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谈书事 作者:李波





  我是那么害怕,害怕那些文盲带着猎奇、贪婪、中心意识来掠夺、侵犯我的湘西——不管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当我看到湘西旅游日益成为一场火热的运动,看到我早年生活过的那些小村庄、小镇、小城一天比一天失去它过去的美丽、宁静、淳朴,我的痛心无与伦比。尽管我早已离开,就像早年离开冰雪北国走入湘西,可每一个你真正认真生活过的地方都成为了你的血肉,你的历史,一辈子都无法走出它,它是你一生的心痛,就像一个爱过的人。
  有谁读得懂茶峒的那些狗呢?比翠翠那个年代更早,它们就自在地、快乐地、严肃地生活着。你若是去那里,千万别把它们当宠物,这是我的请求。走进青石小巷,记得友好地和它们打个招呼。你若是想和当地居民合影,记得叫上这最重要的家庭成员。爱每一处风景,每一条河,每一个生命。
有一个地方叫龙鼻嘴
  芳杜若发帖时间:2003021602∶18∶00
  我想告诉你的是,大年初四那天,我看见了油菜花,翠绿中轻轻浮起一层极淡的金黄。在江南,这是视觉中最鲜明的春天的信息了。天空是透明的玻璃蓝,溪水里跳动着闪闪的阳光,石子在水里,草垛在山冈上。林中有雾,雾中隐约有人。走过来,是背背篓的山民去赶场,熟人一样与我招呼:大姐上哪里去?
  我是去走人家。在离城100公里外的深山里,有一条河,水清极,石子白极。河在群山中穿行,女孩儿家一样身形巧俏,不知哪一日她无端恼了——或许是高兴了,腰身一摆拐了个急弯。弯处的那山就显得像是伸头去河里喝水,有些干渴的样子,喝了水,就草生树长,一年比一年葱茏。苗人看见这山聪明,把它比做龙,这块地方就唤做龙鼻嘴。
  最茂密的时候,林子进去不得人,光线幽暗,只有成片的淡蓝色鸢尾花铺了出来。近人居处还有大片野生的油茶树,春天的雨雾里开了大朵的白色花,中间有一汪蜜水,来了蜜蜂的嘴,来了孩儿家的嘴。枞树也多,晚春树下的草丛中生枞菌,干净的一小朵脸,有的泛点红,有的泛点青,都有着霞色的匀净;底下的褶子也密齐好看,只是有些让人惊讶,它们偷着生出这样细密精巧的节奏,可见心思非同一般。这是人间至味,炖鸡,香飘一寨;做菌油,面条汤里滴半滴,也漫了那整个肺腑。要是没有人采摘,它们就在枞树下一直长大,等小虫子来做窝。
  枞树或许最值得山里人称道的地方还是到深秋,针叶密密地落了,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那是暗金的颜色,光滑软和,然而会扎人皮肤。这是引火的好东西。我要去看的那家人,那男人自己做了个耙子,阳光天里背着背篓,带着他五六岁的小女儿,去山里耙枞茅,他要选那朝阳的山坡,因为这里的枞茅干燥易燃。小女儿自然什么事也不能做,而且还跌跌撞撞,要背要抱,但是她像个鸟雀会唱歌,做爸爸的便不累了。
  这家人住在山坡上。还有很多人家也住在山坡上。到了车进不去的地方,我就只好开始走路,不久前下过雨,泥土里有牛的脚板印,羊的粪粒子。山里人生活不易,空间局促,石头上不长庄稼,菜地只好在玲珑标致上做文章。白菜包紧了心,菜苔子开了花,红萝卜,白萝卜。小块小块的地,如同一群一群干净的短句子,是那种疏淡而有心的性格。我穿了红衣裳,水牛们对我很有敌意,我也躲闪着它们。路边有三只羊,山人拴了那母亲,却放了那两只小山羊在一旁玩耍,小羊洁白温顺,嗓音柔嫩,天下的孩子们皆是一般的爱人。我伸手去抱它们,母羊却急了,大叫起来,挣扎着要扑过来,天下的母亲皆是一般的过于警惕。
  天气好,宜于赶场、走人家,也宜于做农活——早春里翻土,才好将那阳光、水汽透到土层深处去,放松那一冬的紧实,一点点累积生长的欲望,在某个更适合的日子里,去成就一种品质优良的生命。锄得三分地,汗就出来了,山里人脱得剩下一件汗衫,只是还不到唱山歌的时节,一切还没醒过来,很安静。这里土好,长大个的山芋,甜美多汁的甘蔗和饱满致密的玉米高粱。我要去看的那个男人,有一手漂亮的酿酒功夫,他酿的高粱酒醉过这方圆几十里的山里人。那酒,清冽,甘美,热腾腾地从半边楠竹管里涓涓而来,带着最纯正的粮食的芳香,有着植物在生长季节里那蓬勃的热烈。他的一个朋友告诉我,那是他走遍天下喝过的最好的酒,任何宴席上的酒都不能与之相比。我心向往之,这样的酒要是没喝过,真是人生最大的一桩遗憾。
  我走了许久。人世间的许多事情总是令我迷惑的,这使得我在行走之时有点像个孩子。譬如曾经有一个时空,山、水、树、屋子以及一些特定的人群将之固定了下来,展开了一段称之为生活的事情。即使你离开之后,它们也是在那里的,但从此时光就停止在那里了,成了一个封闭的城堡。而你也许不能够设想,这一切也许有一天完全不存在,不论是那密林,还是那些屋子、人,甚至那个依托于社会制度的某个实体结构,从世界上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压根就没有过这么段生活。再去周围印证,却没有人能够说清楚那是否曾经存在,那被人当做了一个幻觉,或者一段传说,你依托的那段生活,原来仅仅是自以为是的想像而已。站在交叠的时空之中,谁能够相信一切就是你以为的那样呢。
  我怎么都找不到我要去看的那家人的屋子了。但是,我却找到一口废弃的水池,埋在荒草之中。接着又找到一条模糊的小路,通向山下,河边。在水池和小路之间,应该有几间低矮的平房,门前应该是小小的院子,沟边有弯曲的葡萄树,架起繁茂的藤叶,下面应该睡着小猫,男人应该在院子里劈柴,小女孩在数架上的葡萄。然而我看着满地的荒草,试着设想上面放着一张大床和深赭色的五屉柜以及吱吱踩动的缝纫机,觉得有些荒唐。背锄头的山民正好路过,我就问他:这里有户人家的,到哪里去了?
  山民摇摇头,说,早走了,房子都拆掉了。
  你见过他们吗?
  “我哪里见过,都是听别人说的。这里的人都搬走了,旁边五个寨子都来砍树啊,热闹得很。千把亩的林子,没人要没人管的,不砍白不砍,树兜子都挖干净了。”
  我看着一重一重的光山,想着没有树原来它们是这个样子,宛若光天化日下被剥了精光的人体,再谈不上什么廉耻或者道义,因为那些还尚需生命作为前提,而它们,是早已死了。20多年前,它们是多么庄重而丰盈地生活着,那是一场神圣的盛会,人们哪里懂得了它们半分语言。不过,那也许并不是真的,是我虚构出来的一幕场景,写的一个故事。这里,也许从来就没有过那些树,那些屋子,那家人。
  但是过路的山民很平淡地说,这家人当年种了一棵柿子树。去年结的柿子足有100多斤了,又红又大,个个都是好柿子。他摸摸旁边一棵光溜溜的树,走了。我看着那棵树,陌生得很,我并不认得它。
  我无法找到那家人,也喝不到传说中那烈性的高粱酒,自是有些怅然。只是下到河边,看那水,还是绿得像翡翠,清溜溜的波在暖风里荡着。它见识多,也该是老去了,照得见影影绰绰的沧桑悲喜,只是不同我说罢了。撑渡船的是个老妇人,看一看我,又笑一笑:大姐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也对着她笑。
  夜晚回到城里。灯下翻看自己20多年前的日记,一页一页地看了过去,忽然停了下来,看见了这样一篇:
  1979年5月23日晴。爸爸前年在沟边栽了一棵柿子树,今年,不知是哪个细心人,找了又找,在树上找到了一个柿子花,我叫爸爸来看,爸爸说,哪有这么快,我把他拉来,一看,爸爸说,真有柿子了,说不定还有柿子花呢,我们在树上找啊找,又找到了七个。这棵树,不怕风吹雨打,不怕严寒酷暑,如今长这么大了。想着想着,我仿佛看见了好多好多的柿子。
去镇远探幽

  镇远是一座小小的苗乡古城,位于黔东的沅江上游,沿舞阳河顺流而下可达八百里洞庭,自古即有“湘黔门户,滇楚锁钥”之称。这是我西南旅行的第二站,本来我是打算自湘西南进入黔东南的苗侗腹地,行至会同,接到家中电话,言数日后将有事于我,算算时间已不允许自己在这里更多盘桓,于是迂道西回,经怀化而直接进入黔东,来到了这座号称“黔东第一名城”的镇远。
  镇远给我的第一印象并不太好,这是一座典型的黔东山城,周围群山绵延,山势险要,狭窄的柏油路面顺着地形的走势呈波状。车站附近的建筑物非常混乱,路边的店铺除了饭店和旅馆,多是美容厅与发廊,饭店大都冠以“正宗花江狗肉”的招牌。镇远的街市分布在舞水的两岸,不过是一些到处都能够见到的普通楼房,还有一些仿古民居,只是因为地形的关系,给人一种鳞次栉比的层次感。城内的主要交通工具是经过改装的三轮摩的,但我每到一个新地方,总喜欢四处走走,熟悉一下当地的环境,当然也就不坐摩的,于是一个人背着包慢慢地向城内边看边走。
  我在舞阳河畔找了一个滨水的民居住下,然后首先来到了在黔东大大有名的青龙洞。
  青龙洞古建筑群始建于明初,数百年前即是僧人传经拜佛和道家云游憩息之处。这里依山傍水,规模宏大,远远望去,颇有悬空寺之气魄。越过一片仿古街区,便是祝圣桥,这是一座横跨舞水的七孔石桥,桥面建有一阁,名“魁星阁”,这个三层重檐八角攒顶的楼阁,使古桥显出别具一格的风貌。过祝圣桥依次是中元禅院,紫阳书院,玉皇阁,万寿宫和香炉崖,形成了一种佛道共存的局面,其间多有文人雅士的墨宝碑刻。在万寿宫的山门牌坊两侧,各有精刻雕砖的青龙洞全景图,雕刻形象逼真,比例准确,是青龙洞的镇山之宝。最有特色的还是青龙洞的建筑,这些寺庙道观依山而建,且与山形地貌融为一体,中原宫殿建筑形式与苗乡侗寨的吊脚楼民居风格巧妙结合,贴壁凌空,回廊如第,拾级而上,曲折蜿蜒,真可谓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大有移步换景之妙。站在香炉崖凭高远眺,青山绿水两相辉映,小城春色尽收眼底,虽然我只是走马观花地匆匆而过,也不能不在心中暗暗赞叹古人创造的绝妙佳构了!
  吃过午饭,我在当地人的指点下来到了镇远的古街区冲子口巷。与凤凰的老街相比,这里的境界稍显逼仄,却比凤凰多出了一份世俗生活的沉静与古朴。这里背倚石屏山,面临舞阳河,四通八达的青石小道蜿蜒贯穿其中,巷内大多是具有江南水乡风格的老式庭院,这些庭院有着精美的石库垂花门,围以带有砖雕和石雕的高大的封火院墙,门匾上题写着一些文雅或者祝福的文字,如“书园”、“积善人家”之类。庭院以回廊相连,或以木篱笆作为庭院之间的隔断,马头墙上有很多惟妙惟肖的泥塑,其门窗木雕之精致细腻更是让人叹为观止。在古巷道的尽头还可以看到几百年前的古井,自崖隙渗透而四季不枯,数百年来即供周围用户饮用,至今仍然是当地居民的生活用水。奇妙的是站在井边可以看到数尾小鱼在井中自由游动,从中可以体味出古城生活天人合一的那份悠然自适。
  流连在这样的青石小巷之中,面对着鳞次栉比的高墙,临户开启的门楼,你会不自觉地想起欧阳修的“庭院深深深几许”,想起戴望舒的“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又寂寞的雨巷……”你会不自觉地感受到一丝历史的温情和伤感。我喜欢这些铭刻着历史年轮的老房子,喜欢这样正在悄悄消逝的风景,它让我走近了真实的历史,触摸到了过去的日常生活。漫步在这样幽静而古朴的巷道中,我想像着自己也能够在这里拥有一处传统的庭院,厅堂高大而宽敞,老式几案上星罗棋布地摆放着图书翰墨和精致的茶具,室外多植芭蕉竹篁,春秋对月品茗,对酒当歌,夏冬红袖添香,蛰伏读书,即使真的“青春背我,黄卷笑人”,亦不负平生了。现代都市已逐渐难以分清彼此的面目,城市越来越大,楼房越盖越高,一样的钢筋水泥建筑,一样冷漠而招摇的玻璃幕墙,都市人的生活方式正在逐渐被同化,都市人的精神空间也越来越逼仄,他们已然抛弃了从容安闲的人生态度,行色匆匆地追逐着商品文化的速效与速成。在这样的社会中,精于生活智慧的有趣之人已近绝迹,甚至那些“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才子,“忍把浮名换了浅吟低唱”的豪士亦不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