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节选)
贫穷而得意忘形或忧心忡忡。在我那因曲折而坎坷难忘的一生中,常常是居无定所,食不裹腹,但我始终以同样的眼光去看待富裕和穷困。迫不得已的时候,我也会像别人一样去讨去偷,但不会惊慌失措到这种地步!很少有人像我这样唉声叹气的,也很少有人一生之中流过像我这么多的眼泪的。但是,穷困也好,害怕穷困也好,都没能让我哼过一声,没能让我流过一滴眼泪。我的心灵虽深受命运的摆布,但除了与命运无关的幸福和痛苦而外,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幸福和痛苦,而且,只是当我并不缺吃少穿的时候,我才感到自己是人世间最不幸的人。
我来到华伦夫人跟前。一见到她的神情,我就放心了。她刚一开口,我便颤抖了,我扑倒在她的脚前,激动得狂喜不已地把嘴贴在她的手上。我看不出她是否听到了有关我的风声,她脸上没有什么惊讶的表情,也看不出什么忧伤。她用亲切的口吻对我说:“可怜的孩子,你又回来了?我早就知道你太小了,不能跑这么远。不过,我还是挺高兴,没有像我所担心的那么糟。”然后,她便让我把经过情形谈一谈。情况不多,可我说得老老实实,只是省略了一些细节,但并没宽恕自己,也没为自己开脱。
该解决我住的问题了。她问了问女仆。她们在商量的时候,我一声也不敢吭。但当我听见让我住在家里时,我简直是要忘乎所以了。我看见我的小包袱被拿到我住的房间里去时,感觉就像圣普乐系指《新爱洛伊丝》中的圣普乐周游世界回到瑞士的情形。看见自己的马车被赶进沃尔马夫人的车棚里去一样。此外,我高兴的是,听说并不是让我只是暂时住上一段时间。在大家以为我在想自己的心思时,我听见华伦夫人在说:“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既然上帝把他又送回给我,我就决不抛弃他。”
我终于在华伦夫人家里住下来了。但这还并不算是我一生中幸福时光的开始,而只是个准备。尽管使我们真正地享受了人生的这种动情的心是大自然的杰作,而且也许还是机体的一种产物,但是,它还需要环境来发扬它。如果缺少这些偶然因素,一个生来就很重感情的人也不会感觉出什么,而且,到死也不曾体味到自己的生命。在这之前,我几乎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而且,如果我从未认识华伦夫人,或者认识她,但却没在她身边长久生活,没受到她赋予我的温柔疼爱的感情的感染,我也许永远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了。我敢说,只感受到爱情的人,并没感受到人生中更美好的东西。我还了解另一种感觉,它也许没有爱情强烈,但比爱情要甜蜜千百倍。它有时与爱情相连,但却又常常与它分离。这种感情也不仅只是友情,它比友情更浓烈,更温馨。我认为它不可能产生于同性的人中间。我可以说是好交朋友的人,但至少我从未在任何男友中间感受到这种感情。这一点现在还不明确,但日后是会清楚的。情感只是通过其表现才能说得明白的。
华伦夫人住的是一幢旧房子,比较大,可以留出一间漂亮的空屋来作客厅。我就被安顿在这间客厅里了。这间房间朝向我提到过的过道。我同华伦夫人第一次就是在这条过道上见的面。小溪和花园那边,可以看到田野。这番景致,住在屋里的年轻人是不会无动于衷的。离开博赛之后,我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窗前呈现出绿色。我一直被墙壁遮挡着,眼前不是屋顶,就是灰蒙蒙的街道。这新鲜景象使我感到多么动情,多么温馨!它使我极大地倾心于温情。我把这迷人的景色也看作我亲爱的保护者的一种恩情:我感到她是为我专门布置的;我悠然地置身景中的她的身旁;我看见她时时都在花红柳绿之中;她的风姿与春天的风韵融在一起,映入我的眼帘。我那颗此前一直压抑的心,在这个空间里舒展开来,我的呼吸在果园中更加舒畅了。
在华伦夫人家看不见我在都灵所见到的那种奢华,但看到的却是清洁、得体以及和奢华不沾边的大户人家的殷实富足。她家没有多少银餐具,没有瓷器,厨房里没有野味,地窖里也没有外国美酒。但是,厨房和地窖中都储存丰富,足够大家享用,而且她还用陶制杯子斟上等咖啡给客人。凡是前来看她的人都被邀请与她一起用餐或单独用膳,从来没有哪一个工人、信差或过路人不吃不喝就走出她家的。她的仆人包括:一个颇有姿色的弗里堡女佣,名叫梅塞莱;一个男仆,是她的同乡,名叫克洛德·阿奈,以后我将提到他;一个厨娘;两个她出门会客时用的轿夫,可她极少出门。两千利弗尔的年金,却要养活这么一大帮人。不过,收入虽少,但安排得当的话,在一个土地肥美、钱很值钱的地方,本可以应付这一切了。不幸的是,她最不喜欢节省:她借债支付开销;钱借来就用,不一会儿就用完花光了。
第二部分:谈判中取胜的必备才能在劫难逃
她持家的方式正好是我想选择的方式:大家可以相信,我正好快活地享用一番。使我不太满意的是吃饭时间拖得太长。华伦夫人闻不得刚端上桌的汤和菜的味儿,几乎一闻便要头晕,而且要恶心好一会儿。然后,她才能逐渐地缓过劲来,只是聊天而不吃一点东西。直到半小时之后,才试着尝第一口。这期间,我足可以吃上三顿饭了。她开始吃的时候,我早就吃饱了。我只好陪着再吃,这样我就吃了双份儿,但并没觉得太撑得慌。总之,我尽情享受在她身边的那份舒心甜蜜劲儿,因为我所享受到的这种甜蜜舒心一点儿也用不着我去担心维系它的经济条件。由于不太了解她的家底,我还以为她家条件一直不错哩。后来,我在她家仍旧感到快快活活的。但是,在进一步了解了她的实际情况之后,看到她入不敷出时,我就不再那么心安理得地感到快活了。预先的考虑总是让我扫兴。我看见自己将来必定一事无成,而且永远是在劫难逃。
从第一天起,我俩之间便建立起了最亲密的关系,在她以后的一生之中,这种关系一直保持着。她称呼我为“孩子”,我叫她“妈妈”,即使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俩年龄的差距几乎被抹去了,称呼仍旧未变。我觉得,这两种称呼绝妙地反映出我俩关系的真髓、态度的纯朴,特别是我们心灵的相通。她对于我来说是最温柔的母亲,从不寻求自己的欢乐,而只求我能幸福;而如果说我对她的爱掺杂了感官的成分,那也改变不了这种关系的性质,而只能使它更加美好,并使我因为有一位年轻美丽的母亲在抚爱我而心满意足。我说“抚爱”是就其字面意义来说的,因为她从没少亲我,没少给予我最温馨的母亲般的抚爱,而在我的心里,也从没有过非分之想。也许有人会说,我们到最后有了另一种关系。这我同意,但请别忙下结论,我不能一下子把什么事都讲完。
我们初次见面的那一瞬间,是她使我真正感到心有所动的惟一时刻,再说,这一时刻也是因为惊奇造成的。我的贼眼从未偷看过她脖子以下的部分,尽管那地方没遮挡严实的丰腴之处可能很吸引人。我在她身边从未有过冲动或欲念。我非常平静地享受一种说不明白的快乐。我就算这样地呆上一辈子,甚至永生永世,也不会有片刻的厌腻。她是我与之谈话从不觉得乏味的惟一的一个人,不像出于礼貌同别人谈话时那么受罪。我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不是在交谈,而是在没完没了地聊天,非得有人来打断才会终止。因而,用不着逼迫我说话,倒是必须迫使我住嘴。她由于总是在思考自己的计划,所以经常陷入沉思。好吧!我就让她沉思,我闭上嘴,注视着她,我成了世间最幸福的人。我还有一个十分特别的怪癖。我虽然不奢望这种单独相处的恩宠,但却不断地在寻找这种机会,而一旦有了这样的机会,我便欣喜若狂,如果有哪个冒失鬼前来打扰,我立即气不打一处来。一有人来,不管是男是女,我便嘟囔着走出去,因为我容不得有第三者在她身旁。我来到过厅一分一秒地计算着时间,千百次地诅咒那些赖着不走的访客,想不出他们哪儿有那么多话要说,因为我还有更多的话要对她讲哩。
我只有在见不到她的时候,才感到我是多么地爱她。当我看见她时,我只是感到高兴而已,但她不在的时候,我的焦虑不安竟然达到痛苦的程度。同她生活在一起的那种需要,使我心意缠绵,常常泪水涟涟。我将永远也忘不了,有一天,是个盛大节日,她正在作晚祷,我便去城外散步了,心里装着的满是她的身影和同她一起共度时光的强烈欲望。我还比较理智,知道目前这是不可能的,而且我在尽情享受的那种幸福可能是短暂的。我这么胡思乱想,不免徒生悲哀,不过,我倒并没有颓废沮丧,因为我看到一种让我欣慰的希望。那一直使我特别震颤的钟声、那鸟儿的鸣唱、那风和日丽、那我梦想着与她共住的、散落在乡间的房屋,都使我产生了非常强烈的、温馨的、忧伤的和感人的印象,以致我恍若置身于那美妙的时刻、美妙的仙境,我的心因能使她快乐而幸福,而且在难以言表的快意中享受着幸福,但并不含有任何情欲的成分。我记不得我曾像当时那样强烈地和充满幻想地去憧憬未来。我最惊讶不已的是,当这一梦想得以实现的时候,我回忆起它来时,竟然发现了一些完全与我当初想像的一模一样的东西。如果一个清醒的人的梦想真的像是一种预感的话,那就是我的那个梦想。我感到失望的只是与我想像的在时间上的长短有所不同,因为我想像着终年累月、永生永世都在一种永不改变的宁静之中度过,而不是实际上的那样,只经过了一段短暂的时间。唉!我那永恒不变的幸福原来只是幻想,刚一实现,我便如梦初醒了。
如果我把我不在这位亲爱的妈妈跟前的时候,因对她的想念而产生的种种疯癫如实地写出来的话,那就永远也写不完了。我有多少次因想着她在上面睡过而亲吻我的床呀!有多少次因想着我屋里的窗帘以及所有的家具是属于她的,而且她那纤纤玉手触摸过而亲吻它们呀!就连地板,因为想着她在上面走过,我便有多少次匍匐在那上面呀!甚至有的时候,在她的面前,我竟得意忘形,那似乎只有最强烈的爱情才会产生这种情况的。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当她把一块肉放进嘴里时,我看见里面有一根头发,便嚷叫起来,于是她便把肉吐在盘子里,我如获至宝地一把抓起,吞进肚里。总而言之,我与最狂热的情人相比,只有惟一的一个差别,但也是最根本的差别,它使得我的行为在情理上几乎是不可思议的。
第二部分:谈判中取胜的必备才能致命的便利的诱惑
我从意大利回来同我去的时候并不完全一样了,但是,与我年龄相仿的人,也许从未有过像我这样回来的。我带回来的不是童贞的心灵,而是童贞的身体。我感觉到自己在逐渐长大,我那躁动不安的气质终于显现出来,而它的第一次极不经意的爆发使我对自己的身体感到惊恐,比其他什么都更好地表明在这之前我是一直在一种天真无邪之中生活的。我很快便安下心来,学会了那种危险的替代办法,它既能欺骗本性,又拯救了像我这种性情的年轻人,使之避免放荡堕落,但却损害了他们的健康,消耗了他们的精力,有时甚至他们的生命。羞愧和胆怯的人觉得非常合适的这种恶习,对于想像力丰富的人来说,还有着一种很大的吸引力:这就是可以说是随心所欲地占有整个女性,让迷惑他们的美人儿服务于他们的快乐,而又用不着征得她们的同意。我受到这种致命的便利的诱惑之后, 便拼命摧残大自然为我造就的、我长年累月地很好保养的良好体质。除此倾向而外,我当时的环境也在从中捣乱。我住在一位美貌夫人家里,魂牵梦绕着她的身影,白天又老是看见她,晚上被使我想起她来的东西所包围,睡在我知道她睡过的床上。有多少东西在撩拨着我呀!读者要是好好地想一想,会以为我已是病入膏肓,不可救药了。恰恰相反,应该毁了我的东西正好救了我,起码是暂时地救了我。我被在她身边生活的情趣所陶醉,满怀着永远生活在她身边的强烈欲望,不管她在与不在,我始终把她看作是一位温柔的母亲、一个亲爱的姐姐、一个迷人的女友,仅此而已。我始终如一地这么看待她,从未有任何的改变,而且眼睛里从来就只有她。她的形象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没有给其他任何人留下空隙。对于我来说,她是世界上惟一的女性;她赋予我的极其温柔的感情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