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杂文集






  就这样的,在小女儿父母告密以后,几乎不可能破的抢案,等于由李师科自己给破了。——李师科求仁得仁,李师科盗亦有道,李师科甘愿自我牺牲,李师科不惜从容一死。 

  美国文学家休伍德(Robert Emmet Sherwood)写《化石森林》(Th Petraified Forest)写那个穷苦文人斯魁尔(Alan Squrier),甘愿请强盗杀死他,为了死后可领五千保险金,送给他心爱的女孩,帮她离开沙漠,去过好日子;法国文学家雨果(Vuctor Mrie Hugo)与《悲惨世界》(Les Miserables),写那个砍树枝的穷苦工人尚万近(Jean Vlean),甘愿坐长年大牢,为了养育他姐姐的七个小孩,而偷一个面包,这些动人的故事,告诉我们,穷苦的人有他们的价值观念与正义。国民党的下三滥报纸《民族晚报》,联不知耻的以“重振社会公义精神”为社论,满纸“人心大快,社会公义得到伸张。”“秘密证人制度的弹性运用,实际上也是公义精神的高度发挥。”这真是颠倒是非的谬论。因为真正的“社会公义”,是抑强扶弱,而不是欺负穷人;是衷矜勿喜,而不是人心大快;是鼓励行侠仗义,而不是收买卖友求荣。国民党《中国时报》说告密者“以无比的道德勇气,出面向警方举发”,“道德勇气,发挥淋漓尽致”,也是谬论。告密者“淋漓尽致” 的,可以是恐惧,可以是勇气,但绝非道德。古往今来的道德里,从来没有把卖友求荣当道德的,国民党把卖友求荣与运德,这种道德,是问题道德,是线民道德,是国民党的道德,不是人类有史以来千千万万志士仁人所献身的道德! 

  “此水本自清,是谁搅令浊?” 

  国民党《联合报》也登出谬论,是台湾大学心理系蛋头教授写的。写李师科: 

  对侦讯人员说:国家亏欠他太多,所以他要抢银行。从这种种蛛丝马迹看来,李师科反社会心态的对象,很明显的是“公家机构”、“警察”、“银行’……等等代表“国家”的象征。 

  李师科的行为很明显是错了。“国家”本身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任何人都可能对政府的措施感到不满,都可能觉得国家对自己有所亏欠。按理说,一个人对政府或“国家”有所不满,他应该循求合法的途径,向政府提出抗议,或要求国家给予赔偿或救济,绝不能肆意攻击代表”国家”的象征。 

  这话说起来堂皇,但是蛋头教授可曾想想:像李师科这样穷苦的人,这样低层的小市民,他们有什么“合法的途径,向政府提出抗议,或要求国家给予赔偿或救济”呢?他们能吗?他们敢吗?纵使做了,又有效吗?正相反的,他们但求政府不再扰民就谢天谢地了!试看李师科这件案子,在没破案前,多少计程车司机遭了殃?老兵王迎先甚至被刑求致死,警察可以公然没有法院的传票,把他们一个个私设公堂,灌水修理,他们啊他们,他们有什么“合法的途径”,拒绝警察的非法抓人呢?” 

  李师科的“合法的途径”,想来想去,还有什么呢? 

  在法律上.李师科的途径是不合法的。但我们别忘了,李师科绝非普通的杀人越货的罪犯。李师科不是千千万万罪犯的缩影,而是千千万万老兵的化身。李师科如有错误,那不过是他对国家对不起他的一种回馈,国家对不起他,远超过他对国家不起。他十几岁就上山打游击,如今从爱国爱到寒心、爱到有罪,我们何不问问:“此水本自清,是谁搅令浊?”何不问问:这种罪,真该李师科负担的,究竟该有多少?究竟该占几成? 

  千千万万的李师科在活着 

  当李师科被捕,治安人员把他推出展示的时候,他被包围在一个个彪形大汉里,一副手铐铐住他,再一副手铐铐住他的右臂,一只巨掌抓住手铐,右臂再被一只巨掌套住,左臂再被一只巨掌套住,右肩再被一只巨掌按住,太多的手铐和巨掌,现显出权威的膨胀,和个人的渺小。但是,在鞭炮声里,在庆功宴上,在奖金的分红中,在内政部长的谈话下,我们看不到一丝悲悯的气氛,大家都在无情的对待这位老兵,像对待一只过街的老鼠。这种现象,不是太没心肝了吗? 

  在大陆,李师科用子弹保护我们的国家;在台湾,李师科用子弹保护我们的安全。当他老了,病了,孤苦无依,三餐不继,他用子弹保护他自己,保护他老去的一点血本,保护他老去的一点爱,一点希望。他的方法是错的,但他没有更对的方法,他不会巧取呆帐,只会豪夺现款,用蒙面的豪夺,暴露他一点悲愤与抗议。他这种行为,难道还得不到被他保护多年的统治阶级的怜悯吗?但统治阶级却要把他“速审速决,明正典刑外,井应要求三家电视台联播行刑实况,以吓阻歹徒效尤”(一九八二年五月十日国民党《中央日报》)了。这种现象,不是也太没心肝了吗? 

  国民党的宣传媒体上,已经用新文艺的词汇,做着这样的预言: 

  李师科,在证据确凿下,一颗子弹,代表着法律,正飞向他的心窝! 

  也许,子弹正如他们所说,“代表着法律”,但它绝不代表着正义。照正义法学家的看法,法律必须和道德同一。和道德分离的法律,只会使人“目无法纪”! 

  李师科“目无法纪”,但他淡笑自若,干脆而从容,他显然毫不怕死。老子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当人民不怕死的时侯,不论明正典刑多少个,也吓阻不了“歹徒”的效尤! 

  退除役官兵辅导委员会的头子郑为元,声言李师科是荣民的耻辱,郑为元显然错了!去问问那些老兵看,他们就不会同意这种将军的评论。李师科是他们的兄弟,他们一无所有、但还有着微弱的悲愤与抗议。李师科的打前站,使他们多少知道了他们兄弟的血没有白流,使他们多少知道了他们也有声音嘲讽了这无情的社会。李师科代表的,是千千万万倍侮辱着的悲愤与抗议,李师科遭遇的,是千千万万被损害者的反射与回馈。他的音容,就是他们的宛在;他的笑貌,就是他们的热情;他的流血,就是他们的牺牲。 

  恰像狄更斯(Dharles Dichens)《双城记》(A Tale of Two Cities)中卡尔登(Sidney Caroth)临刑前的说话,李师程做完了比他做过的更好的事,即将走向比他知道的更好的地方。李师科不会死,因为千千万万的李师科在活着。 

  一九八二年五月十七日 


 
李敖研究网发布
蛋蛋 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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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书呆子上一课

  我在〃吐他一口痰〃(《李敖千秋评论丛书》第十二期〃牛刀·警察·抓〃)里,曾论断殷海光和他的学生们,我说:

  我大学的时候,觉得殷海光还不错,可是现在看他的东西,觉得可以修改的地方颇多。不过,他的学生要赶上他的功力,至少还要一千年,像刘福增。至于陈鼓应,起码一千五百年,林毓生要两千年。

  为什么我要这样论断他们呢?因为我早就感到:他们不在广博的知识基础上扎根,只搞方法学是不够的,我在〃我的殷海光〃(李敖千秋评论丛书第五期〃霸王·骆马·人〃)里,曾这样写着:

  ……张灏跑来找我说:〃殷海光看了你的文章,想见见你。〃张灏在历史系比我高两班,我认为他才气很弱,他是殷海光吸收及门弟子的前期人物,同殷海光关系不错。但他除了翻译外,写不出任何可以登〃自由中国〃,如终是个喜K洋书的蛋头而已。殷海光责备胡适喜欢以人情的原因揄扬别人的学问,说得很对,但他自己却也犯这种毛病。殷海光吸收及门弟子,当时都是张灏型的,整天只会看洋书、谈方法学,但他们的知识基础太窄、货太少,所以充其量只会搭钢筋,没有水泥。殷海光自己也水泥不多,但他在大陆见多识广、文笔又好,所以能弥补不少〃水泥缺货〃,但他的及门弟子却比他差得太远、太远。这种情形殷海光自己心里是有数的,但他的及门弟子心里无数,所以他们在台大,颇有不知天高地厚的毛病,以优异学生自居。 殷门弟子这种不知天高地厚,以为会了方法学就一通百通,在实际遭遇困境的时候,就不得不发出哀鸣。一九六二年四月二十五日,国民党林毓生在美国,写信给〃海光我师〃,呜呜的说:

  我最近读书,思想有一个新境界,愿意向您报告一下从前我对Methodology(方法论)有一项迷信,认为弄学问必先把方法搞好,这一方面因然是受了Logical Empiricism(逻辑经验论)的影响,另一方面更是因为看到〃新亚书院型〃的糊涂虫因为对方法学不了解,以致搞出自欺欺人的谬论的强烈action(反应),事实上,事情并不是这么机械,学问绝不是应该把方法学〃完〃了以后再弄的,方法学如能学〃完〃,也并不能一定使人成为大学者。

  殷海光看了这一段,批注〃不谋而合版〃,可见这种方法学的万能论,在几年以后,就发现是〃迷信〃的、是〃机械〃的、〃学问绝不是应该把方法学’完’了以后再弄的〃,——他们念了那么多年的书,才恍然大悟到这一浅显的真理!

  刘福增还是书呆子

  但是,尽管恍然大悟,殷门弟子受了才气所限,他们再在学海里挣扎,结果也不过乃尔。以最近张灏、林毓生拿国民党的钱,跑回台湾做演讲秀为例,讲来讲去,也不过是故弄玄虚、不知所云而已。他们的功力与成绩,二十四、五年下来,竟如此可怜,真教我们无法看得起了!

  张灏、林毓生这种海外的书呆子不足论,再看看在台湾的书呆子吧:在台湾的殷门弟子中,刘福增是一位最力争上游的工作者。刘福增的文章,虽然比张灏、林毓生之流要超出〃一千年〃,但这种超出,只是就殷门排行榜而论,是不能跟第一流的思想家相比,比起第一流的来,刘福增还是书呆子。

  刘福增自从被邓维桢在〃政治家〃上大力提拔后,突然多产起来,每半月发表一堆意见,有的还算好,有的就很糟。不论是好是糟,他的基本结构都是以方法学挂帅的,他的每篇文字,都要来一番〃细腻〃得腻人的(A)(B)(C)(D)(E),翻来覆去的下定义、做界说、来假定、弄演绎,用他阳春面的文章,描述个没完,非常讨厌。刘福增始终不知道,文章是不能这样作的。作文和盖房子一样,搭钢筋只是盖房子的一个过度,房子盖好,钢筋是要被水泥灌住的、被粉刷盖住的,怎能把钢筋露在那儿?刘福增的文章,到处都是钢筋,到处都炫耀他的方法学,结果呢,他把暴露的钢筋当成装修的一部分,自然就闹笑话了。

  竟为日本开脱

  我举刘福增最新一篇文章做例子:八月十六日的《政治家》第五十三期上,刘福增忽然来了一篇〃从日本政府修改史教科书风波论历史教科书的撰写〃,里头为日本开脱说:

  把〃侵略〃中国改写〃进出〃中国,冷静而严格的说,我们不能因此而说他们窜改历史,因为他们这样改以后虽然不再明白承认侵略,但也没有否认侵略,我们可把〃进出〃这个不带价值判断的字眼解释为侵略。而如果历史事实真的显示是侵略的话,我们这种解释是对的。

  请看这叫什么话!这叫什么方法学!日本〃侵略〃中国,早就没有〃如果〃了,这种真相,早在国际联合会十九国委员会通过的〃李顿报告〃(Lytton Report)中,就确定在案了。〃李顿报告〃是代表世界公论的报告,这种五十年前就已确定的历史事实与用语,今天再做没有〃有力的新证据〃的翻案,这不是窜改,又是什么呢?刘福增说:

  假如现在有一个历史事实公认是这样这样。现在我们没有拿出什么有力的新证据,而主张说这上历史事实不是这样这样,而是那样那样,我们便窜改历史。 请问刘福增,五十年来,你和你的日本人,〃拿出什么有力的新证据〃来推翻〃公认〃的历史事实了吗?没有!显然没有!既然没有,这不是〃窜改〃,又是什么呢?

  〃淡化〃就是〃窜改〃的一种

  刘福增知识基础太窄、货太少,没读过〃李顿报告〃等历史文献,也许可以原谅,但没读历史却信笔乱谈,这就是你的方法学吗?天下可有这种武断的、抹杀事实的方法学吗?刘福增耍嘴皮子,赞成以〃进出〃来代替〃不带价值判断的字眼〃但〃侵略〃难道不是描述事实吗?照刘福增这样〃冷静而严格〃,日本就没有〃侵略〃,只有在中国领土上〃进出〃了; 日本军人就没有〃强奸〃,只有在中国妇女身上〃进出〃了。这种咬文嚼字,又证明了什么?难道历史事实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