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爱我的自由
上,而自己则一无所有。我想,这是许多母亲特别是美国的母亲都有的想法。她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她一直说要回美国老家,不久之后,她真的回去了。
我一直挂念着格吕内瓦尔德别墅的学校和那四十张小床。命运真是难以捉摸如果我早几个月遇到克雷格的话,可能就不会有什么别墅,也不会有什么学校了。在他身上我找到了我需要的全部东西,那我就没有什么必要成立学校了。可是现在我童年时期就已开始的梦想已经成为现实,那也只能坚持下去了。
过了不久,我确定无疑地发现,我怀孕了。我梦见埃伦·泰瑞穿着亮闪闪的长袍出现在我面前,就像她在《伊摩坚尼亚》中穿的一样,牵着一个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金发小女孩的手,用她那特有的神奇嗓音对我说:“伊莎多拉,爱吧,爱吧……爱吧……”
从那一刻起,我明白了在从虚无的没有光明的世界上到来的将是什么。就是那个孩子,她将会到来,给我带来欢乐和忧伤!欢乐和忧伤生和死!这就是生命之舞的旋律!
神圣的信息在我的体内歌唱。我一如既往地在公众面前表演舞蹈,在学校教舞,同我的恩底弥翁相爱。
可怜的克雷格坐立不安,情绪烦躁,闷闷不乐。他常大喊:“我的工作我的工作!我的工作!”残酷的造化之神总是与艺术作对。但我从梦中的埃伦·泰瑞那里得到了安慰。这个美梦后来又出现过两次。
春天来了。我签订了去丹麦、瑞典和德国演出的合同。在哥本哈根,最令我感到惊奇的是年轻女人黑黑的卷发上都罩着一顶学生帽,她们像男孩子一样自由自在地独自在街上大步流星地走着,她们脸上洋溢着聪明智慧和幸福的表情。我真是惊奇不已。我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姑娘。后来有人对我说,这是妇女赢得选举权的第一个国家,我这才恍然大悟。
我不得不参加这次巡回演出,是因为学校的经费已告罄。我已经花光了几乎所有的积蓄,没有多少钱了。
在斯德哥尔摩,观众特别热情。演出结束后,体操学校的女孩子们送我回宾馆,一路上,她们在我的车旁又蹦又跳,看到我她们真是乐坏了。我参观了她们的体操学校,可是并没有因此成为体操的热心支持者。在我看来,瑞典的体操运动似乎是以静止不动的身体作为对象的,并没考虑到活生生的、能够活动的人体;而且它把肌肉发达作为一种目的,认为肌肉仅仅是机体的框架,未曾认识到它是从不停息的生长的源泉。瑞典体操是一套错误的身体素质教育体制,因为它没有考虑到人的想象力,只认为身体是一个物体,而不把它当成是充满了能量的能动体。
我参观了那些学校,并尽力把这些讲解给学生们听。但正如我预料的那样,她们对我的话并没听懂多少。
在斯德哥尔摩时,我给著名剧作家斯特林堡发了一封邀请信,请他来看我的舞蹈,因为我非常崇拜他。他回信说任何地方都不去,他憎恨人类。我给他在舞台上安排了一个位子,可是他就是不肯来。在斯德哥尔摩成功地演出了一段时间后,我们从水路回到了德国。在船上我得了一场大病,觉得应该暂停一切巡回演出。我渴望一个人呆着,想离人类的目光越远越好。
在六月,简单地看了一下我的学校后,我突然产生了想去海边的强烈愿望。我首先去了荷兰的海牙,然后从那儿去了北海边上一个叫诺德威克的小村庄。在那里,我租了一幢位于沙丘中的别墅,它的名字叫“玛利亚”别墅。
对于生孩子,我一点经验都没有,认为那只不过是一个极自然的过程。我搬进的这幢别墅,离最近的城镇也有一百英里远。我又请了一位乡村医生。我无知地认为,这位乡村医生是给农妇接生的老手,所以我对这一做法很满意;现在想来,她也只适合于给农妇接生。
从诺德威克到最近的村子坎德威克大约有三公里的路程。在这里,我完全是独自生活。每天我都从诺德威克走到坎德威克,然后走回来。我一直渴望亲近大海,现在一个人在诺德威克那个小小的白色别墅里,美丽的乡村两侧是绵延几英里的沙丘,四周一片寂静。在玛利亚别墅,我从六月一直住到八月。
与此同时,我一直同伊丽莎白保持着频繁的书信联系,她在我外出期间代我负责格吕内瓦尔德的学校。在七月里,我在日记中写下了各种教学计划,我还创编了包括五百条内容的一整套练习,这些练习会引导学生们学习最简单的舞蹈动作到最复杂的舞蹈动作。我的小侄女坦普尔当时正在格吕内瓦尔德学校学习,她来别墅陪我住了三个星期,常常在海边跳舞。
克雷格仍然是一刻也不愿安宁,总是来去匆匆。可我再也不感到孤独了,我现在已有了孩子,她现在越来越能折腾。我美丽的大理石般的身体变软了,脆弱了,延伸了,变形了,这真是匪夷所思。神经越健全,大脑越敏感,人就越容易感受到痛苦,这是大自然对人的可怕的报复。漫长的不眠之夜,痛苦的分分秒秒,当然也有令人兴奋快乐的时刻。我每天往返于诺德威克和坎德威克之间的沙滩上,一边是波涛汹涌茫茫无际的大海,一边是高低起伏静谧荒凉的沙丘,真感到少有的赏心悦目。海滩几乎总是有风吹过,有时和风习习,有时狂风大作,我不得不顶风前进。偶尔也有可怕的风暴,那时的玛利亚别墅就像海上的一艘小船,整夜在风雨中颠簸。
我开始害怕与人接触。人们总是讲那些老生常谈的东西,很少有人了解孕妇的神圣与尊严。我曾看见一位怀孕的妇女独自沿街行走,过路的人不但没有对她表示尊敬,反而露出嘲弄的微笑,好像那位身怀未来生命的母亲是一个极好的笑料。
我决定拒绝任何访客,只有一位值得信赖的好朋友除外。他骑自行车从海牙来看我,给我带来书籍和杂志,还给我讲最近的艺术、音乐和文学动态,以使我振作精神。那时他已与一位著名的女诗人结婚,常用一种饱含崇敬的口吻柔情地谈起妻子。他做事有条有理,总是定期到我这里来,即使是刮风下雨也依然如故。除了他,我几乎是独自与大海为伴,能缓解我的寂寞的只有沙丘和腹中的孩子,那孩子好像已经迫不急待地要降临到这个世界。
在海边散步时,我有时觉得自己充满了不可战胜的勇气和力量,感到这个小生命一定是属于我的,只属于我自己;可是当满天阴霾,凄冷的北海波涛汹涌时,我心情就会突然变得很沉重,感觉到自己就像一只可怜的动物困在了牢不可破的陷阱中,想拼命挣扎着逃脱。可是逃到哪儿去呢也许,会逃到那怒吼的波涛里去。我极力去避免这抑郁心情的到来,而且勇敢地去克服这种心情,不让任何人察觉出来。虽然如此,这种心情却还是时时袭来,让我无法摆脱。更糟糕的是,我觉得大多数人都离我而去了。母亲好像远在万里,克雷格也是咫尺天涯,总是埋头于他的艺术之中,而我对艺术的思考却越来越少了,只能全身心地去完成这个降临到我头上的严重的任务,做好这件让我疯狂、让我欢乐、让我苦痛的神秘的事情。
第五章爱情与生育(4)
时间如此的漫长难耐。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时间过得多慢呀就在这种希望与绝望的交替之中,我常常翻捡我的人生历程,童年时光、青春年华、在异国他乡漫游、在艺术世界中寻宝,这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就像是遥远的序幕,只是我的孩子降生的前奏。一个农妇会有什么呢?这,就是我所有远大抱负的顶点!
我亲爱的妈妈为什么不陪我一起住呢这都是因为她那些可笑的偏见,她认为伊莎多拉应该结婚。可她也曾结过婚,后来又发现婚姻难以忍受,同她的丈夫离了婚。她为什么让我走进那个曾让她饱受创伤的陷阱呢每一次深思熟虑都使我反对婚姻。从那时到现在,我一直认为婚姻是一种荒谬的、使人变为奴隶的制度,它不可避免地(尤其是对艺术家)导致男女双方走向离婚的法庭和庸俗无聊的官司。如果有人怀疑我的观点,那么就请统计一下艺术家离婚的记录,以及最近十年美国报纸登载的离婚丑闻吧!虽然如此,我认为亲爱的公众还是热爱他们的艺术家,生活中也离不开他们。
八月份,有一位叫玛丽·奇斯特的看护来陪我同住,后来她成了我很亲密的朋友。我从没有遇见过像她这么耐心、可爱和善良的人。她的到来对我是极大的安慰。我承认,正因为这样,我开始受到各种恐惧心情的侵袭。我曾安慰自己说:女人都要生孩子的。可这样做也毫无用处。我的祖母生过八个孩子,母亲也生过四个孩子,这全是生活中很自然的事情。可是我还是感到害怕。怕什么呢当然不是怕死,也不是怕疼痛,而是一种莫名的恐惧。究竟是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
八月渐渐过去,九月到来了。我的身子变得越来越笨重,玛利亚别墅高踞在沙丘之上,每次上去我都要走将近一百级台阶。我常想起我的舞蹈,有时一想起不能从事自己的艺术,强烈的懊悔感就会猛然袭来。每当这时,我就感到体内的小生命用力地踢我三下,然后在里面翻一个身。于是,我又喜上眉梢了,并且会想:什么是艺术?艺术不就是一面反映生活中的欢乐和奇迹的朦朦胧胧的镜子吗
我那原本漂亮的身子变得越来越臃肿,我自己看了都感到不可思议。我那小巧结实的乳房变得又大又软,而且垂了下来;灵巧的双脚变得笨拙了,脚踝也肿了起来;我的臀部也感到有丝丝疼痛。我那如水中仙女奈雅德一样的美丽身躯在哪里?我的远大志向在哪里我的声誉又在哪里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感到非常痛苦和忧伤。与伟大的生命进行的这场游戏,代价实在太大了。可是一想起即将出世的孩子,所有这些痛苦的念头就都烟消云散了。
夜晚躺在床上,我孤独地等待白天的降临。向左侧躺着,感到胸口发闷;向右侧躺着,仍然感到不舒服;最后就只好仰面而卧。我常常成了让腹中的孩子任意摆布的玩物。我将双手放在隆起的肚子上,安抚腹中的孩子。彻夜紧张的等待,一小时一小时,真是痛苦难挨。这样的夜晚,一次又一次,好像无穷无尽。为了获得母亲的荣耀,我们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啊!
有一天,发生了一件让我非常高兴的事情。以前我在巴黎认识的一个可爱的朋友(她的名字叫凯瑟琳)从巴黎来了,她说打算留下来陪我住一段时间。她是个很有吸引力的人,精力旺盛,富有朝气,是个非常勇敢的女人。她后来嫁给了探险家斯科特船长。
有天下午,我们俩在喝茶时,我感到好像有人突然猛击了一下我的后腰,接着感到了剧烈的疼痛,好像有人用锥子扎进了我的脊椎,想把它们撬开一样。从那一刻起,痛苦的磨难就开始了,好像我这个可怜的牺牲品落入了一个强壮而又残忍的行刑吏手中。一阵阵强烈的剧痛不断袭击着我。人们常说西班牙宗教裁判所如何可怕,但是凡生过孩子的女人都不会害怕那种痛苦的,因为裁判所的折磨对于生孩子的痛楚来讲,就不算什么了。这个可怕的无形的妖魔,毫无怜悯地、残暴地将我抓进他的魔爪之中,不断地折磨我,那一阵阵的绞痛几乎要撕裂我的筋骨和皮肉。有人说这种痛苦不久就会忘记的,但我对此的回答则是,我只要一闭上眼就会听见我当时痛苦的呻吟和尖叫,就好像我自己已不是自己,而是与我的身体无关的东西围着我旋转。
认为女人必须承受这种可怕折磨的观点,实在是一种空前绝后的野蛮行为的表现。这种情况必须予以纠正,必须予以制止。现代科技这么发达,无痛分娩应该早就实现了,但是却做不到,这真是一种罪过,就像医生不用麻醉药做手术一样不可原谅!一般的妇女得需要多么可怕的耐心,或者说得需要丧失多少智慧,才能在一瞬间忍受那种残暴的宰割啊
这一难以形容的可怕痛苦持续了整整两天两夜。第三天早晨,那位可笑的医生拿出来一副大产钳,什么麻药也没用,就完成了工作。我想,也许除了被火车轧以外,恐怕没有什么能与我受的罪相比较了。如果不能设法让妇女完全解除毫无意义的痛苦,我们就没有必要去奢谈什么“妇女运动”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