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恍然
曾书伦十分惊诧,那惊诧不像是装出来的:“索谓,你说小锦做了这样的事情?”
“我恨死了你们。曾书伦,你整日都忙些什么,怎么不看好你的宝贝女儿,她这样嚣张这样狂妄。家明原本是这么老实的男孩。”我再也说不下去,眼泪簌簌地落下来。
曾书伦居然从桌子对面走过来,一把抱住我:“小姑娘,哭吧,哭吧。女孩子遇到不开心的事是应该哭出来的。”他就这样任凭我的眼泪洒在他那身几万块的GUCCI上。
第一部分锦 瑟(6)
曾书伦的肩膀十分温暖,是个适合在上面哭的理想港湾。
我哭够了,把深埋了许久的头抬起来,眼前是一条干净的手帕。
蓝白相间的图案,简单素净。手帕上有淡淡的青草香味。是KENZO那款青草香水的味道。
这个城市里用手帕的男人已经不多,用KENZO青草味香水的男人更少。
可是曾书伦,面前的曾书伦——他用。他总是有旧式文人的闲雅与风度。
我能看出曾书伦对锦瑟的事确实是毫不知情。他但凡对这件事情知道一星半点,在我面前就不会有那般清澈干净的眼神,哪怕他是个再好的演员。
用曾书伦递来的手帕擦干净眼泪,又接受了他的建议:“去找家明谈一谈吧,这事总该是有原因的,不能说分手就分手,说有新欢就有新欢。”
下午在自习教室里抓到家明。他脸色很差,头发乱糟糟的,眼睛里都是血丝。
“家明,你昨晚没睡好。”原本质问他的心顷刻间烟消云散,只剩下心疼。
家明看到我哇地一声就哭了,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索谓,我对不起你,我真糊涂,我这一世都对不起你。”
家明。
我抱过他的头,我怀里的小熊哭得那么伤心。
“可还记得那晚曾书伦的庆生会?锦瑟开车送我回家。我喝得太多了。索谓,我醉得厉害,做了对不起你也对不起锦瑟的事情。你知道我得对这一切负责。”
家明的神色那么痛苦,那么凄然。我望着他心都碎了。
我们遇上了几乎无法解决的难题。
真的,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有太多的事情不是我们可以预料,也不是我们可以解决的 。人在命运面前往往非常渺小,非常无奈。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能面对家明惨然地坐下来:“家明,没有关系的,通通都没有关系的。”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不见家明。也许是他刻意躲着,也许大家彼此都忙——还有三个月就毕业了,日子已经不像从前那么悠闲。
其实见又如何呢,还不是一样的尴尬,一样的伤感,一样的无话可说。
锦瑟依然是学校里的风头人物——搞画展,排话剧,组织什么行为艺术周,终日忙得风生水起。
这段日子倒是常能见到曾书伦。我知他是有意抽时间陪我,或许是看我可怜,或许是觉得欠了我的,替他的宝贝女儿还债。
有时候是去听交响乐。有时候是请我吃东西。有时候甚至一起去放风筝。
还有的时候,如果没有什么安排,就干脆脱了鞋子盘腿在草地上坐下来聊天。
那一日曾书伦又约我到俏江南。
熟识以后再没有宰人的居心,我点的菜很适量,现在那个服务生已经开始用比较正常的眼光看我了。
这日只点了三个菜,一份水煮鱼,一份夫妻肺片,一份西芹百合。还叫了一份汤。
除了西芹百合,这日的菜集体做得奇辣无比。曾书伦终于扛不住,吃到涕泪交流。
我拿纸巾给他。看他那副样子——一个小老头儿,鼻梁上架着斯文的金边眼镜可是鼻头给辣得通红,还拼命地眼泪鼻涕一起流。着实好笑。
于是噗嗤一声笑出来。
曾书伦也笑了:“小谓,你不怕辣?”这些日子以来他对我的称呼已经变成了“小谓”。
我挥着手里的筷子,一点顾不得吃相:“有的人是不怕辣,有的人是辣不怕,我索大小姐是怕不辣。”
曾书伦饶有兴味地笑了:“小谓,知不知道你很可爱。有时候就这样看着你吃,看着你笑,心里想的是能够守护你一生一世。”
我简直要呆掉了——我,曾书伦,我们两个这样坐在餐厅里,所有人都会以为是一对幸福的、让人羡慕的父女。可是现在,他竟跟我谈一生一世。
我摇摇头:“曾教授,这……”
曾书伦摆摆手,示意我停止说下去:“我知道小谓。你不必答应我,可是请你现在就答应我,以后不要叫我‘曾教授’,可不可以叫我书伦。”
我夹一块肺片给他:“不是所有一起吃夫妻肺片的男女都可以成为夫妻。”然后突然黯然起来,“就好像从前我跟家明,也曾经不止一次地一起吃这个菜。可是你看,我们终究成不了夫妻。”
第一部分锦 瑟(7)
三个月的时光真是一转眼就过。毕业典礼一举行完同学们各奔东西,各就各位——该就业的就业,该读博的读博。好像是一眨眼间,昨天还没有着落的人突然就有了着落,这个世界只剩下我一个浑浑噩噩的家伙。
书是不想再念下去。于是父亲给我联系了一家公司,老板是父亲生意上的朋友,不过卖父亲一个面子要我。于是我可以依然像大学里那般懒懒散散终日东游西逛。人家都拿我当OL看,我算是OL吗?怕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吧。
突然有天接到家明的短信:“索谓,一直不知道这个消息该不该发,怕引起你的不快和我们之间的尴尬。我和锦瑟要结婚了,下周日。不敢向你发出邀请,就当是通知你一声吧。”让我鼻子一酸的是当初把家明的号码存在手机里时我用的是“亲爱的家明”,这么久了都没有换,其实是天真地期待着还会有峰回路转的那一天。可是这个梦就做到今天为止——我亲爱的家明就要成为别人的新郎了。
我删了那条短信,连同家明的号码。
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不去参加家明的婚礼——那种场合太尴尬,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还有锦瑟。
曾书伦适时地约了我,在那家以前我和家明常去的叫BACK的BAR里。BACK,BACK,看到它的牌子时我难过地想,一切真能BACK吗?
“小谓,下周日家明和锦瑟要结婚,你看要不要去。”曾书伦果然是曾书伦,我能想到的问题,他跟我同时,甚至是先我一步便想到了。
我搅搅杯中的咖啡,然后郑重地把勺子放在一边,轻轻吐出一句话:“曾书伦,你愿意娶我吗?”
家明跟锦瑟的婚礼我最终还是没有去。他们结婚那一日我已经在一间很有名的婚纱店里试婚纱了。
选的是一款简约大方的,纯白的,有很多蕾丝的花边。那是我第一次穿婚纱,穿上它我真的像个公主,可是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自己的王子会不是家明,更从来没想过自己的王子会在我试穿婚纱的时候跟别人举行婚礼。
真是天大的讽刺。
选中了心仪的款式便付款,取货——没时间可以拖了,曾书伦说婚礼就安排在十天之后,我们还有很多事情没有筹办。
多搞笑,父亲和女儿的婚礼前后只差整整十天。
十日后我嫁了曾书伦,这大约是普天下最最惊世骇俗的一桩婚事了。26岁的索谓就这样无所谓地嫁给了62岁的曾书伦。
嫁给曾书伦……谈不上幸福,也谈不上委屈。曾家很有钱——曾书伦早年一直经营实业,大发一笔后才激流勇退,进了大学教书。曾家的财富不是我可以想象的,尽管第一次步入曾家时我就为曾家的财富大大惊叹了一番。
况且曾书伦对我很好,婚后不久他退休,我也辞去了工作,两个人就这么成日家相对着傻笑。
比较难堪的一点是有时候锦瑟跟家明夫妇过来探望曾书伦,竟不知该怎生称呼我。曾书伦了解我的心思,他说他们只要对我直呼其名就好。
锦瑟婚后自然搬出去与家明同住,我们之间都很少见面。
第一次一起出去玩又是曾书伦生日,全家一同去黄金海岸日光浴。
锦瑟依然是上蹿下跳的样子,一路上笑声清脆,眼波流转。
曾书伦笑盈盈地任由着曾锦瑟手舞足蹈。
家明依然是很沉默,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在阳光灿烂的海边,锦瑟撒娇地要家明与她一同下水嬉戏。家明似乎是提不起精神,几次都拒绝了。
曾书伦到底是父亲,不忍女儿就这样扫兴。豁出老身子骨下水与女儿同戏,享受这难得的天伦之乐。
在喧嚣而又宁静的海边我自婚后第一次有了与家明独处的机会。
阳光明媚,水清沙白,椰林树影。这人间的好景致。
家明却无心欣赏,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情绪很是激动:“索谓,我们被曾锦瑟骗了。”
?????????
“什么酒后乱性,什么不由自主都是曾锦瑟的胡编乱造。根本就没有过那样的事情,通通没有过!我跟她,那天晚上什么都没有发生。”
“家明,这样的话要想清楚再说,开不得一点玩笑。”我突然觉得浑身冰冷。
第一部分锦 瑟(8)
“我是她丈夫,我最了解这一点,也最容易发现这一点。新婚之夜曾锦瑟她什么都承认了!索谓,我们就这样被曾家那两个人给骗了,你,还有我。这是个设计好的圈套,真够歹毒。我们全是傻子,当了那么久的傻子。索谓,现在我们不能再这样忍受下去了。我们报复吧!”
第一次看到一贯沉着的家明如此狂暴和急躁。而我,而我的大脑几乎有些转不过弯来。
家明是我那么亲的人,他说的当然都是真的。可是如果家明说的是真的,这里隐藏的简直无疑于一个天大的阴谋。
曾家父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那日以后,报复正式展开。做到这一点并不难——曾书伦已经年迈,家里的经济全部交由我打理,他也乐得逍遥。曾书伦名下财产数额惊人,我一点一点地施展手脚,逐日将曾书伦名下的巨款一笔笔朝索谓名下转移。看着银行账户我名下的财产数额一路激增,曾书伦对这一切从来不闻不问,有的时候我会有愧疚。
索谓,曾书伦他待你不薄。我常常这样告诉自己。
直到现在我也不能而且不愿相信所有的事情都是曾家父女设计好的套,等着我和家明这两个傻子往里跳。曾书伦,这个到现在还使用蓝白手帕的男人,这个藏有多到令我惊叹的书籍的男人,这个用KENZO香水点染的男人,这个瞧着我时眼睛里都是纵容和爱意的男人……我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他曾经参与布下一个精心的圈套。
曾书伦还是一贯地宠我。我说的话他从不反对,我提的要求他从来接受,我的所有无理取闹他从来包容。或许他本来就拿我当女儿看。就像一个父亲看着他最疼爱的小女儿任性胡闹那样。
只是他的身体也一点一点的不如从前。无论这个男人曾经多么精致过,神气过,飞扬过,可他终究是一天天地老了。我看他一日日踽踽地踱到阳台上,给花浇一点水,或是喂一喂埃及艳后——他心爱的几尾热带鱼,他的步子,神情,体态,动作都让我一次次地想起“老态龙钟”这个词。他已经越发像一个老人了。
还有每一个夜晚他抱着我入睡,我能感受到他松弛的皮肤充满了衰颓的气息。有时候他用手一寸一寸地掠过我的肌肤,他说索谓,年轻多么好,有这样丝缎一样光滑柔嫩的肌肤。我听得出他言语中的羡慕和无奈。
阳光很好的时候我们搬两把摇椅在阳台上聊天。就那样懒洋洋地坐在那里,一聊就是一个下午。一次我问他关于锦瑟。书伦,能不能告诉我,锦瑟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子。
曾书伦眯起眼睛笑了。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我跟锦瑟在他心里的区别——我一直以为他不过拿我同锦瑟一般看待的。其实不是的,曾书伦谈到锦瑟时眼睛里的满意、幸福,还有那一点点耐人寻味的光芒才是一个父亲谈到女儿时应该具备的。而我,注定只是被他看作他的小娇妻。
小锦很聪明。从小就鬼灵。她小的时候我不让她整日看电视,她就趁我不在的时候偷看,然后还知道用风扇把电视吹凉,以免它散的热被我跟她妈妈看出破绽。呵呵。小锦素来是这样精灵的小孩子——阳光洒在曾书伦身上,为他勾出一丝一缕温情的金边。我看着他的侧影,想,他是多么安详多么慈善的老人。
她小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