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4-10李敖系列之2李敖对话录
才有细腻的一面。举一个例子,黄山谷发配,被关在城门楼里,不许出来,外面下大雨,他打开窗户,把脚伸出去,领受脚接受雨水的感觉,他说生平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苏东坡发配到海南岛,还有姨太太陪他走路,那个朝云就是呀!
张文中:但是,黄山谷并没有声称自己是大男人,苏东坡写的词除了大江东去之外,也有非常婉约的女性化作品?
李敖:这就是宋朝人的怪毛病,一写词就变成女人了!他们在感情上是很难痛苦的,因为一路上到处有妓女陪,或者营妓陪,总而言之,一路吃到底,流亡时也有老婆和小老婆陪,他们不太为女人痛苦。但是,我们会。过去,找一个女朋友很不容易。我在大学时代, 女孩子很少,思想也保守,自己又穷,找女朋友很难,难度很高。细腻,不一定是女性的。 男性也会细腻,不是女性才细腻。而且,可以说实际情况正好相反,我接触的所有女性之中,在细腻上,可以说没有一个超过我的!我会做女人所有的事情,比如,我会踩缝衣机, 缝一个什么枕头边,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家事,我也不需要女人来照顾我。你看我的书房这么大,我不用助手,清洁什么都是我自己做,电话也自己接。我完全是自己照顾自己。女人,比起我来,反倒没有我细心。细心并不证明你是女性化。
张文中:但是,传统上一般都把这些事情作为女性的专利,比如缝纫等等,古代甚至称为“女红”?
李敖:那是错的。那是旧式的,而不是现代的。
李敖访谈:脱了裤子谈思想(二)
我是心软手不软
张文中:那么,我换一种问法,就是在你强悍的外表下,内心还是保留着柔弱、细腻的另一面?
李敖:当然会。但是,我分得很清楚。这次我过六十六岁生日,陈水扁送花来,送水果来,我的心里会软。老朋友了,他还会想到我。过去,我们一起打拚的。去年,我六十五岁 生日,陈水扁已经当选总统了,他也记得,送了一本他的书给我,还写着:李敖大哥吾兄生日快乐!”。虽然大家已经形同陌路了,遇到这种情景,我还是会心软。可是,我手不软。当我攻击他,从真理上去消灭他的时候,我的手是绝对不软的! 我是心软手不软。跟女人关系也是这样,我想得很清楚,在感情上可能会多好,但是我知道两人扯下去一定不愉快,一定是悲剧,看到了丑陋一面。我的前妻,在大庭广众之中,我第一眼就看到她。她是非常出色的。林青霞穿西装好看,穿中装就不好看。可是她无论中装西装,扮相出来都好看。可是,这么漂亮的女人,你跟她结婚是什么感觉?你就会看到很多丑陋的一面,一般人看不到的。她出门,化妆两小时,化出来的 却是淡妆,她把最好看的一面给大家看。除非有非常高的技巧,像郭良蕙跟人同居,那个人说一辈子也没有看到过她不化妆的脸!所以,在小说里我宣示的是美,另一面我不要看到。
张文中:但是,男女共同生活,不可能都是风花雪月,也有日常的、普通人的一面,当然也会有许多坏习惯,以及不那么优美的行为和动作。所以,你对两性的日常生活,抱有一种唯美主义的高标准?
李敖:也不是。唯美主义必须要有所选择。我谈到一个哲学观点,我们看到一个画面, 比如台湾,一个完整的画面,风景很好,下面却是一堆垃圾。所以,你必须学到要看你想看的,和忽视,对你不想看的要视而不见。女人也是。说女人是绝对完美的,不对,总有哪个地方不对劲,不对劲就不去看了。这才是唯美的。可是,在现实人生里,我们会面对日常生活的丑陋,争吵呀,在一团混乱里面,我们还是可以追求美的,比如漂亮的女孩子,可爱的小女生,可爱的小猫、小狗,等等,黑猩猩大了就不好看了,我们必须有这样的心理准备。 不能说是唯美追求,只是小的时候要把握到她们可爱的部分,等到她们老的时候,就跟她们再见了。为什么旧梦不能重温呢?你再看到你的旧时情人以后,你会很难过,因为她已经完全不对劲了!
灵和肉是可以分开的
张文中:你说“脱了裤子谈思想”,按我的理解,“脱裤子”只是你的手段,最终的目 的是为了“谈思想”。是不是因为思想太枯燥,或者听的人不多,所以用“脱裤子”这样一种情色包装,做一个圈套,诱使读者来听你“谈思想”?
李敖:应该反过来说。假定能窃听别人的讲话,比如一对青年男女,他们在一起时谈什么呢?谈日常的一些小事情。他们达不到思想层面,原因是他们程度不够。我在中学时给女朋友写情书,八十六页,高三的时候,写了八十六页的信纸!现在的学生,不会写情书了, 有的只是计算机上写“我爱你”,有的连“我爱你”也不会写,只会写“我X你”,哈哈! 没有那种情调那种感觉了。由于现代科技的进步,现在连美国总统的英文都很破,是普遍的堕落,这种情调得不到了。如果我和女孩在一起,谈话谈什么呢?我当然希望谈到更深入的内容,这个深入的谈话变成文字,就成为小说了。如果跟小说无关,和一个女孩在一起,也不是一见面就脱裤子,还是要天南地北地瞎聊一下。比如有一个重要的讨论,唐太宗打天下的时候,他喜欢大将徐世绩,徐世绩有一个哥们儿,叫单雄信,单雄信跟的是另一个主人,被唐太宗打败了,被俘之后,唐太宗要杀单雄信。徐世绩对唐太宗说,我跟你打天下,将来你会给我大官做,现在我跟你交换,我把大官还给你,你饶我朋友一条命。唐太宗不肯。徐世绩就走到单雄信面前,把自己大腿上的肉割下一块,喂单雄信吃下去,说“此肉同归于土 ”,跟你一起入土,我是你哥们儿,救不了你,可是我的一部分跟你一起死掉了。这个故事,在小说里没有提。在小说里,我提到桑塔耶那的诗,就是情人死的时候,我的一部分也跟她一起死掉了,最后才引出那个坟上的故事,在我死掉的情人的眼里,当我走到她的坟上的时候,她怎么想?是不是我的一部分跟她一起死了?不是的。我的全部跟她一起死掉了, 我也在坟里面了。我喜欢了她的女儿,这个女儿不是我的,如果是,就成为《毕业生》的情节了。当然,搞了母亲,也搞了女儿,你自己知道,别人不知道,也是某种程度的乱伦。但是,做不同的解读之后,就不是乱伦。因为对死者来说,我也跟她一起死掉了,现在还活着 的只是我的肉,而不是我的灵。所以,我对她也没有愧疚了。这是小说里引伸出来的意思, 我没有写出来,我很高兴可以做不同的解读。这里涉及一个哲学上的重要讨论,神父被食人族的小黑人吃掉了,神父还能不能上天堂?小黑人不能上天堂,因为他吃人,神父的肉在小黑人的肚子里,那么神父也不能上天堂了?如果神父的灵能够上天堂,那么,灵和肉就是可以分开的。如果可以分开,肉就可以乱搞,因为上天堂你只要我的灵而不要我的肉,所以肉 就可以乱搞了。这是哲学上的争论。我的小说里,涉及到唯美,也涉及到哲学。
那个主流标准是我看不起的
张文中:这已经是“谈思想”的部分了。你的小说,在“脱了裤子”之后,谈了你的很多“思想”,涉及很多的层面。我先问第一个,你在用你的小说宣示你对文学的一种什么样 的看法?
李敖:高行健那样的小说,严格来说,我不欣赏的,原因是他很狭窄,思想境界很狭窄,内容也很狭窄,而且很晦涩。现在流行詹姆斯那样的意识流,讲心理的感觉,没有情节,这当然是很流行的一种写法,但是我不喜欢。我喜欢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那种很强的文学。《卡拉玛佐夫兄弟们》里有一段对话,七千九百个字,整整八页。我小说里只写了三页对话,就有人批评我,我觉得他不了解文学史,是他幼稚。有人批评我,说我的对话太多,动作不够,但是你看海明威写的《杀人者》,全部是对话,没有任何动作,你怎么解读 呢?你看萧伯纳的剧本,写一个人的演说,《人与超人》都是一个人在讲话呀!我可以举出许多例子来,说明我这个小说是有所“本”的,不是我自己造出来的,只是你用现在小说的主流标准来看,觉得我有些问题,但是那个主流标准是我看不起的,他们把文学搞得没有趣味,并且脱离现实。就像萨特说的,小孩子快饿死了,文学还有什么意义?可是从川端康成到高行健这些作家,是不谈“小孩子饿死的”,他们谈的都是对女人的观察,很细腻。川端康成是非常典型的,最后,阿巴桑走了,他含煤气管自杀了。男人可以娘娘腔到这种细腻程度,我们比不上!
张文中:你觉得写小说,其实是作家人格的一种投射?
李敖:是的。我写《北京法源寺》,人在可以死可以不死的时候,谭嗣同为什么选择死?像康有为,到最后你忘了你已经是历史人物了,你活着也是假的,真的你已经死掉了! 《上山.上山.爱》也是,爱情本身充满了男欢女爱的美丽和可爱,可是你必须面对分离。 你不要怕分离,如果你最后不能死,不能解读死亡,就是哲学没有学好。我常常笑殷海光, 我的老师,他最后是胃癌过世的,患胃癌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心情不愉快,但是学哲学的怎么可以心情不愉快?你哲学没有学通嘛!哲学家得胃癌死掉,就好像神父得梅毒死掉一样, 这个不搭调的!孔子说,斯人也,而有斯疾也。不,不可以有斯疾也!这种人就不可以生这种病的!这种病跟你这个人是不搭调的!
只有看破生死才能走出来
张文中:谈到哲学,你在写这本小说时,似乎一点也没有忘记你在哲学上的思索?
李敖:不仅没有忘记,而且有意把它扭进去。王阳明说,这朵花,我看到了它就存在, 我没有看到它就不存在。我发挥了,大腿,女人的大腿,是给你看到了才存在,还是你看到了才存在?这是哲学上的重要讨论,谁是主动的?女人的大腿会不服气,难道你没有看到我大腿就没有了吗?可是对哲学家而言,唯心论而言,我没有看到就是没有。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我不思想我就不存在,这种唯心论走火入魔的时候,有一种人生的美丽。而且,事实也是如此,很多东西我们看不到,我们就认为不存在的。《阅微草堂笔记》里男人跟女鬼 同居的故事也是如此,女鬼变出各种肉身来,真就是幻,幻也未必不真。从哲学来看,人本身也是一种过渡,最后归于尘土,只是在过渡中,我们有些问题解决不了,或者放不开,有时就会难过,所以只有看破了生死问题,你才能走出来。我一个习惯,很喜欢去公墓,看看坟,走一走。不过,我死了之后,我的尸体会捐给台大医院,大体解剖,骨架挂在那里,我不会注意我死后的躯体的保存。
王八蛋变成了龟儿子
张文中:在小说里,你对现实政治也表达了许多批判性的思想,而这些思想与台湾思想界的主流是很不相同的。作为一个独立的知识分子,你对权力是从头到尾永远不妥协的,永远保持着一种异端的批判立场,为什么?
李敖: 有权必烂!对于任何有势力的团体、政党或个人,我都会攻击它。当年,带队搞 “党外”活动时,我做总监,陈水扁做我的社长,那时我写了一篇文章,叫《我为什么支持王八蛋?》。国民党是龟儿子,我要打倒国民党,可是必须联合王八蛋去打它。所以,我支持王八蛋,意思就是说,“党外”的那些人也不过是王八蛋。这不是事后说的,几十年前就先说了!去年三月二十日我参选总统,选举完了,我在阳明山,当时还有国安局派了二十六个人保护我,他们有个队长,队长对我说,宋楚瑜那边有人打电话过来,说宋楚瑜落选了, 要向您道谢致意,问可不可以把您的电话号码告诉他?我说,可以。于是,宋楚瑜打电话来。陈水扁那边也有人打电话给队长,也是问我要电话号码的。我说,我不要跟陈水扁通电话,他的“好意”,免了。当时我在阳明山是什么感觉呢?我告诉你,第一,龟儿子居然被 我们打败了!第二,王八蛋就变成了龟儿子!哈哈!你看陈水扁上台一年了,不是王八蛋高速地变成了龟儿子?比龟儿子还龟儿子!一定的!就像甘地一样,甘地带领国大党去反英,后来他为什么要在国大党羽翼丰满的时候就退出呢?就是你们会腐化嘛!我只有脱离你们, 因为我不要腐化嘛!但是,这是人性,人在获得了政治权力之后,他一定会变得腐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