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节选)





礼拜未能进入她的房间。的确,在这之后,我是同先前一样进她房间了,而且比任何人都勤快,因为这位可怜的女人的痛苦令我心痛欲裂。她那始终强忍痛苦的精神使她极其令人尊敬和崇爱。我在她房中流下了不少真诚的眼泪,但并没让她或其他任何人看见。    
    我们终于失去了她。我是看着她咽气的。她的一生是一个聪明且有见识的女人的一生;她的死是一位贤哲的死。我可以说,她以灵魂的宁静毫不懈怠、毫不做作地去完成天主教的义务,使我觉得天主教可爱了。她生性严肃认真。在她病危之际,她表现出的是一种非常正常的快乐,不像是装出来的,而且是理智对病痛的一种抗衡。她只是最后两天才卧床不起,还不断地同大家心平气静地聊天。最后,她不再说话了,已经奄奄一息。这时,她放了个响屁。她扭过脸来说:“好!”这就是她最后的一句话。    
    她遗赠了一年薪水给粗使仆人。但她家的花名册上没有我的名字,所以我什么也没有摊到。但是,拉罗克伯爵让人拿30利弗尔给我,还让我把身上穿的新衣服穿走,洛朗齐尼先生原来是想让我脱下来的。他甚至答应设法给我找个差事,还允许我去看他。我去过两三次,但都没能同他说上话。我很容易泄气,所以就没有再去过。大家不久就会看到我错了。


第一部分:一辈子的苦痛有那么多人为她报仇

    我为什么没能把在韦塞利夫人家逗留期间的所有要说的话都说出来!不过,尽管我表面上的情况依然如故,但是我离开她家时与进她家时并不一样。我从那儿带走了对罪恶的长久回忆和内疚的无法承担的重负。直到40年后,我良心上仍压着这种重负,而且,那种苦涩的滋味非但没有减弱,反而随着年岁越来越大而在不断地加重。谁会想到一个孩子的错误会产生这么残酷的后果?正是因为这些极其可能的后果,我的内心才不得安宁。我也许使一个可爱可敬、诚实正派、而且肯定比我强过百倍的姑娘,葬送在贫穷屈辱之中。    
    一个家庭的瓦解难免不引起一点混乱,难免不丢失许多东西。但是,由于仆人们的忠心和洛朗齐尼夫妇的警觉,财产清单上一样不少。只有蓬塔尔小姐丢了一条已经用旧了的银白相间的粉红色小丝带。我可以拿得到的更好的东西多的是,可我偏偏看中了这条丝带,便偷拿走了。由于我并没有怎么遮遮掩掩的,所以很快便被人发现了。大家想要知道我是在哪儿拿的。我慌了神,支支吾吾,最后,我满脸通红地说是马里翁给我的。马里翁是一个年轻的莫里昂纳姑娘,当韦塞利夫人不再请客,把自己的厨师辞退了以后,便让她当了厨娘,因为韦塞利夫人需要的是鲜汤,而不再是精美饭菜了。马里翁不仅漂亮,而且有着一种只有山里人才有的健康的肤色,特别是她态度谦虚、温柔,人见人爱。此外,她还是一位十分乖巧、绝对忠实的好姑娘。当我供认是她时,人人感到惊诧。大家更多的是不相信我,所以认为应该查明到底我俩谁是小偷。有人把她叫来。大家蜂拥而至。拉罗克伯爵也在场。她来了之后,有人把丝带拿给她看。我无耻地指控她;她愣住了,一声不响,看了我一眼。这一眼让魔鬼都得屈服,可我那颗残酷的心却在顽抗着。她终于斩钉截铁地否认了,但并没激动。她训斥我,叫我凭良心,不要玷辱一个从未坑害过我的无辜女孩。可我却仍然无耻地一口咬定,当着她的面硬说丝带是她给我的。可怜的姑娘哭了起来,只是对我这么说道:“啊!卢梭,我原以为您是个好人,您坑苦了我了。但我不想学您的样儿。”她没再对我说什么,只是继续朴实而坚定地为自己辩护,绝对没有骂我一声。她的忍让,再加上我不松口,使她理亏了。一个是那么疯狂大胆,另一个又是那么如天使般地温柔,真是不可想像。大家好像拿不定主意,但是倾向于是她偷的。当时很乱,没有时间深究,拉罗克伯爵把我俩都辞掉了,只是说罪人的良心一定会为无辜者报仇的。他的预言并未落空,没有一天不在我身上应验。    
    我不知道这个受我诬陷的姑娘的下落,但是看来这事之后她不容易找到活儿干了。她蒙受了一种使她名誉扫地的残酷罪名。偷的东西虽不值钱,但终归是偷,而且,更糟糕的是偷了东西去诱惑一个小男孩。总之,既撒谎又死不认账,对这种集各种恶习于一身的女子,人们是不抱任何希望了。我甚至没有看到我把她推进了贫穷、唾弃的最大险境。谁知道像她这么年纪轻轻的,因为无辜受辱而颓丧绝望,会有什么后果呢?唉!如果说我深悔让她身遭不幸的话,请大家想一想,我竟然使她比我更糟,我又有多内疚呀!    
    这种残酷回忆有时让我心烦意乱,竟至在不眠之夜,看到这个可怜的姑娘前来责备我的罪孽,仿佛我昨天才犯下这罪孽似的。每当我生活平静时,这种回忆就不太使我苦恼。但是,当我命运多舛时,这种回忆便驱走了我那种无辜受害者的最甜美的慰藉:它使我深感到我认为我在某本书里说过的:“身处顺境,内疚沉睡;身处逆境,内疚激烈。”但是,我从来没有在与朋友促膝谈心的时候,把自己的心思和盘托出,以减轻内心压力。最亲密的友谊也未能让我把这个心思掏出来,连对华伦夫人我也没有。我所能做的只是承认我干过一件残忍的事,应该受到谴责,但是,我没有说究竟是什么事。这一重负至今仍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头,而且,我可以说,为了稍稍摆脱这种重负的那种欲望,对我下定决心撰写忏悔录起了很大的促进作用。    
    我刚才在率直地忏悔,大家肯定不会觉得我在这里掩饰我的卑鄙行径。但是,如果我不同时把自己内心的想法,以及因害怕被人认为诡辩不把当时的真情说出来,我就没有贯彻写这本书的目的。在那残忍的时刻,我并没有害她的心。当我诬告那个可怜的姑娘时,我是出于对她的友情,这说来奇怪,但又确实如此。当时,她正萦绕在我的脑际,我随口便把责任往她身上推了。我把自己想干的事嫁祸于她,说她把丝带送了我,因为我是心里想送给她的。当我看见她来了的时候,我的心碎了,但是,在场的人那么多,我不敢改口了。我怕的不是受罚,而是羞耻,害怕得胜过死亡、犯罪以及所有的一切。我无地自容,真想钻到地心里去憋死算了。无法抗拒的羞耻心压倒了一切,使我无耻透顶的正是这种羞耻心。于是,我越是有罪,就越怕承认,就越是死硬。我心里最害怕的就是被认定为小偷,被公开宣布是一个小偷、撒谎者、诬陷者。大家全都慷慨激昂的,使我只剩下害怕了。如果大家让我冷静一下,我肯定会说出实话的。如果拉罗克先生把我叫到一旁,对我说:“别毁了这个可怜的姑娘。如果是你干的,就跟我实说了吧。”那我立刻就会跪在他的面前,这一点我敢肯定。但是,本该给我打气的时候,大家却一个劲儿地吓唬我。再说,年龄问题也是应该考虑的。我刚脱离童年,甚至可以说我还是个孩子。年纪轻轻的就犯罪,比长大成人犯罪更加罪大恶极。但是,因一时糊涂而干点坏事,不算什么大罪,而我的过错也就仅此而已。因此,回忆起这件事来,我难过的不是这件事本身,而是这件事可能造成的恶果。这件事对我甚至是件好事,使我常常回忆起我干过的这一坏事,而一辈子保证不再干出任何导致犯罪的事来。我认为,我对谎言的厌恶,大部分原因是悔恨曾经说过如此卑鄙的谎话。如果这是一个可以弥补的罪行的话,我敢说,那么我晚年遭受那么多的不幸以及我40年来在艰难的环境下,仍然正直和诚实,总该弥补它了。而且,可怜的马里翁在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为她报仇,所以就算我把她害苦了,我也不太害怕死后再受到什么惩罚了。这就是关于这件事我所要说的。请允许我永远不再去提它。


第二部分:谈判中取胜的必备才能对他的轻信大加羞辱

    我从韦塞利夫人家出来了,几乎与进她家的时候并无二致。我回到原先的女房东家,住了五六个星期。这期间,因为年轻力壮又无所事事,常常爱发脾气。我心里烦闷,无精打采,总胡思乱想。我经常流泪,叹息,盼着并不知晓而又觉得是被剥夺了的一种幸福的来临。这种状况很难表达,甚至很少有人能够想像得出来,因为大部分人对这种既折磨人又美妙动人的巨大幸福生活,都想入非非,乐而不疲,早就有所尝试。我热血沸腾,脑海里不断地涌现出姑娘和女人的影子。然而,我并不真正了解她们有什么好处,所以只是对她们随意遐想,浮想联翩,更多的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番遐想令我的感官激奋不已,难受至极,幸而它们并未教我摆脱这种状态。我宁可抛弃生命也想与戈桐小姐那样的姑娘再幽会上一刻钟。但是,现在已不再是小孩子玩耍的时候了。羞耻这个恶念的伴侣,随着年龄的增长,悄然而至,使我天生的害羞有增无减,以致难以克服。无论是当时还是以后,但凡遇上女人,尽管我知道对方并不死板,而且几乎坚信自己稍加表示就可如愿,但除非对方主动挑逗,逼我就范,否则我是不敢作非份之想的。    
    我更加地躁动不安,以致欲火难平,竟至用最卑鄙下流的办法去激发它。我去寻找一些阴暗的小径、僻静的角落,远远地向异性展示我本想能在她们面前表露的状态。我让她们看到的不是我的淫秽的前部(这我连想都没有想过),而是我的屁股。我要如此这般地在女人面前暴露自己的那种愚蠢的快活样子简直无法描述。这与我所企盼的那种事的感觉只有一步之差,我相信,如果我有胆量等候着,是会有某个坚强女人路过身边,赐给我那种快乐的。这种疯癫惹下了好像喜剧般的乱子,但对我来说,却并不有趣。    
    有一天,我来到一个院子顶头,那儿有一个水井,这家人家的姑娘们常来井边汲水。此处有一个很小的斜坡,有好几个通道通向一些地窖。我在暗中探看了一下,发觉这些地道又长又暗,便断定它们深不见底,万一被人发现,好事败露,我可以平安无碍地藏在里面。这么一想,我便向来井边汲水的姑娘们作出一些并非勾引而是荒唐的怪相。那些最老实的姑娘假装什么也没看见,而另一些姑娘却开始在笑,还有几个认为受到羞辱,开始叫骂起来。有人闻声赶过来,我连忙逃向可以藏身的地方。我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喊叫,这可真出乎我的意料,我吓坏了,像无头苍蝇似的,赶紧往深处钻去。嘈杂声、叫喊声,那个男人的声音,紧随在我后面。我原指望幽暗可以把我隐藏起来,可是却见到了亮光。我浑身发抖,继续往里面钻去。可是,一堵墙挡住了我的去路,无法再逃,只好呆在那儿听天由命了。一个大汉立刻追了上来,抓住我。那人留着大胡子,戴着一顶大帽子,佩着一把腰刀,身旁跟着四五个老女人,每人手中拿着个扫帚把儿,在她们中间,我隐约看见那个揭露我的小骚货,她无疑是想看清我究竟是谁。    
    佩刀的那个男人攥住我的胳膊,喝问我在搞什么鬼。可想而知,我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但我稳了一下神儿,在这危急关头,脑子里挤出了一条妙计,竟然奏效了。我哀求他饶恕我年幼,可怜。我说我是外地人,大家出身,脑子一时糊涂,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因为家里人要把我关起来;要是他让人认出我来,我就完了,而他要是放我一条生路,我也许日后会报答他的大恩大德的。没想到,我的这番话、我的表情起了作用,那个吓人的男人为之动容,只训斥了我两句,没多加追问,便好心地把我给放了。从那年轻女子及几个老女人看见把我放走的神情,我看得出,让我胆战心惊的那个大汉可真帮了我的大忙,要是落在这帮女人手里,我就没好果子吃了。我听不清她们在嘟哝些什么,我也不去管了,因为只要那把腰刀和大汉不掺合,凭着我的体格力气,我完全有信心很快就能摆脱那帮手拿扫帚把儿的女人的。    
    过了几天,我同我的邻居、一位年轻的教士走过一条街时,正好撞见那个佩腰刀的大汉。他认出了我来,嘲弄地模仿我的腔调对我说:“我是王子,我是王子,可我是个笨蛋,请殿下别再来这儿了。”他并没多说什么,我便低着头,逃之夭夭,心里却感激他的手下留情。我断定那帮可恶的老女人对他的轻信大加羞辱了。不管怎么说,尽管他是皮埃蒙特人,但却不失为一个好人,每每回忆起他来时,我心里都充满了感激,因为那件事太有趣了,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