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节选)
那种狂暴的民族情绪。报复的念头不能进入他的头脑,如同欲望进不了他的心灵一样。他非常自傲,不是个爱报复的人,我经常听见他非常镇静地说,他的心灵是不会去为一个凡夫俗子生气的。他风流倜傥但不招蜂惹蝶。他同女人在一起戏耍,就像同漂亮的孩子们在一起一样。他喜欢同朋友的情妇们在一起,但我却从未见他有过情妇,也没见他有过这种念头。他的心里燃烧着道德之火,不容许情欲之火升起。他四处漫游之后便结了婚,死的时候很年轻,留下了几个孩子,我绝对相信,他妻子是使他尝到爱的欢乐的第一个、也是惟一一个的女人。他外表上像西班牙人一样对待宗教,但内心深处却像个天使似的虔诚。我有生以来所见到的宽容大度的人,除我之外,就只有他了。他从未打听过任何人对宗教的态度。不管他的朋友是犹太人、新教徒、土耳其人、过分虔诚者还是无神论者,他都不介意,只要这个人是个正直的人即可。他对一些无足轻重的问题却固执己见,但一涉及到宗教问题,甚至道德问题,他便陷入沉思,沉默不语了,或者只是说上一句:“我只管我自己。”一个人灵魂那么超脱,考虑问题却是那么地细致入微,真是不可思议。他把自己一天的时间按时按刻按分事先分配好,确定好,然后一丝不苟地照表执行,时间一到,即使还剩一句话没有看完,他也立即把书合上。他切割开来的时间都各有各的用途,或用于这样那样的学习,或用于思考、谈话、弥撒、读洛克、祈祷、访友、音乐、绘画,从来没有因行乐、欲念、应酬而打乱这个安排。只有遇上必须履行义务时才会打乱。当他把时间表拿给我看,以便我也依照执行时,我开始还在笑,可最后却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从不麻烦别人,也不许别人妨碍他。有人出于礼貌想拜访他,被他毫不客气地打发走了。他脾气急躁,但却不是个小心眼儿。我常见他生气,但却从未见他大发雷霆。他的脾气真让人再愉快不过的了:他闹得起,自己也喜欢开玩笑,而且开玩笑的水平很高,有说俏皮话的天才。别人一逗他,他便扯着嗓门儿侃起来,老远就能听见他的声音。但是,他在嚷嚷的时候,却面带微笑,激动不已之中,还漏出点玩笑话来,令大家乐不可支。他的肤色既不像西班牙人那样,也不灰黄。他肌肤白皙,双颊红润,栗色头发几近金黄。他身材魁伟,仪表堂堂,外形与心灵相得益彰。
第三部分:深重苦难的长链我俩永远分开了
这位心灵和头脑都很明智清楚的人知人识人,成了我的朋友。这就是我对不是我朋友的人的全部回答。我们相处得很融洽,还订了计划,要在一起过一辈子。再过几年,我将去阿斯柯蒂亚,同他一起生活在他的土地上。他临走前,我俩已经把这项计划的全部细节都安排好了。所缺的只是最周密的计划也免不了的、人力所不能为的因素。后来的各种变故——我的灾难、他的结婚以及最后他的死——使得我俩永远分开了。
据说,只有恶人的险恶阴谋才会得逞,好人的天真计划几乎是永远也无法实现的。
我已经尝到过寄人篱下的滋味了,决心再不这么干了。我看到机遇为我制定的雄心勃勃的计划一开始便破灭了,而且我又被人从干得好好的生涯中排挤出来,便不再想回到这个行当中去,因此,我决心不再依附于任何人,决心保持独立,发挥自己的才干。我终于开始了解自己的本事才干了,而在这之前,我一直过于谦虚,以为自己无能。我把因为要去威尼斯而搁下的那部歌剧又捡了起来。为了安安静静地去写,在阿尔蒂纳走后,我便搬回从前的那家圣康坦旅店。这家旅店位于僻静地段,离卢森堡公园不远,比那条熙攘喧闹的的圣奥诺雷街更适合我安心写作。在那儿,有真正的慰藉在等待着我,那是上帝使我在潦倒之中享受到的惟一慰藉,是这慰藉使我挺过来的。这不是转瞬即逝的慰藉,我得把它的来龙去脉详细地叙述一番。
旅店新的女店主是奥尔良人。她雇了一个缝洗女工,是她的同乡,一个大约20多岁的姑娘。她同女老板一样,与我们同桌吃饭。这个姑娘名叫泰蕾兹·勒瓦瑟尔,是个良家女子。其父曾在奥尔良造币厂供职,母亲经商。奥尔良造币厂停业之后,父亲生活无着;母亲破了产,生意也做不下去了,便弃商随丈夫、女儿来到巴黎,靠女儿一人干活儿养活一家三口。
我第一次在饭桌上看见这个姑娘的时候,被她那谦虚举止深深地打动,特别是她那炯炯有神而温柔善良的目光,使我觉得无与伦比。同桌的人,除了博纳丰先生而外,还有好几个爱尔兰神甫、加斯科尼人以及其他这一类的人。我们的女店主自己也是风流过来的人。只有我一人言谈举止比较规矩。大家挑逗那姑娘时,我便护着她,马上嘲弄挖苦便都冲着我来了。即使我对这个可怜的姑娘原本并无兴趣的话,这么一来我也会对她产生好感的。我一贯在举止言谈上喜欢庄重,特别是对异性。因此,我便成了她的公开的保护人了。我看出她很感激我对她的呵护,她的嘴不敢表达的感激从她目光中流露出来,以致那目光变得更加动人心弦。
她非常腼腆,我也一样。这种共同的气质本应使我们疏远,但却使我们很快便熟识起来。女店主看出来了,非常生气,而她的粗暴态度反而使那姑娘更加心向着我。她在这家旅店只有我这么一个支柱,所以见我出门便很难过,盼着自己的保护人早点儿回来。我俩心心相印,脾气相投,不久就产生了必然的效果。她认为我是个正派人,这她没有看错;我认为她是个多情、朴实、不爱俏的姑娘,我也没有看错。我事先向她声明,我永远不会抛弃她,也永远不会娶她。爱情、敬重、真心使我获得了成功。正因为她心地善良、忠厚老实,所以尽管我天生胆小,却获得了幸福。
她担心我会因为在她身上找不到她以为我在寻找的东西而生气。她的这种担心胜过其他任何原因,推迟了我的幸福。我看见她在以身相许之前心绪不宁,不知所措,想倾诉可又不敢表白。我想不出她局促不安的真正原因,却作出一种对她的品行完全错误且带有侮辱的猜测,以为她在暗示,假如我与她交欢,身体会有危险,因此我便困惑起来,这虽未使我畏缩不前,但却有好几天工夫,毒害了我的幸福。由于我俩互不摸底儿,所以谈到这个问题时,就都闪烁其词,含含糊糊,可笑至极。她几乎要以为我完全疯了,而我则几乎是不知道该如何看待她。最后,我们谈开了:她啼哭着向我坦白了她的失足,只有这么一次,是她似懂非懂的时候,由于无知和诱奸者的甜言蜜语造成的。我一听明白,马上高兴地叫起来:“童贞!在巴黎,20岁的人哪还有童贞女子啊!啊!我的泰蕾兹,我拥有了你这个聪明而健康的姑娘,我不要我并不想找的东西,我太幸福了。”
我原先只是想给自己找点消遣的,可我看到,我走得远了,为自己找了个伴侣。同这个好姑娘熟悉点了以后,我同时也对自己的处境粗略地作了一番思考,我感觉到,我这是歪打正着。我的雄心壮志泯灭了,必须代之以一种强烈的感情来充实我的心。一句话,必须找一个人来接替妈妈:既然我无法再同妈妈一起生活,就必须有一个人来同她的学生一起生活,而且我必须在此人身上发现她在我身上发现的那种心灵的纯朴、温顺。我需要有私生活、家庭生活的温馨来弥补我所放弃的锦绣前程。当我孤苦伶仃时,我的心空落落的,但只需要一颗心来填补它,命运从我身上至少是部分地夺走了,或者弄丢了那颗心,而我却是大自然为那颗心而造就的。从此,我便孤独一人了,因为对我来说,要么全部,要么完全没有,从不介乎两者之间。我在泰蕾兹身上找到了我所需要的替代者。通过她,我获得了在当时的情况之下所能得到的最大幸福。
第三部分:深重苦难的长链这种恩爱就是我的一切
我起先想培养她的才智,但却徒劳枉然了。她的才智就是大自然造就的那样,培养教育无济于事。我说出来并不怕害臊,她一直没学会阅读,尽管她写得还凑乎。当我搬到新小田园街时,所住的蓬沙特兰旅店的窗户正对面有一只钟表盘,我便教她看钟点,费了一个多月的工夫,她也没怎么学会看。她连一年12个月的顺序也搞不清楚,一个数目字也不认识,我怎么教也教不会她。她既不会数钱也不会算帐。说话时词不达意。我曾把她说过的词句汇成一册,拿去逗卢森堡夫人。她的那些张冠李戴的话语在我所生活的社交圈里已经出了名。但是,这个如此迟钝,甚至可以说是如此愚蠢的人,在我处境困难时却是一位少有的参谋。在瑞士,在英国,在法国,我在处于危难之中时,常常是她看到了我自己所没看到的东西。她给我出了种种最好的主意:她把我从我闭着眼睛往里钻的危险中拉了出来;在最高贵的夫人们面前,在王公显贵们面前,她的感情、她的良知、她的应对和举止为她赢得了一致的敬佩,而我也因她的人品而受到大家的恭维,我感到这些恭维都是发自内心的。
在所爱的人身边,人的情感就能充实智慧和心灵,无需去别处寻觅主意。我和泰蕾兹生活在一起,就像同世界上最伟大的天才生活在一起一样地舒心。她母亲因早年与蒙比波侯爵夫人一起受的教育,因此十分自豪,欲充才女,想引导女儿,可是,因为她的狡黠,我俩那纯朴的关系被她毁掉了。由于厌烦她母亲的唠唠叨叨,我多少抛开了一些怕带泰蕾兹出门的羞涩。我俩常常单独去田间散步,去吃零食,我觉得心旷神怡。我看得出她是真心地爱我,这使我更加地钟情于她。这种恩爱就是我的一切,我不再为前途动心,或者我只把前途看作是现在的延续,我别无他求,只盼着这种状况能够天长日久。
这份恋情使我觉得任何其他消遣都是多余的、乏味的。我一出门就是去泰蕾兹家,她的家几乎成了我的家。这种深居简出的生活对我的写作非常有利,不到三个月,我的歌剧的词、曲就都全部完稿,只剩下几段伴奏和中音部了。这种捉刀人的活计使我感到厌烦,所以我便建议菲里多尔去完成,并许给他一部分好处。菲里多尔来过两次,在《奥维德》那一幕里配了几个中音部,但他无心于这件收益遥遥无期、尚模棱两可的苦差使,所以我只好勉为其难地自己干了。
歌剧倒是写成了,问题是怎么把它卖出去:这比另写一部歌剧都要难。在巴黎,若是离群索居,你就一事无成。我便想到通过波普利尼埃尔先生亮亮相。戈弗古尔从日内瓦回来曾领我去过波普利尼埃尔家。此人是拉摩的麦西那斯系古罗马贵族是拉丁诗人贺拉斯等的富有的和有影响的保护人。因为波普利尼埃尔夫人是拉摩的惟惟诺诺的学生。据说,拉摩在这家人家称王称霸。我猜想拉摩是会乐意保护他的一个门生的作品的,所以我想把自己的东西拿去给他看看。他没肯看,说是不太识谱,看起来太吃力。波普利尼埃尔便说,可以演奏给他听,并主动替我找了一些音乐家来演奏一些片断。我正求之不得。拉摩算是同意了,但还不住地嘟囔说,一个非科班的人,又是独自一人作出来的曲子,好不到哪儿去的。我赶紧挑选出几段精彩的。他们给我找了十多个合奏乐手,还找了阿尔贝、贝拉尔和布尔朋内小姐当歌手。从序曲开始,拉摩便赞不绝口,意思是说,这不可能出自我的手。每奏一段他都显出极不耐烦的样子,但是,在演奏到男声最高音的一个曲调,歌声雄浑嘹亮,伴奏出色时,他再也忍耐不住了,粗暴地斥责我,把大家惊得目瞪口呆。他硬说他刚听到的东西有一部分是出自音乐界的行家之手,而其余部分则是一个连音乐都不懂的门外汉写的。的确,我的作品参差不齐,又不合规矩,忽而精彩出奇,忽而平平淡淡,正如同一个光凭点才气而无扎实功底的人所写的那样。拉摩声称我是个没有才气、没有格调的小文抄公。在场的人,特别是这家的主人却并不这么认为。黎塞留先生那时常去看波普利尼埃尔先生,而且,任人皆知,常去看波普利尼埃尔夫人。他听人说起我的作品,想从头到尾听一遍,如果满意的话,打算拿到宫廷中去演一演。该作便由宫廷出资,在路易十五的娱乐总管博纳瓦尔先生家里,用大合唱队和大乐队的形式演奏了。弗朗科尔担任指挥。效果出奇地好。公爵大人不停地喝彩、鼓掌,而且在《塔索》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