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节选)
,请你们读完之后再下断语吧。
大家已经看到,我平静的青少年时代是在一种平稳的、比较温情的生活中流逝的,既无大的波折也无大的辉煌。这种平庸淡然大部分是我那炽热但软弱的天性造成的,使我难以振作而极易颓唐。这种天性使我只有在受到震撼时才会走出休闲,但却因慵怠与兴趣的缘故,重又回到休闲之中,它总是使我远离大的美德,更远离大的恶行,而把我带回到我天生就非常喜欢的那种悠然自得的生活中去,从不让我有任何大的作为,不管是在好的方面还是在坏的方面。
我马上要展示的是一幅多么不同的情景啊!30年间有利于我的习性的命运,在后30年中,却与之相悖,而且,从我的处境和爱好的这种不断的对立之中,大家将会看到,一些巨大的错误、一些从未听闻的不幸以及除了坚强而外,能使逆境变得荣耀的所有的道德产生了。
这本书的上卷是凭我的记忆写成的,里面必然会有很多错误。由于我不得不也凭着记忆来写这本书的下卷,所以可能里面的错误会更多。对我平静无邪地度过的美好年月的温馨回忆给我留下了成千上万纯美的印象,所以我总爱不断地去回味。大家很快就会看到,这与我对后半生的回忆是多么地不同。每当我回想起这些来时,总要重尝个中苦味。我不想用这些痛苦的回忆去加重自己处境的艰难,所以总是讳莫如深,我做得很成功,以致必要之时竟想不起来了。这种对苦难的健忘是上帝对我后来命运多舛时赐予我的一种安慰。我的记忆专门让我回忆愉快的往事,这成了我那只预见前途凶险的惊惧的想像力的一种有益的抗衡。
我为了弥补记忆力的不足,并为写书时有所依据而收集的所有资料,已经落到别人的手里,永远也无法弄回来了。我只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忠实向导,那就是标志着我生命延续的感情链,而且通过这些感情,也成为说明其因果关系的事件之链。我很容易忘掉自己的不幸,但是,我不会忘记自己的过错,更不会忘记自己的美好感情。对我来说,对过错和美好感情的回忆太宝贵了,所以永远不会从我心中抹去。我可能在事实上有疏漏,可能张冠李戴,日期上也可能出错,但对自己所感受到的,对感情促使自己做的,却是不会弄错的,而这正是关键之所在。我忏悔的本意就是让别人了解我一生之中处于各种境况下的内心世界。这是我所许诺的心路历程,为了忠实地写出来,我不必有其他回忆,只要像我到目前为止所做的那样,把自己的心全部亮出来。
然而,非常幸运,我在一本信件的抄本中保留着六七年时间的可靠资料。信的原件在佩鲁先生的手里。这个信件抄本终止于1760年,包括我蛰居退隐庐、跟我的那些所谓的朋友们闹得不亦乐乎的整个那段时间:这是我一生中难以忘怀、我所有一切其他不幸的根源的时期。至于我所能留存的、数量有限的那些更近一个时期的原始信件,我没有把它们抄录在那本抄件后面,因为数量太大,无法逃过我的那些阿尔古斯希腊神话中看守母牛的百眼巨人。的警觉,我将在我认为它们能够澄清点什么的时候,不管是对我有利还是不利,把它们录于这本书的后面,因为我并不担心读者们会忘记我是在写忏悔录,而以为我是在写辩护词,但是,读者们也不应该在真理为我说话的时候认为我会不说明真相。
总之,下卷与上卷就其真实性而言是相同的,除了所叙述的事情重要而外,并不优于上卷,而且,在各个方面几乎还比上卷逊色。我是在伍顿或特利城堡,饶有兴趣、踌躇满志地写的上卷,我所要回忆的所有的往事都是一件件新的快事。我不断地怀着新的喜悦去回味它们,可以大刀阔斧地修改删节,直到满意为止。今天,我记忆力减退,脑子也不行了,几乎无法干任何事情。我只是勉为其难、心怀忧伤地在写这个下卷。它展示于我的只是不幸、背叛、负义,只是一些悲痛的揪心的往事。我真想能把我要说的话全都永远埋葬掉,可我又不得不说出来,所以只好掩饰遮盖,玩弄花招,尽量地改头换面,卑劣地去干我生来就不会干的事。我头上的楼板有眼睛,我四周的墙壁有耳朵;我被心怀叵测、警觉性特别高的奸细和探子包围着,忐忑不安、心魂不定地在纸上匆匆写上几个不连贯的词句,几乎都来不及细看,更别说是修改了。我知道,尽管他们在我周围设置了巨大的障碍,但他们始终害怕真相从缝隙中漏出去。我如何才能使真相露出端倪呢?我尝试着,但并不抱什么成功的希望。可想而知,这样还怎么能写出动人的场面,并使之富有引人入胜的色彩。因此,我提醒想要读这本书的人,我不敢保证你们在读的时候不感到厌烦,除非你们想彻底了解一个人,并且真心热爱正义和真理。
第三部分:深重苦难的长链得到了很好的补偿
在上卷末尾,我不无遗憾地去了巴黎,把我的心留在了沙尔麦特,在那里建起了我最后的一座空中楼阁,打算有朝一日,待妈妈回心转意,把我可能积攒的钱财带回到她的面前,因为我认为我的记谱方法是我的一种可靠的财富。
我在里昂停留过一段时间,看看熟人,弄几封去巴黎的举荐信,卖掉我随身携带的几何书。大家都很欢迎我。马布利夫妇见了我很高兴,请我吃了好几顿饭。我在他们家认识了马布利神甫,正如我先前在他们家认识了孔迪亚克神甫一样。他俩都是前来探望自己的兄弟的。马布利神甫给了我几封去巴黎的举荐信,其中有一封是给丰特奈尔先生的,还有一封是给凯吕斯伯爵的。这俩人后来与我相处甚得,特别是丰特奈尔,他直到临死之前,一直对我感情深厚,而且在我俩促膝谈心时,他还给我提出一些忠告,可惜我没有认真对待。
我又见到了博尔德先生。我同他早就认识,他常常慷慨真诚地帮助我。这次相见,我觉得他一如往常。是他帮我把书卖掉的,而且还亲自或托人为我写了几封很管用的去巴黎的举荐信。
我又见到了地方长官先生。我是因博尔德先生才与他认识的,而通过他,我又认识了黎塞留公爵法国红衣大主教黎塞留的侄孙(1696—1788),1748年成为法国元帅。先生。后者当时正路过里昂,帕吕先生把我介绍给了他。黎塞留先生热情地接待了我,并让我去巴黎看他。我后来去看过他多次,但结识这么显赫的权贵对我却从未有过任何益处。我下面将要经常谈到他的。
我又见到了音乐家达维,他在我以前的一次旅途受困中帮助过我。他曾借给我或者送给我一顶软帽和几双袜子,我一直未还,他也从未向我要过,尽管我俩后来经常见面。不过,我后来送了他一件差不多等值的礼物。如果在这里谈的是我应该做的事的话,我会把自己说得比这更好一些的,但说的是我所做的事情,很遗憾,这是两回事。
我又见到了侠肝义胆的佩里松,而且,我再一次感受到了他那一贯的高尚品德,因为这一次他给了我他上一次给予和蔼的贝尔纳系指比埃尔-奥古斯特·贝尔纳,绰号和蔼的贝尔纳(1710—1775),歌剧作者。同样的礼物:替我付了长途车费。我又见到了外科大夫巴里索,他是世上最好、最仗义的人。我还见到了他那位亲爱的戈德弗鲁瓦,十年来,他一直供养着她,其全部长处几乎只是性格温柔、心地善良,但与她接触的人无不对她感到同情,离开她时又都心有不忍,因为她已到了肺病晚期,不久便因医治无效而死去。没有什么比其所爱之人的属性更能反映一个人的真正性格了。当大家见到温柔的戈德弗鲁瓦时,便了解了巴里索为人的善良了。
我心里十分感激所有这些善良的人。后来,我和他们都疏远了,当然不是因为忘恩负义,而是由于常常使我看上去像是薄情寡义的那种难以克服的懒惰。我从未忘记他们的帮助,但对我来说,用行动来报答他们并不难,而老是用言词向他们表示感激却让我觉得勉为其难,因为按时写信始终是我力不从心的事,而一旦开始懒于动笔,因羞愧和尴尬我就更加不知怎么去弥补自己的过错,于是,我便索性不再写信了。因此,我音讯全无,似乎已把他们全忘掉了。巴里索和佩里松倒是毫不介意,我觉得他们对我仍一如既往,但博尔德先生就不同了,20年后,大家将会看到,一个自命不凡的人自以为遭人冷落时,他的自尊心会激起他多么大的报复心理。
在离开里昂之前,我不会忘记一位可爱的人。我怀着分外高兴的心情又看见了她,在我心中留下了十分温馨的回忆。她就是塞尔小姐,我在上卷中谈到过她,我在马布利先生家里时,又与她再次相逢。这次旅行,我比较空闲,见她的次数更多,心里对她有了一种强烈的感情。我有理由相信,她的芳心也向着我,但她对我十分信赖,所以我不敢冒失。她一无所有,我也身无分文。我俩境况十分相似,所以无法结合,而且我也另有想法,根本就没有考虑谈婚论嫁的事。她告诉我说,有一个名叫热内夫的年轻商人好像想与她结成连理。我在她家见过那人一两次。我觉得他像个正经人,大家也都这么认为。我深信她同他在一起会幸福的,所以我希望他娶她。后来他真的娶了她。为了不扰乱他俩纯洁的爱情,我识趣地动身了,并祝愿这位可爱的人一生幸福。可惜,我的祝愿在这世上只实现了很短的一段时间,我后来得知她婚后不到三年光景就死了。一路上我一直心里想念着她,我当时感觉到,而且后来每每回忆起来仍常感到,人们为义务和道德作出牺牲是很不容易的,但却因这种种牺牲在心底里留下的温情回忆而得到了很好的补偿。
上一次旅行,我只看见巴黎坏的一面,而这一次我却尽看到它好的一面了。不过,这并不是指我的住房条件,因为我按照博尔德先生给我的地址,住进了圣康坦旅店,在索邦神学院附近的科尔迪埃街上。肮脏的街道,肮脏的旅店,肮脏的房间,但却住过一些卓绝的人,例如格雷塞、博尔德、马布利神甫和孔迪亚克神甫两兄弟以及其他好几个人,可惜我一个也没有遇见。但我在那里却遇到一个名叫博纳丰的先生,是个瘸腿乡绅、诉讼人,好附庸风雅。因为他的缘故,我认识了我现在最好的朋友罗甘先生。通过罗甘,我又结识了哲学家狄德罗。我后面将要特别地谈一谈狄德罗。
第三部分:深重苦难的长链不懂得隔行如隔山
我于1741年秋来到巴黎,随身带着的全部财产就是15个金路易现金、喜剧本《纳尔西斯》和我的音乐计划。因此,我没多少时间可以浪费,必须尽快地借此生财。我赶紧利用我的举荐信。一个年轻人,面孔还看得过去,又貌似有点才气,来到巴黎,总是深信自己是受人欢迎的。我受到了欢迎,这使我感到高兴,但并没对我有多大帮助。我被推荐给的所有的那些人中,只有三个人对我是有用的:一个是达梅桑先生,萨瓦的贵族,时任王室马厩总管,我觉得他是卡利尼安公主的宠信;另一个是博茨先生,铭文研究院的秘书,国王收藏室的勋章保管员;还有一个是卡斯特尔神甫,耶稣会会士,明符键琴的发明人。这几个关系,除了达梅桑先生而外,都是马布利神甫为我介绍的。
达梅桑先生急我所急,给我介绍了另外两个人:一个是加斯克先生,波尔多议会议长,小提琴拉得很好;另一个是莱翁神甫,当时住在索邦神学院,是一位很可爱的年轻贵族,在上流社会以罗昂骑士的名字风光了一阵,但十分可惜,他英年早逝。他俩都一时心血来潮,要学作曲。我教了他们几个月,缓解了一下我的囊中羞涩。莱翁神甫对我很友好,想要我当他的秘书,但他并不富有,充其量只能付给我800法郎,我很遗憾地拒绝了,因为这点钱都不够我付店钱、饭费和日常开支的。
博茨先生对我非常好。他喜欢做学问,而且也有学问,只是有点学究气。博茨夫人简直像他的女儿;她亮丽可人,但矫揉造作,喜欢打扮。我有时在他们家吃饭。我在她面前简直愚蠢透顶。她举止随便,让我胆怯,使我更加显得滑稽可笑。当她把菜碟递给我的时候,我便伸出叉子,拘拘束束地戳上一小块她送到我面前的菜,以致她在把本要给我的菜碟递还仆人时,总要扭过头去,免得我看见她在笑。她没怎么想到,在我这个乡巴佬的脑子里,还是有点才气的。博茨先生把我介绍给了他的朋友雷奥米尔先生;后者每周五科学院例会日都来他家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