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夜






又听了一会儿,汽车门碰的一关,杜鲁医生走了。

客厅的音乐轰一下又炸了出来,英格和汉斯好似在吃饭,热闹得很。

还是出著血,怕弄赃了床单荷西回来不能睡,悄悄的爬下床,再铺了两条毛巾,平躺在地上,冷汗总也擦不完的淋下来。

荷西在水里,在暗暗的水里,现在是几点啊?他泡了多久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想到海员的妻子和母亲,她们一辈子,是怎么熬下来的?

离开荷西吧!没有爱,没有痛楚,没有爱,也不会付出,即使有了爱,也补偿不了心里的伤痕。

没有爱,我也什么都不是了,一个没有名字的行尸走肉而已。

“做一个披头,不是人生最终的目的。”

做荷西的太太,也不是人生最终的目的,那么要做谁呢?

要做谁呢?要什么目的呢?

血,随你流吧,流完全身最后一滴,流干吧,我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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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日

“不要说话,不要问,给我睡觉。”荷西扑上床马上闭上了眼睛。

三天没有看见荷西,相对已成陌路,这三天的日子,各人的遭遇,各人的经验都已不能交通,他,经历了他的,我,经历了我的,言语不能代替身体直接的感受,心灵亦没有奢望在这一刻得到滋润,痛的还是痛,失去的,不会再回来。

睡吧!遗忘吧,不要有梦,没有梦,就没有呜咽。

没有梦,也不会看见五月的繁花。


五月二十一日

锌起出来了,今天炸船,明天起重机吊。

汉斯今夜请客,报答德国大公司在这件事上借机器借人力的大功劳。

英格去买的菜、还是撑了起来,血总算慢慢的在停,吃了一罐沙丁鱼,头马上不晕了。

已经撑了二十一天了,不能前功尽弃,还有两天,汉斯欠的钱应该付了。

有一天,如果不小心发了财,要抱它几千万美金来,倒上汽油烧,点了火,回头就走,看都不要看它怎么化成灰烬,这个东西,恨它又爱它。

荷西休息了一夜,清晨又走了,意志真是奇怪的东西,如果不肯倒下来,成了白骨,大概也还会摇摇晃晃的走路吧!

只做了四个菜,没有汤,也没做甜点,也没上桌吃,喘著气,又扑到床上去。半夜荷西推醒我,轻轻叫著∶“三毛,快起来,你在流血呢,是月经吗?怎么那么多?”

“不要管它,给我睡,给我睡。”迷迷糊糊的答著,虚汗又起,人竟是醒不过来。

“三毛,醒醒!”

我不能动啊!荷西,听见你在叫我,没有气力动啊!

“不要紧”“唉!天哪!”又听见荷西在惊叫。死命挤出了这句话,又沉落下去。

觉得荷西在拉被单,在浴室放水洗被单,在给我垫毛巾,在小腹上按摩……

没关系,没关系,还有两天,我就走了,走的时候,要带钱啊!

我们是金钱的奴隶,赔上了半条命,还不肯释放我们。


五月二十二日

早晨醒来,荷西还在旁边坐著。

“为什么在这里?”慢慢的问他。

“你病了。”

“汉斯怎么说?”

“他说,下午再去上工,路易去了,不要担心。”

“要不要吃东西?”

我点点头,荷西赶快跑出去,过了一会,拿了一杯牛奶,一盘火腿煎蛋来。

“靠著吃!”他把我撑起来,盘子放在膝上,杯子端在他手里。

“不流血了。”吃完东西,精神马上好了,推开盘子站起来,摸索著换衣服。“你干嘛?”

“问汉斯要钱,明天先走,他答应的。”

“三毛,你这是死要钱。”

“给折磨到今天,两手空空的走,不如死。”

“汉斯”我大叫他。

“汉斯。”跑出去敲他的门。

“咦,好啦!”他对我笑笑。

我点点头,向他指指客厅,拿了一张纸,一支笔,先去饭桌上坐下等他,荷西还捧了牛奶出来叫我吃。

“什么事?”他出来了。

“算帐。”趴在桌上。

“今天星期天。”

“你以前答应的。”

“你明天才走。”

“明天中午飞机。”

“明天早上付你,要多少?”

“什么要多少?荷西做到这个月底,有假回去二十天,我们来结帐。”

“他还没做满这个月。”

“结前三个月的,一共要付我五千美金,荷西走时,再带这个月的两千,什么以前说的四百美金加班费,就算税金扣掉,不要了。”

“好,明天给你,算黑市价。”

“随你黑市、白市,亏一点不在乎,反正要美金。”

“好了吧!”他站了起来。

“五千美金,明天早晨交给我。”

“一句话。”

再逼也没有用了。

“千万不要讲不做了,度假回去,他们护照会还你,职业执照我们去申请补发,三十号,你一定要走,带钱,知道吧?”

在床上又叮咛著荷西,他点点头,眼睛看著地下。

我们实在没有把握。

“箱子等我回来再理,你不要瞎累。”

临上工时,荷西不放心的又说了一句。


五月二十三日

荷西还是去上工,说盯中午十二点来接我去机场,飞机是两点一刻飞“达卡”,转赴迦纳利群岛,行程是八小时。

在房内东摸西弄,等到十一点多,杜鲁医生匆匆来了,汉斯叫我出来。

“这一叠空白旅行支票,你签字。”

真有本事,要他换,什么都换得出来。

我坐下来一张一张签,签了厚厚一小本,杜鲁医生没等签完,站起来,推开椅子,走了,连再见都没说。

签完支票,开始数,数了三遍,只有一千五百二十美金,小票子,看上去一大叠。

“怎么?”我愕住了。

“怎么?”汉斯反问我。

“差太多了。”这时心已化成灰烬,片片随风飘散,无力再作任何争执,面上竟浮出一丝恍惚的笑来,对著那一千五百二十美金发呆。

“哼!”我点著头望著汉斯。

“好,好!”盯住他,只会说这一个字。

“临时要换,哪来那么多,五千美金是很多钱啊,你不知道?”他还有脸说话。

“汉斯,我有过钱,也看过钱,五千美金在我眼里,不是大数目,要问的是,你这样做人,这样做吸血鬼,天罚不罚你?良心平不平安?夜深人静时,睡得睡不著?”

“妈的!”他站起来去开了一罐啤酒,赤著脚,一手叉腰一面仰头喝酒,眼睛却盯住我。

“荷西三十号走,我们答应你的期限,已经遵守了,希望你到时候讲信用,给他假,付他薪,就算你一生第一次破例,做一次”正人君子”,也好叫人瞧得起你。”

“哼!你瞧不瞧得起我,值个鸟。”

不再自取其辱,回房穿好鞋子,放好皮箱,等荷西来接。

“怎么?只付了一千多啊?”荷西不相信的叫了,也没时间  吵,提了箱子就往车上送。

“三毛,再见!”英格总算声来握握手,汉斯转身去放唱片。

“汉斯”我叫他,他有点意外的转过身来。

“有一天,也许你还得求我,人生,是说不定的。”我微笑的伸出手来,他没有料到我会这么心平气和的跟他告别,脸上一阵掩饰不住的赧然,快速的伸出手来。

“还再见吗?”他说。

“不知道,有谁知道明天呢?”

过了海关,荷西在铁栏外伸手握住我。

“下星期一,机场等你,嗯!”我说。

“马上去看医生,知道吧!家事等我回来做。”他说。

“好!”我笑笑,再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脸。

扩音器正在喊著,“伊伯利亚航空公司,第六九八号班机,飞达卡、迦纳利群岛的乘客,请在一号门登机,伊伯利亚航空公司第”“三毛!”荷西又叫了一声,我回过身去,站住了。

“嗯!飞机上,要吃东西啊!”他眼睛湿了。

“知道,再见!”我笑望著他。

再看了他一眼,大步往出口走去。

停机坪上的风,畅快的吹著,还没有上机,心已经飞了起来,越来越高,耳边的风声呼呼的吹过,晴空万里,没有一片云。


后 记

六月十二日,我在迦纳利群岛的机场,再度搭乘同样的班机,经达卡,往奈及利亚飞去。

荷西没有回家,五月三十日,三十一日,六月一日,二日都没有他的影子。

汉斯在我走后数日撞车,手断脚断。

荷西无伤,只青了一块皮。

英格护著汉斯马上回德医治,公司失了他们,全靠荷西一人在撑,路易没拿到钱,走了。荷西亦要走,汉斯发了八次电报去迦纳利岛给我,几近哀求,薪水仍然未发,越积越多,道义上,我们又做了一次傻瓜,软心的人啊!你们要愚昧到几时呢?

下机时,杜鲁医生,夫人,都在接我,态度前倨后恭。

人,总要活得有希望,再走的时候,不该是口袋空空的了。

万一下月再走,还是没领钱,那么最爱我的上帝,一定会把汉斯快快接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不会只叫他断手断腿了。

“要相信耶和华,你们的神,因为她是公义的。”


玛黛拉游记

其实“玛黛拉”并不是我向往的地方,我计划去的是葡萄牙本土,只是买不到船票,车子运不过海,就被搁了下来。

第二天在报上看见旅行社刊的广告∶“玛黛拉”七日游,来回机票、旅馆均告代办。我们一时兴起,马上进城缴费,心理上完全没有准备,匆匆忙忙出门,报名后的当天清晨,葡萄牙航空公司已经把我们降落在那个小海岛的机场上了。

“玛黛拉”是葡萄牙在大西洋里的一个海外行省,距本土七百多公里远,面积七百多平方公里,人口大约是二十万人在欧洲,它是一个著名的度假胜地,名气不比迦纳利群岛小,而事实上,认识它的人却不能算很多。

我们是由大迦纳利岛飞过来的。据说,“玛黛拉”的机场,是世界上少数几个最难降落的机场之一。对一个没有飞行常识的我来说,难易都是一样的只觉得由空中看下去,这海岛绿得像在春天。

以往入境任何国家,都有罪犯受审之感,这次初入葡萄牙的领土,破例不审人,反倒令人有些轻松得不太放心。

不要签证,没有填入境表格,海关不查行季,不问话,机场看不到几个穿制服的人,气氛安详之外透著些适意的冷清,偶尔看见的一些工作人员,也是和和气气,笑容满面的,一个国家的民族性,初抵它的土地就可以马上区别出来的。机场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它骗不了人,罗马就是罗马,巴黎就是巴黎,柏林也不会让人错认是维也纳,而“玛黛拉”就是玛黛拉,那份薄薄凉凉的空气,就是葡萄牙式的诗。

本以为“玛黛位”的首都“丰夏”是个类似任何一个拉丁民族的破旧港。依著波光粼粼的大海,停泊著五颜六色的渔船,节节的石阶通向飘著歌曲的酒吧……

等到载著我们的游览车在“丰夏”的市区内,不断的穿过林荫大道、深宅巨厦和小湖石桥时,方才意外的发现,幻象中的事情和实际上的一切会相去那么遥远,我的想像力也未免太过分了些,“丰夏”完全不是我给它事先打好的样子。

我们的旅馆是一长条豪华的水泥大厦,据说迅七百五十个房间,是“丰夏”最新的建筑之一,附近还有许许多多古色古香老式的旅馆,新新旧旧的依山而建,大部分隐在浓浓的绿荫里,配合著四周的景色,看上去真是一种心灵的享受。

只有我们这一幢叫做“派克赌场大放馆”的怪兽,完全破坏了风景,像一个暴发户似的跻身在书香人家洋洋自得,遗憾的是我们居然被分在它这一边。

旅馆大得有若一座迷城,豪华的东西,在感觉上总是冷淡的,矜持的,不易亲近,跟现代的文明人一个样子。

安置好房间,换上干净的衣服,荷西跟我在旅馆内按著地图各处参观了一圈,就毫不留恋的往“丰夏”城内走去。

旅馆站门的人好意的要给我们叫车,我婉拒了他,情愿踏著青石板路进城去,人行道老得发绿,一步一苔,路旁的大梧桐竟在落叶呢。

与其说“丰夏”是个大都市,不如说圻是个小城市镇,大半是两三层楼欧洲风味的建筑,店面接著店面,骑楼一座座是半圆形的拱门,挂著一盏盏玻璃罩的煤气灯,木质方格子的老式橱窗,配著一座座厚重殷实刻花的木门,挂著深黄色的铜门环,古意盎然,幽暗的大吊灯,白天也亮,照著深深神秘的大厅堂,古旧的气味,弥漫在街头巷尾,城内也没有柏油路,只是石板路上没有生青苔而已。

一共不过是十几条弯弯曲曲上坡又下坡的街道,一座大教堂,三五个广场,沿海一条长堤,就是“丰夏”市中心的所有了。

住在“玛黛拉”那几日,几乎每天都要去“丰夏”,奇怪的是,这个可爱的城镇越认识它,越觉得它亲切、温馨,变化多端。

只四万人口的小城一样有它的繁华,斜街上放满了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