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节选)





    我得意洋洋地把我受益匪浅的乐谱带回她家。我那首《阿尔菲和阿蕾土斯》曲子几乎是我在修道院里所学的全部东西。我对这门艺术的偏好使她产生了培养我当音乐家的想法:机会很好;她家里每周起码举办一次音乐会,而且指挥这个小音乐会的教堂乐师时常来看望她。这位乐师是巴黎人,名叫勒梅特尔,是一位优秀的作曲家,为人活泼开朗,人也年轻,仪表堂堂,才气不高,但毕竟是个很好的人。妈妈介绍我认识了他。我很喜欢他,他也不讨厌我。我们谈到膳宿费的问题,一下就谈好了。总之,我到他那儿去了,愉快地过了一冬,因为他的训练班离妈妈家只不过20步远,不一会儿工夫便走到了,我们还常常一起在妈妈家吃晚饭。


第二部分:谈判中取胜的必备才能又干出新的蠢事

    不难想像,训练班的生活总是充满欢歌笑语的,同音乐家们以及唱诗班的孩子们在一起,我感到比跟圣一拉扎尔修道院的神甫们在一起的日子更有意思。不过,这种生活尽管更自由自在,但仍旧是按部就班,有一定之规的。我生来就爱独行其是,但又从不过分。在整整六个月中,除了去妈妈那儿或是去教堂以外,我一次也没出去过,甚至都没想过要出去。这段时间是我生活得最平静的阶段之一,回想起来非常愉快。在我置身其中的各种环境里,有一些环境使我感到非常地愉快,回想起来,仍旧其乐融融,犹如依旧身在其中一般,我不仅记得时间、地点、人物,而且还记得周围的所有东西、温度、气味、颜色,那是只有在那儿才能感觉到的某种印象,对它的生动回忆又重新把我带到了那里。例如,大家在训练班练习的所有曲子、大家合唱的所有歌子、大家在那儿所做的一切、议事司铎们的美丽而高贵的衣服、神甫们的祭披、唱诗班成员的主教冠、乐师们的面容、拉低音提琴的瘸子老木匠、拉小提琴的金发矮个儿神甫、勒梅特尔摘下佩剑后披在世俗衣服外面的旧道袍,以及他去唱诗班时套在旧衣服外面的漂亮的高级宽袖白色法衣;我拿着一支短笛坐在乐台上,准备吹奏勒梅特尔先生专门为我谱写的一小段独奏曲的那份洋洋自得,等着我们的佳肴以及大家的好胃口。这所有的一切活灵活现地印在我的脑子里,成百次地使我开心忘怀,而且胜过当时的高兴劲儿。我对于抑扬婉转的《美丽的繁星之神》中的某一曲调始终怀有一种缠绵缱绻,因为在圣诞节前四星期的将临期的某个星期日,天还没亮,我在床上听见人们按照那座教堂的规矩,在教堂台阶上唱这首圣歌。妈妈的女佣梅塞莱小姐也懂点音乐,我永远也忘不了勒梅特尔先生让我同她一起唱的《献礼》中的一小段经文歌,而她的女主人是那么兴趣盎然地在听。总之,所有的一切,包括让唱诗班的孩子惹得十分恼火的、心地非常善良的好女仆佩琳娜,在回忆这些幸福无邪的时刻时,都常常萦绕脑际,令我陶醉,令我伤怀。    
    我无可指责地在阿纳西生活了将近一年,大家对我都挺满意。自从我离开了都灵之后,我没干过任何蠢事,而且只要是在妈妈跟前,我是不会干蠢事的。她引导我,始终在很好地引导我,我对她的依恋成了我惟一的激情;而且,可以证明这不是疯狂的激情的是,我的心培育了理智。的确,这惟一的情感可以说把我的所有才智全都吸走了,使我什么也学不成,连我花了全部力量去学的音乐也毫不例外。但这根本不是我的错;我是全身心地投入的,是勤奋刻苦地去学的。但我心不在焉,总是走神,总是唉声叹气,这叫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为了进步,我自己能做的都做了,但是,只要有人来启发我,我便又干出新的蠢事来。这个人出现了。是偶然促成了这个机会,大家下面可以看到,我那不听话的脑袋抓住了它。    
    二月的一天晚上,天气很冷,我们都围在炉旁烤火。这时候只听见有人在敲大门。佩琳娜提起马灯,下楼去开门。一位年轻人同她一起走上楼来,不慌不忙地自我介绍之后,向勒梅特尔先生简短而文雅地恭维了几句。他自称是法国音乐家,因为囊中羞涩,想在音乐训练班找点活儿干,挣点路费。善良的勒梅特尔先生,听说他是法国音乐家,心里一颤,因为他炽热地爱着自己的祖国和自己的艺术。他接待了这位年轻的过路人,留他住宿;年轻人看来很需要住的地方,没怎么客气就留下不走了。当他一边烤火,一边聊天,等着吃晚饭时,我细细地观察着他。他身材矮小,但却胸宽背阔。他并不特别畸形,但却有这么点我说不上来的不匀称,可以说是一个平肩驼背人,不过,我觉得他有点瘸。他穿了一件黑上衣,虽说不算旧,但磨损得厉害,破烂得都在掉碎片了;一件质地上乘但却很脏的衬衣,袖口挺漂亮,但已起毛边了;两条腿上绑着护腿套,一只腿套就足够放进他的两条腿去;他腋下夹着一顶抵卸风雪的小帽。但在他这身滑稽装束中,透着某种他的风度所能表露出的高贵。他容貌清秀恬静,说话伶俐清晰,但不太谦逊。他身上的一切都显示出他是个受过教育的放荡青年,他不像一个要饭的乞丐,但却像个化缘的疯子。他告诉我们说,他叫旺蒂尔·德·维尔纳夫,从巴黎来,走迷了路。而且,他有点忘了自己音乐家的角色,又补充说,他要去格勒诺布尔拜望在议会里的一个亲戚。    
    晚餐时,大家谈论着音乐;他谈得头头是道。他知道所有的大演奏家、所有的名曲、所有的男演员、所有的女演员、所有的漂亮女人、所有的大贵族。大家谈到的一切他好像都很了解。但是,刚谈起一个话题,他便说句俏皮话,引得大家哈哈大笑,忘记刚才说什么了。那天是个星期六,第二天教堂里有音乐会。勒梅特尔先生建议他参加演唱,他回答说:“非常高兴。”问他唱哪个声部,他回答说:“男高音。”随即便把话岔开了。在去教堂之前,有人把他的那一部分给他,让他准备一下,他连看都没看一眼。他这么不可一世令勒梅特尔先生非常吃惊。后者对着我的耳朵说:“您看着吧,他不识谱。”我回答说:“我也非常担心。”我焦虑不安地跟在他俩身后。音乐会开始时,我的心在剧烈地跳动,因为我很关心他。    
    我很快就放心了。他唱了两个独唱,字正腔圆,韵味十足,而且,嗓音美极了。我还从未这么惊喜过。做完弥撒之后,旺蒂尔先生受到教堂的全体教士和音乐家的称赞;他笑嘻嘻地随意答谢着,但始终不失其风采。勒梅特尔先生真心诚意地拥抱他,我也同样地拥抱他:他见我愉快,因此他似乎也感到挺高兴的。


第二部分:谈判中取胜的必备才能我们很快便分手了

    我相信,大家会认为,对充其量只不过是个大老粗的巴克勒先生我都迷恋过,那我对这位有教养、有才气、幽默风趣、深谙世事、且又被看作是个可爱的浪荡公子的旺蒂尔先生自然会更加迷恋了。事实也正是如此。我想,如何一个年轻人,处在我的位置,也会这样的,特别是他如果具有鉴赏他人特长的较强能力并对其才能十分仰慕的话,则更容易如此,因为毫无疑问,旺蒂尔先生就具有这种特长,而且,他还具有一种他这种年龄的人很少有的一个特长:不急于表露自己的才能。是的,他对许多他并不懂的事情自吹自擂,然而,对于他知道的那些事情,而且知道得真不少,他却只字不提,等着机会去展示出来。他这叫欲擒故纵,其效果更大。由于他每件事都刚开个头就不往下谈了,大家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全部抖落出来。他谈话时爱开玩笑,放荡不羁,口若悬河,充满魅力,始终笑容可掬,却从不失声大笑,就是最粗俗的事,他谈起来也温文尔雅,让人听着顺耳。连最害羞的女人都很惊奇自己竟能听得下去他的话。他们虽然觉得应该生气,但却又气不起来,因为没有力气去生气。他所需要的只是青楼女子,而且,我相信他并不是爱搞风流韵事的人,但却生就的是在交际场中,为有风流韵事的人增添无穷的乐趣的人。有这么多的讨人喜欢的才能,又是在一个了解而且欣赏这些才能的地方,让他长久地囿于音乐家的圈子里是困难的。    
    我对旺蒂尔先生的仰慕,其动机是很理智的,其结果也没非礼之处,尽管我对他的喜爱比对巴克勒先生更加强烈,更加持久。我喜欢见到他,喜欢听他说话;我觉得他所做的一切都很可爱;我感到他所说的一切都如同神谕;但我并没迷恋到离不开他的程度。我身边有一个很好的保险,使我不致过分。再说,我觉得他的妙语箴言对他很好,但对我却并无用处。我所必需的是另一种欲望,他连想都没有想到,而且我也不敢对他提起,我深信他听了会嘲笑我的。然而,我真想把这种爱恋同支配着我的那种感情结合起来。我十分激动地同妈妈谈起他;勒梅特尔先生也对妈妈赞扬他。妈妈同意把他带来见她。但这次会面并不成功:他觉得她矫揉造作;她认为他放浪形骸。她为我有这么一个坏朋友而担忧,不仅不允许我再带他来她家,还竭力地向我描绘我同这个年轻人在一起的种种危险,因此,我有点谨慎,收敛一些,而且,我们很快便分手了,这对我的品行和思想来说,真是万幸。    
    勒梅特尔先生对自己的艺术情有独钟。他还好喝酒,但在饭桌上却很节制,只是在屋里作起曲来,就非喝不可。他的女佣很了解他,所以,只要他一准备好谱曲的纸和拿起他的琴来时,他的酒壶和酒杯就立刻准备好了,而且一壶接一壶地喝个没完。他虽然从未烂醉如泥,但几乎总是醉醺醺的。这实在是挺可惜的,因为他是个本质上很好的小伙子,性格活泼开朗,妈妈老叫他“小猫”。不幸的是,他喜爱他的艺术,工作起来玩命,酒喝得也太多。这影响了他的身体,最后也影响了他的脾气:他有时候多猜多疑,容易发火。他不会撒野,无论对谁也都不会无礼,所以从未说过一句粗话,连对他的唱诗班的孩子都没说过。但你也不能对他无礼,这当然是合情合理的。糟糕的是,他不很聪明,分不清好话坏话,所以常常无缘无故地发火。    
    从前,那么多王公主教把能参与其间视为荣耀的日内瓦古老的教士会,在流亡中失去了它昔日的光华,但仍保留着它的高尚。要想被接纳,必须是贵族或索邦神学院的博士才行。如果说这中间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那就是除了个人的才能而外,出身的高贵也使人自豪。再说,所有雇用世俗人的神甫通常对待俗人都是相当傲慢的。那些教士会成员常常就是这么对待可怜的勒梅特尔先生的。尤其是那个名叫维多纳的唱诗班的神甫,他其实是个彬彬有礼的人,但过分地以贵族自居,所以对勒梅特尔先生的才能并不总是很尊重,而后者也不太买他的账。这一年的圣周期间,主教照例邀请教士会成员们午餐,而勒梅特尔一向是在邀请之列的。席间,他俩发生了一场比往常更加激烈的争吵。维多纳神甫对勒梅特尔先生有些失礼,对他说了几句难听的话,使他忍无可忍。他立即决定第二天夜间离去,尽管他去向华伦夫人辞行时,夫人一再地劝说他,他仍旧不依不饶。他不能抛开报复这帮狂徒的乐趣,想让他们在大家最需要他的复活节期间丢人现眼。但是,他自己也有为难的事,那就是他要带走的乐谱足足有一大箱,沉甸甸的,无法夹上就走,使他非常犯愁。    
    妈妈所做的,是我处在她的位置也会做的,而且仍旧还会那么做的。她一再挽留他,但无济于事,见他仍旧执意要走,她便决定尽她一切的可能帮助他。我敢说,她应该这么做。勒梅特尔可以说是曾经全心全意地为她效劳。不论是有关他的艺术还是在照顾她方面,他都是完全彻底地听命于她的,而且办事的热心劲头为他的殷勤赋予了新的价值。因此,她所做的只是在关键时刻对一个三四年来为她殷勤效力的朋友的答谢。但是,她心灵高尚,在完成类似义务时用不着去想这是为了还债。她把我叫去,命我至少把勒梅特尔先生送到里昂,只要他需要,不管多长时间都得伴随着他。她后来向我承认,她这么安排更多地是想让我离旺蒂尔远些。为搬运箱子的事,她征询过她忠实的仆人克洛德·阿内。后者认为不能在阿纳西用牲口驮,那肯定会暴露我们的,必须等到天黑,把箱子抬出一段路去,然后再在某个村子里雇上一头驴,把箱子驮到赛塞尔。那儿已到法国境内,我们就再没什么危险了。这意见被采纳了。我们当晚七点便动身了,妈妈借口替我出路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