气要我离开。”
第一部分搏(6)
我愕然。我不知道斯凯心里原是有这么多秘密和忧郁的。我突然觉得他很无助,很让人生怜,像个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