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节选)





往日那样拉长着脸看我,而是冲着我说出许多嘲讽的话,而我却一点也没有听出来。我睁大眼睛,答不上话。埃皮奈夫人跟大家一起哈哈大笑,可我仍弄不清他们为何如此发疯。由于并没有什么越过玩笑范围的,所以,即使我当时看出问题来,我所能做的顶多也就是同他们一起说笑打岔儿而已。但是,从男爵的那个快活样子来看,人们的确可以看到他的眼睛里流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要是我像以后回想起来一样地注意到这一点的话,当时就会让我心里打鼓的。    
    乌德托夫人常去巴黎。有一天,在她从巴黎回来之后,我去奥博纳看她,发觉她很忧伤,而且看得出来,她哭过。我不得不克制住自己,因为她丈夫的姐妹伯兰维尔夫人在场。但是,我瞅准一个机会,向她表达了我的不安。她叹了口气,对我说:“唉!我非常担心,您的狂热将让我永世不得安宁。圣朗拜尔知道了,并且告诉了我。他倒是替我主持公道的,但他挺生气,糟糕的是,他没有全告诉我。幸好,我没有对他隐瞒咱俩的关系,而且这也是他促成的。我的信里尽在提您,宛如我的心里总装着您一样。我只对他隐瞒了您的那种失去理智的爱;我一直希望您能从这种爱中得到解脱,而他尽管嘴上不说,但我看得出来,他把这种爱当成了我的罪过。有人说我们的坏话,在伤害我,但随它去吧。我们要么一刀两断,要么您就像应该做的那样做。我不想再向我的情人隐瞒什么了。”    
    这时候我才第一次感觉受到了羞辱,无地自容,特别是因为自己的错,受到一个我原该成为其导师的年轻女人的义正词严的责怪。我真恨我自己。要是受害者使我产生的怜惜使我心软的话,这种自悔自恨也许足以克服掉我的脆弱。唉!此时此刻,我的心正被四处渗进的泪水所淹没,哪儿还能硬得起来?这种怜香惜玉的心情很快便化作对卑劣的告密者的一腔怒火。那帮人只看到一种有罪的但却是情不自禁的感情的坏的一面,却不相信,甚至也想像不出补过之心的真诚和清白。没多久,我们便得知是谁跟我们玩这一手了。    
    我俩都知道,埃皮奈夫人同圣朗拜尔常有书信往来。这已不是她给乌德托夫人挑起的第一个风波了。她曾想尽办法要离间圣朗拜尔和乌德托夫人,而且有几次竟然得逞,令乌德托夫人心有余悸。此外,还有格里姆,我觉得他跟随加斯特利先生从军去了,同圣朗拜尔一样,正在威斯特法伦,他们在那儿有时碰碰面。格里姆对乌德托夫人曾有所表示,但未能遂愿,所以大为恼火,就再也没有看过她。大家都知道,格里姆一向装着谦谦君子,当他觉得乌德托夫人宁可爱一个比他年纪大的人而不爱他,而且,自从他巴结上大人物之后,开口闭口都把此人当作自己的随从下属的,这时他的火气之大是不难想像的了。    
    我起先只是对埃皮奈夫人有所怀疑,当得知我家中所发生的事情之后,我就确信无疑了。当我在舍弗莱特的时候,泰蕾兹也常来,不是给我送些信来,就是对我那病体给予必要的照顾。埃皮奈夫人曾问过她,我和乌德托夫人是否常常通信。一听泰蕾兹说是,埃皮奈夫人便要她把乌德托夫人的信交给她,并向泰蕾兹保证,她将重新把信封好,不露破绽。泰蕾兹并未对她的建议表示多么气忿,甚至也没把这事告诉我,只是把带来的信藏得更严实些而已。她的小心谨慎真是太好了,因为她一来,埃皮奈夫人便派人盯住她,而且,有好几次,竟大胆地让人半路上截住她,在她的围裙里面乱搜。尤有甚者,有一天,她主动提出要同马尔让西先生一起到退隐庐来午餐,这还是我住进退隐庐后的第一次。她趁我同马尔让西去散步的时候,同泰蕾兹及其母亲一起进了我的书房,催促她们把乌德托夫人的信拿给她看。要是泰蕾兹的母亲知道信在哪儿的话,那信就被交出去了。幸而只有女儿一人知道,她硬说我没有保留一封信。她的谎言无疑是充满着正直、忠诚、大度的,要是道破真情,那就太无情无义了。埃皮奈夫人见无法糊弄她,便竭力激起她的妒嫉,责怪她太好说话,不长眼睛。她对她说:“你怎么会看不出他俩之间的罪恶勾当呢?如果明摆着的事您都视而不见,还需要有其他的证据的话,那您就准备好,想法搜寻证据吧。您说他一看完乌德托夫人的信,就把它撕掉了,那好!您就把碎纸片全都捡起来,交给我,我来把它们给拼贴好。”这就是我的女友对我伴侣的教导。


第四部分;离开了退隐庐复信(1)

    所有这些企图,泰蕾兹谨慎地对我隐瞒了很久。但是,她见我总这么困惑不解,便认为有必要把真相告诉我,以便我知道要对付的是谁,好采取措施,以应付别人对我的背叛。我真是说不出来有多冒火。我没有学埃皮奈夫人的样儿,鬼鬼祟祟的,也没有跟她动心眼儿,而是完全听凭我天生的急脾气的驱使,带着平常的那种轻率,公开地爆了起来。下面的信足以表明双方在这件事上的做法,大家可以从中看出我是多么地欠考虑。    
    埃皮奈夫人的信(信函集A,第四十四号)    
    我怎么老见不到您了,我亲爱的朋友?我放心不下您。您一再地答应我说在退隐庐和我这里两头跑跑的!在这方面,我是让您有自由的。可一个星期都过去了,您却根本没来。要不是人家告诉我说您身体挺好的话,我还以为您病了哩!我前天、昨天都在等您,可是没见您来。上帝啊!您到底怎么了?您又没有什么事。您也没有什么苦恼,因为,我敢说,如果有的话,您是会立刻跑来向我倾诉的。您难道真的病了?快点让我放心吧,求求您了。再见,我亲爱的朋友;愿这个“再见”能给我换来一个“您好”。    
    复信    
    星期三晨    
    我还无法告诉您什么。我在等心里更有数些,但我迟早会弄清楚的。在此期间,请您相信,被冤枉的人是会找到一个很热情的保护者来让那些造谣者后悔的,不管他们是谁。    
    埃皮奈夫人的第二封信(信函集A,第四十五号)    
    您的信让我害怕,您知道吗?信上写的是什么意思?我反复读了有25遍。说实在的,我一点儿也不明白。我只看出您的不安和苦恼,看出您想等平静下来之后再告诉我。我亲爱的朋友,我们是不是就这么说定了?我们的友情、我们的信任都怎么了?我怎么就失去了您的信赖了呢?您是冲我还是为我而生气呢?不管怎么说,您今晚就来吧,我求您了。要记住,一星期前,您曾答应过我,心里不隐藏任何事,有事就立即告诉我的。我亲爱的朋友,我深信这种信任……喏,我刚刚又读了一遍您的信,可我还是看不出究竟来,但它却让我发抖。我觉得您异常地烦躁。我很想替您排忧遣愁,但又不知您为何如此,所以不知道该跟您说些什么。我所能告诉您的就是,在见到您之前,我同您一样地痛苦。如果您今晚六点不来这里的话,我明天就去退隐庐,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也不管我自己身体如何,因为这种焦虑令我寝食难安。再见,我亲爱的好友。尽管我不知您需要与否,反正,恕我冒昧地对您说一句,您得尽量当心,别一个人老这么焦虑不安。一只苍蝇也会变成一只怪兽的。我常常有这种体会。


第四部分;离开了退隐庐复信(2)

    复信    
    星期三晚    
    只要我仍然如此这般地焦虑,我就无法去看您,也无法接待您的来访。您所说的信任已不再存在,而且您也不容易再重新获得它了。现在,我在您的那番关切之中看到的只是,您盼着从别人的倾诉之中得到某种符合您的目的的好处。而我的心对于向它敞开的心扉来说是无所保留的,可是对于诡计和奸诈却是紧闭着的。从您所说的看不懂我的信这一点上来看,我承认您一向机智过人。您以为我那么傻,会认为您没有看懂?不。不过,我将会以我的坦诚战胜您的心计。我将更明白地解释一番,以便您更加听不明白。    
    两个相处甚佳、有资格相爱的朋友,都是我亲爱的人。我心里很明白,您不会知道我指的是谁,除非我将他们的名字告诉您。我猜想,有人想拆散他俩,而且是利用我来使他俩中的一位心生嫉妒。这目标选得不太高明,但对那个居心不良的人来说,似乎很合适,而这个居心不良者,我怀疑就是您。我希望这变得清楚些了。    
    这样一来,我最敬重的那个女人可能在我完全知晓的情况之下,卑鄙无耻地把自己的心灵和身子分赠了两个情人,而我,则也无耻透顶地成了这两个懦夫中的一个。如果我知道您一生当中有哪怕一时一刻这样去想她和我的话,我会恨您到死的。可是,我要指责您的是,您这么说了,而不只是这么想过。在这种情况下,我弄不明白三个人中您想伤害的究竟是哪一个。您可要当心,您因不幸得逞而无法得到安宁了。我没对您也没对她隐瞒我所认为的某些关系的所有不好之处,但我想让它们通过与起因同样正当的办法得以终止,并让一种偷偷摸摸的爱情变成一种永久的友情。我从未伤害过任何人,难道我能忍受不白之冤,被人利用来害我的朋友不成?不,我将永远不会原谅您的,我将成为您的不共戴天的仇人。只有您的隐私将受到我的尊重,因为我永远不做一个无义之人。    
    我相信目前的困惑是不会持续很久的。我很快就会知道我是否弄错了。那时候,我也许会有一些大错需要弥补,但那将是我平生最乐意做的事。可是,您知道我将如何在仍需在您身边度过的那极短的时间里,弥补我的过错吗?我将做除我之外没人会做的事;我将坦率地告诉您,社交界里是怎么看您的,以及您在名声方面有哪些欠缺需要加以修补的。尽管您身边有许多所谓的朋友,但当您看到我离开之后,您就可以向真理说永别了,您将再也找不到任何人跟您说真心话了。    
    埃皮奈夫人的第三封信(信函集A,第四十六号)    
    我不明白您今天早上的信是什么意思。这我已经跟您说过了,因为事实如此。您今晚的信我倒是看懂了,但您别怕,我不会回复您,因为我正急于把它给忘掉。尽管您让我可怜,但我仍禁不住感到这封信使我寒心。我!对您玩诡计,搞奸诈!我!竟被指责干了最卑鄙的事!再见了,我很遗憾,您竟……再见了,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再见了,我十分急切地想原谅您。您愿意的话,您可以来,您将受到比您猜疑的要好的接待。只是请您不必为我的名声操心费神。我并不介意别人的非议。我行得正,这就足够了。此外,我真的不知道那两个对我来说跟对您来说一样亲爱的人出了什么事了。    
    这最后的一封信使我摆脱了一个可怕的窘境,但又把我扔进了另一个也很可怕的窘境。尽管所有这些来信复信往返迅速,都是一天之内的事,但这短暂的间隔足以令我心中冒火,并使我想到自己有多么地不谨慎。乌德托夫人一再嘱咐我要保持冷静,让她独自一人去处理这事,而且,特别是在气头上,千万别公开决裂,闹得满城风雨。可我却用尽一切最明显、最恶毒的言词去辱骂一个忌恨成性的女人,这无疑是在火上浇油。毫无疑问,我从她那儿所能得到的只是一封极其高傲、极其鄙夷、极其蔑视的回信,致使我只好立即离开她家,否则就成了天下第一大可耻的懦夫。幸好她比我预料的要机敏,复信措辞委婉,使我不致走上这一极端。可是,我必须或者是离去,或者是立即去见她,别无他途。我选择了后者,但考虑到解释时的态度,不免颇费踌躇。因为,怎样才能既解决了问题,又不连累乌德托夫人和泰蕾兹呢?我要是把她们的名字供出来,岂不波及她们!我最担心的莫过于一个翻脸不认人而又善于搞阴谋的女人对撞到其枪口上的人的报复了。正是为了防止这种不幸,所以我在自己的信中只是说怀疑,而没有举证。显然,这样一来,我那么大火气就更加不可原谅了,因为不能光凭一些单纯的猜疑,便像我刚刚对待埃皮奈夫人那样,去对待一个女人,特别是对待一位女友。但是,我这时却不卑不亢地完成了一件伟大而高尚的任务:我承担了一些更加严重的错误,以消除我潜藏着的错误和软弱,而那些所谓的严重错误则是我不能犯也从未犯过的。


第四部分;离开了退隐庐复信(3)

    我无须对付我所惧怕的那场交锋,我因为胆怯而避开了它。埃皮奈夫人一见到我,立即热泪盈眶地搂住了我的脖子。这种出乎意料而且是来自一位老朋友的欢迎令我感激不尽,我也随之热泪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