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杂文集






  戏。 

  我先从洪炎秋先生的文章开始。 

  台大中文系教授兼国语日报社长兼坐自用叁轮车的洪炎秋先生,在我的文章发表後二十

  八天,写出了「一个教授的自觉」(十一月二十八日「中央副刊」),他首先宣告,在他死後,他不但要把 体捐给「医学院去解剖」,并且在千刀万剐之後 ,还要把剩下的白骨皑皑「移交农学院当肥料」。这种粉身碎骨的精神,是很令人敬佩的。 

  不过,洪炎秋先生做这一宣告的目的,除了表现这种精神以外,似乎还有一个主要的作 

  用,那就是明示或暗示给人们:不要以为我们老不中用呵!我们死了,还会「人尽其才」呢! 

  於是,这位中文系的教授,用他教授的中文,勾起读者的恻隐之心,在泪眼汪汪之下,

  对教授们的叔度汪汪,自然狂投信任票了。於是,洪炎秋先生展开了他「诉诸怜悯」的宣传术。我们看他的话: 

  近两年来,咒骂老人,成了时髦的风气,简直是匹夫无罪,年老其罪,……被咒骂的老

  人当中,尤以老一辈的大学教授,更成众矢之的,所以我们这批被骂得一文不值的老教授,应该起来做个自觉运动,表示我们「姜桂之性,到老愈辣」,最低限度,还有勇气拿自己的身体去供解剖、做肥料,一直到死,仍希冀有所贡献於人群,并不是「破棺材占冢」,只会当青年人的绊脚石。 

  接着,他开始用「自辩」来代替「自觉」了: 

  不过我们这些老一辈的教授所被检举的罪状,大都很有辩解的馀地,没有什麽极恶大罪,不能接受片面的严酷的缺席判决。关於个人的私事,由当事人自己去申辩,至於对於一般的指摘,我是一般中的一分子,自然要出来喊一声:「青天大老爷,小人冤枉!」我们被指摘的,最动人的有两点:一点是死抓棒子,不肯移交;一点是不能追随「美国的教授们,一年到头,忙着写paper」。 

  对这两点「动人的」指摘,他的主要辩护意旨如下:

  一、「死抓棒子,不肯移交,阻碍青年的进路,虽然也可构成罪状,却是情有可原的。」因为棒子代表「饭碗」,所以只好「鞠躬尽瘁,死而後已」了,不能死前退休,盖即使名教授董作宾先生的退休金也不过是「十一万五千元」,「经过叁两年後,这十一万五千元就要坐食山崩了,将来怎麽再活下去呢?所以逼迫老年人交出棒子,等於谋财害命,还是恳求高抬贵手,刀下留情吧。」 

  二、「第一回合刚刚应付过去,青年人的第二个指摘接着来了。你们既然死抓着棒子不放,那就得装龙像龙、装凤像凤,为什麽不去追随『美国的教授们,一年到头,忙着写paper』?」对这一点 ,「情有可原」的理由是美国的教授待遇好,所以,「能够专心一意,埋头钻研」;中国的教授则「不能不东奔西跑 , 其口於四方, 所以大都是『救死唯恐不赡,奚暇写paper哉?』」 乍看起来,洪炎秋先生这两点辩解好像合情合理,其实全是犯了逻辑上「不相干的结论」(irrelevant conclusion)。我所以说他犯了这个毛病,因为他的两点理由, 完全是针对「养老院」 或 「救济院」的理由,并不是对大学里「学院」的理由。如果我们讨论的范畴是 「养老院或救济院的一面怪现状」,那麽洪炎秋先生的两点辩解,可以说是很好的挡箭牌。可是我要不客气的指出:大学的「学院」,是研究的、进取的、有朝气的「学术」之「院」,并不是「任老子婆娑风月」的「养老」之「院」或「救济」之「院」,这是我们讨论这个问题的基准。换句话说,面对一个「学院」,我们关切的和要求的,是这个「学院」的研究状况、进

  取情形和是否有朝气,…… 这是构成一个「学院」的标准。所以,对一个落伍的腐败的「学院」,我们要用一个起码的「学院」标准来检讨它,而不该用一个「养老院」或「救济院」的标准来检讨它。这点浅显的逻辑知识,我想,在北京大学「学院」里出身的洪炎秋先生,是不应该忘记的。 

  * * * 

  洪炎秋先生的文章出现後第叁天 ,何凡先生在 「棒子问题」(十一月叁十日「联合副

  刊」)里,特别称赞这种「委婉解说」的态度;又过了两天,东海大学的梁容若教授也写一篇「天国之路」(十二月二日「中央副刊」),也「略说一点感想」做为呼应。 

  对洪炎秋先生的文章,我向来是佩服的,我在初中二年级就读他的那本「闲人闲话」,就觉得他那一支笔,有维护真理或颠倒是非的能力。七八年前,有一次我跟帮过我大忙的台大中文系主任台静农先生聊天 ,我就特别称赞他们系中的洪(炎秋)教授,并且庆幸洪教授的「笔」,都是朝「维护真理」一条路上走。 

  可是这一回,我觉得洪炎秋先生走错了路了。他没摸清什麽是「真理」,就开始「维护」起来了。所以我不得不走出来,细细批评他一番: 

  洪炎秋先生的第一个错误是他既承认「死抓棒子」的「罪状」、承认「不肯移交」的

  「罪状」,也承认「阻碍青年进路」的「罪状」,但是却说这些「罪状」是「情有可原」的、是「没有什麽极恶大罪」的。所以要喊一声「冤枉」。这不是很有趣的矛盾吗? 

  洪炎秋先生说「棒子」是「饭碗」,不能交,交了只剩下「十一万五千元」,两叁年就

  光,「等於谋财害命」。这是很不公平的话。 

  一、我已指出这是拿「养老院」或「救济院」的标准来看「学院」。这是不对的。「学

  院」的重点是促进学术,教授的生活是「个人的私事」,两者不能混为一谈。 

  二、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学院」,有负担一个教授由壮到老、由老到死的义务。 

  叁、世界上没有任何老不长进的教授,可以厚颜「啃」一个「学院」,一直「啃」到死的权利。 

  四、「学院」要求的是促进学术,凡是不能达成这个要求的人,一概不必再「鞠躬尽瘁」了,只要「鞠躬下台」就行了。 

  五、这种「鞠躬下台」,是新陈代谢,并非「谋财害命」。 

  六、新陈代谢是替国家学术培养生机,在这种「理」下,没有什麽「情」可言,所以不必喊「冤」,也不必喊什麽「刀下留情」或「情有可原」, 我们不能因为「情」,就

  断送了「理」,不能因为「颐养」一些老不长进的「天年」,就断送了学术上新陈代

  谢的命脉! 

  七、「十一万五千元」上下的退休金,放利息每月可有两千元,并不比现职的教授待遇少多少,并且退休的人并不是废人,还可以「东奔西跑, 其口於四方」。 

  八、 老不长进的人不退休,在「人事冻结」的紧箍咒下,新陈代谢的作用完全被勒死了。当年他们得一个硕士学位,就可以当教授;可是现在呢?一位才华卓越的青年学人

  得了硕士回来,只能得到一个助教名额!这位学人能当教授却没有机会,许多青年

  学人能当教授、讲师或助教,也没有机会,这种「老年人堵在前面,青年人推在外

  面」的现状,岂是中国学术教育之福? 

  九、青年人走投无路,可曾有老先生们替他们讲一讲话?他们没有「十一万五千元」,也没有机会,他们是否也要「恳求高抬贵手」,有混一个「饭碗」的权利?在宪法第十

  五条、第一百五十二条里,明定人民有「生存权」、「工作权」,「国家应予以适当

  之工作机会」,可是,青年人要问,「适当之工作机会」在那里?他们肯研究、肯进

  取、有朝气,肯为一千元就出卖自己一个月的廉价劳力,可是,老先生们为什麽不问

  问,像这样的青年,失业的还有多少?「十一万五千元」的保障,每月两千元的利息, 

  就要大喊「谋财害命」,试问那些没有「十一万五千元」,每月连一千元的职业都找

  不到的青年人,该怎麽活法?对这一点,老先生们为什麽装聋作哑不说话? 

  十、所以,在「学院」里占着房子、领着薪俸、拿着实物、分着津贴的老教授们,实在没有理由再喊「冤」、再喊「谋财害命」,因为早该属於青年人的「财」,已被他们「

  谋」掉了!早该属於青年人的「命」脉,已被他们戕「害」了。他们把「学院」变成

  了「养老院」和「救济院」,还不能接受年轻人的批评,还要「委婉解说」,还要用 

  文章、书信、演说来反击、来诡辩,他们好意思吗?他们的「恻隐之心」呢?「羞恶

  之心」呢?「是非之心」呢?他们既非漫无心肝的人,在这叁种「心」中,总该有一

  种罢? 

  * * * 

  洪炎秋先生的第二个错误是他的待遇菲薄不能研究论。对这种怪论,因为他口口声声呼吁「愿人人都做肥料」,所以,我用一个粗浅的「肥料」的比喻来答覆他: 

  比如说,一个人提着裤子上毛房,蹲在毛坑上,占着毛坑,当然要拉屎,不管是乾屎稀屎黄屎黑屎,他总该拉。他头脑没用处,思想已臭,但是大便有用处,并且愈臭愈好。大便可以做肥料。可是他占着毛坑,蹲在坑上,却居然死皮赖脸,硬不拉屎。他不拉一大堆,反倒说了一大堆,推托什麽没吃饱、闹胃病、生痔疮或便秘之类,其实都不能成为赖着不拉的理由,更不能以他死後乐捐体供作解剖或肥料的巧计,做他生前霸占毛坑自己不拉也不让别人拉的藉口。这根本是两码事。诗意一点说,他死後「化做春泥更护花」的伟大,并不能抵消他生前「占着毛坑不拉屎」的罪过。 

  这样说来,装龙的,一定要像龙;装凤的,一定要像凤;蹲毛坑的,一定要拉屎;做大学教授的,怎麽能够不研究?没paper?光在讲台上鬼混一阵就算了事? 

  何况,「待遇菲薄」的理由,洪炎秋先生自己就把自己驳倒了,他说: 

  话得说回来,就在这样的中国,仍旧很有些实行着忠臣不事二君,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成天关在研究室中工作的教授。我所服务的台湾大学,任何一个学院,都不难找出这类的书呆子。就连被骂得狗血喷头的文学院,一天到晚,孜孜於书斋中的,也大有人在,哲学系的陈康教授、史学系的劳 教授、中文系的王叔岷教授等人,都是有目共赏的好例。 

  这不是奇事吗?这些「书呆子」为什麽有paper呢?他们为什麽能在讲课、 口之外,还能写paper呢?这不是证明了「待遇菲薄」并不是老不长进的护符吗? 

  十二月一日,梁实秋先生在「整顿高等教育的几点意见」(「文星」七十四期)的後记里,就指出: 

  我们处在目前的情形之中不愿有任何怨言,因为待遇最微薄的还不是教师。 

  我尤愿指出,待遇最微薄的,尤其不是教师中的大学教授,大学教授不但待遇不算最微薄,并且研究的环境与时间,比一般公教人员都来得多。但是试看他们有几个在「孜孜 」的努力工 作?他们只是鬼混而已,无怪乎蒋匀田先生要在「如何矫正高等教育的怪状」(「文星」七十四期)里说: 

  假使用「焚膏油以继晷」的时间「去搓麻将」,则李敖先生所说的那些怪象,我虽不希望其有,却不敢断其为无了! 

  十二月二日,乔龄先生在「人才之叹」(「大华晚报」)里也认为: 

  实际上就有他(李敖)所指责的现状存在,那就是「把持」,……今天不但某国立学府如此,政界亦复如此。 

  「把持」的现象并没什麽不得了,甚至是人之常情,不过「把持」要「把持」出个体统,不能太使人看不过去。以台大文学院为例,至少十四年的「把持」局面总该有点明显的改进,总该多出几个陈康先生、劳 先生或王叔岷先生,总该把学风的招魂幡「文史哲学报」愈出愈厚,总该培养几个不靠色相和马屁而当讲师助教的青年学人,……可是这一切改进 起码的改进,在沈刚伯先生的领导之下,都毫无成绩可言,所以我说,沈刚伯先生不好再干下去了!他实在应该「引咎辞职」。「引咎辞职」是一种光明磊落的态度,它表示自己干不好,放开手,让出机会来给别人干,这是西方人的态度;我们中国人则不同,中国人经常是自己干不好,也不让别人干,自己硬要说什麽「既往不咎」,「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过去的不算,再来一次」,硬要再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