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节选)





而她要是处在隆格维尔夫人的位置,则能安邦治国。她怀才不遇。她若是身处高位,本可以使她名扬天下的东西,却因她的生活环境而使她一败涂地。在她所处理的那些事情中,她总是把计划想得很大,把目标定得很高。因此,她采用的一些手段与想法符合,但力量却不够,由于别人的过错,全都以失败而告终。计划未能成功,她自己毁了,可别人却几乎没有受到任何的损伤。这种事业心虽然给她带来了很多痛苦,但至少使她在修道院的时候获得了一个很大的好处:使她不像她刚进修道院时想的那样,苦度余生。单调乏味的修女生活,接待室里的无聊谈话等等一切是无法让一个始终活跃的思维满意的。这思维每一天都有新的方案,它需要自由,以使方案能够实施。好心的贝尔奈主教,脑子虽不如弗朗索瓦·德·萨勒,但在许多方面却与他很相像。而被他称之为孩子的华伦夫人却在其他许多方面很像尚塔尔夫人勃艮第议会一位议长的女儿(1572—1614)。1592年,嫁给尚塔尔男爵;后者于1601年意外身亡。日内瓦主教弗朗索瓦·德·萨勒让她进了修道院,并于1610年使她成为圣母往见会的第一任院长。。华伦夫人如果不是因为其爱好使之不安于修道院的无聊生活,而是乐于隐身其间的话,可能更加像她。如果这位可爱的女人没有做那些似乎符合一个新皈依的修女在主教指引下所做的修行小事的话,那并不说明她缺乏热情。无论她改变信仰的动机是什么,反正她对皈依的宗教是诚心诚意的。她可以因犯了一个错而懊悔,但并不想纠正它。她不仅死的时候都是个好天主教徒,而且她在虔诚笃信之中度过了一生。我想我是看透了她的心思的,我敢说,她纯粹是因为厌恶装腔作势才不愿当众表现为虔诚信女。她的信仰非常牢固,用不着装模作样。不过,现在不是详细地谈论她的信仰的时候;我会有机会谈到这些的。    
    但愿那些否认灵犀相通的人,如果可能的话,解释一下,华伦夫人怎么第一次见面,第一句话,第一个眼神就使我不仅深深地被她吸引住了,而且对她产生了从未消失的完全的信赖,如果我对她感受到的确实是爱情的话(凡是注视着我同她今后关系的人至少将会觉得这是不可信的),那么,这种激情怎么会一产生就伴随着与爱情不沾边的心平气静、坦诚、安稳、信赖等情感呢?怎么会在第一次接触一位可爱、端庄、美丽的女人,接触一位地位比我高而我又从未接触过的贵妇,接触一位我的命运可以说取决于她的关怀之大小的女人,总而言之,在接触这么一个女人的时候,我怎么会那么无拘无束,那么轻松愉快,仿佛我完全肯定能博得她的欢心呢?我怎么会丝毫没有感到局促、胆怯、拘束呢?我生性胆小,腼腆,从未见过大世面,怎么会第一天、第一刻便同她谈话随便、言词亲切、语气亲热,仿佛多年老友,亲密无间呢?没有欲望的爱情我是不谈的,因为我有欲望,但是,没有焦虑,没有嫉妒的爱情存在吗?一个人难道不想至少问一声自己心爱的人爱不爱他吗?我一生中再没有想到过要问她这一问题,倒是我在问自己是否爱她,而且她也从未问过我这个问题。在我对这位美貌女子的感情中肯定有点奇特的地方,大家以后会发现一些没有料到的怪事。    
    我们要谈一下我的前途问题;为了谈得从容些,她留下我吃午饭。我一生之中,这还是头一次吃饭时没有食欲。她的女佣在为我们上菜,也说她从没见过我这种年龄、这种体格的远方客人会没有食欲。她的话并没有使她的女主人对我产生不好的印象,倒是有点击中了同我们一道用餐的一个肥胖的乡下人。他狼吞虎咽,一人足足吃了六个人的饭。至于我,我是激动不已,不想吃了。我的心里充满了一种全新的感情,传遍全身,脑子都没法去考虑任何其他事情了。    
    华伦夫人想知道我过去的一切。为了说给她听,我恢复了在师傅家丧失的满腔热情。我越是激发这位高尚的女人对我的关怀,她越是为我即将面对的命运担忧。她的神情,她的目光,她的举止都透着她的亲切的怜悯。她不敢劝说我回到日内瓦去。处于她的地位,这么做是要犯亵渎天主教之罪的。她很清楚自己已被严密地监视着,不能随便说话。但是,她以催人泪下的口吻谈到我父亲的痛苦,使我清楚地看到,我如果回去安慰父亲,她是会赞成的。她并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之中在反驳自己。除了我决心已定而外——这一点我认为已经说过了,——我越是觉得她言之有理,令人信服,她的话就越是打动我的心,我也就越是下不了狠心离开她。我感到,假如回日内瓦去,就在她和我之间筑起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堤坝,除非再采取已采取过的行动。倒不如横下一条心,留下来的好。因此,我就留下来了。华伦夫人见劝说无效,也就没再往下说,免得连累自己,但她用一种怜惜的目光望着我说:“可怜的孩子,你应该到主召唤你去的地方去;但等你长大以后,你会想起我的。”我相信她自己也未曾想到她的话竟然残酷地被应验了。


第一部分:一辈子的苦痛小小的年纪就离乡背井

    仍旧困难重重。这么小小的年纪就离乡背井,以后怎么个活法儿?我的手艺还没学到一半,根本谈不上精通。即使精通,也无法在非常贫穷、养不起手艺人的萨瓦赖以为生。替我们吃饭的那个乡下人,被迫停了一会咀嚼,歇歇颌骨。他说出一个看法,说那是来自上天的,但从结果来看,不如说是来自地狱的。他建议我去都灵,说那儿有一个收容所,专为训练初学教理者创办的,去了那儿,我的肉体和精神就有了着落,等到我进入天主教的怀抱之后,可以依靠善男信女们的仁慈找到一个适合我的位置。他继续说道:“至于川资,如果夫人向主教大人建议这一仁善之举,他是肯定会大发善心,很乐意提供给你的,而且男爵夫人是那样地乐善好施,”他俯首向着餐碟说,“也一定会帮您一把的。”    
    我感到所有这些施舍都非常叫人难堪:我很揪心,一句话也没说,而华伦夫人对这个建议没有提议人那么热心,只是说,对于善行,各人都得尽力,她将找主教谈谈这事。但是,那鬼东西担心她按她自己的意思去说,再者,他在这件事里,还有点小便宜可以沾沾,所以便先跑去通知神甫们,跟这些善良的神甫们都说通了,以致当华伦夫人不放心我去那儿而去找主教谈的时候,发觉事情已经定好了,而且主教当时就把我此行的一点点川资交给了她。她不敢坚持要我留下来:我已经长大了,像她这么大年岁的女人把一个男青年留在身边是要引起流言蜚语的。    
    我的旅行就这样由关怀我的人给安排好了,我只得服从,我甚至并无太大反感地就照办了。尽管都灵比日内瓦远,但我猜想,作为京城都灵当时为撒丁王国的京城。,它同阿纳西的关系比同一个不同宗、不同教的外国城市要更加密切。再说,我是遵从华伦夫人之命前去的,所以我认为自己仍旧是在她的指引下生活,甚至胜于在她身边生活。再者,长途旅行很能满足我已经开始养成的漫游的癖好。我觉得,我这么大的人,翻山越岭,攀上阿尔卑斯山顶,俯视自己的伙伴们,真是美极了。对一个日内瓦人来说,四处看看是一个不可抗拒的诱惑。因此,我答应了。那个乡下人两天之后便要同他老婆一起动身。我被托付给他们,一路上照顾我。我的钱也交给了他们,其中包括华伦夫人在一再叮咛嘱咐的同时,偷偷塞给我的一小笔钱。复活节前的星期三,我们便上路了。    
    我离开阿纳西的第二天,父亲同他的一个叫里瓦尔的朋友跑来找我。里瓦尔先生同父亲一样,也是钟表匠。他聪明过人,很有学问,作的诗胜过拉莫特法国著名诗人兼剧作家及评论家(1672—1731)。1710年被选为法兰西学院院士。其全集于1754年辑为11卷。,口才同拉莫特也几乎难分伯仲,而且为人十分正派,但其文采未能得到发挥,只是把自己的一个儿子培养成了喜剧演员。    
    这两位先生见到华伦夫人,只是同她一起为我的命运长吁短叹,并没有去追赶我。他们骑马,我步行,很容易就能追上我的。我舅舅贝尔纳也是一样。他来过孔菲格农,知道我在阿纳西,便回日内瓦去了。我的亲人们似乎在同我的星宿串通一气,把我交给等待着我的命运。我哥哥就是因为类似的漠然而不知去向的,至今谁也不知道他的下落。    
    我父亲不仅是一个诚实的人,而且为人尤为耿直。他有着一颗造就伟大美德的坚强的心。此外,他还是一位好父亲,尤其是对我。他很疼我,但他也喜欢自己玩乐。自从我远离他之后,其他的一些爱好有点冲淡了他的父爱。他在尼翁又结了婚。尽管继母已超过给我添弟弟妹妹的年岁,但她还有亲戚。这样便组成了一个新的家庭,有了另一种目标,过起了新的日子,所以父亲就不再常常想念我了。他老了,而且没有多少钱来养老。我和我哥哥,我们有母亲留下的一点财产,其收益在我们远离时应该归父亲所有。父亲并不是主动想要这笔钱的,而且这并不妨碍他履行他的职责。但是,这种念头在不知不觉之中起了作用,连他自己也没有觉察出来,以致有时会冲淡他的热情,否则他是会更加疼爱我的。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他起先找我找到阿纳西,可又没有追到尚贝里,他肯定会在那儿找到我的呀。这也是为什么我出走之后,常去看望他时,我总是获得父亲的爱抚,却不见他竭力想留住我。    
    我非常了解父亲的慈爱和品德,他这么做,使我反省了自己,对我保持心理健康起了不少作用。我从中得到一个很大的道德准则,也许是可以实际运用的惟一准则,那就是避免使我们的义务与利益相冲突的情况发生,避免使我们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情况发生。我相信,如果不避免这些情况的发生,不管你是多么诚挚高尚,迟早都要不知不觉地气馁颓废,而且,尽管你内心依旧公正善良,但实际上却变得不义和邪恶。    
    这一准则铭刻在我的心中,而且,尽管稍微晚了一点儿,但仍然贯穿在我所有的行为之中。它是使我在公开场合,特别是在熟人中间,显得最古怪、最愚蠢的众多准则之一。大家责怪我想独出心裁,标新立异。说实在的,我既不怎么想做得与他人一样也不想不一样,我只是真心实意地想做好事而已。我总是尽力避免使我的利益与他人的利益相违背的情况发生,免得对他人的不幸产生一种虽不是有意但却是窃喜的心情。    
    两年前,元帅大人即乔治·基思(1686—1778),被放逐的雅各宾派,但仍保留着苏格兰元帅的世袭称号。参见本书第十二章。想在他的遗嘱上把我也写进去。我拼命地反对。我对他说,我绝不列入任何人的遗嘱里,更不想列入他的遗嘱中。他听从了我:现在,他想给我一笔终身年金,我没有反对。有人会说这么一来对我更合适;也许是的。但是,我的恩人和父亲啊,如果我不幸死于您之后,我知道,失去您,我就失去了一切,我也就一无所获。


第一部分:一辈子的苦痛人的不少邪恶

    我看这就是好的哲学、惟一真正符合人心的哲学。我天天在深刻体会它的深邃之处,并且在最近的著作中,我在以不同的方式加以阐述。但是,公众轻佻浅薄,并没有很好地注意这一点。如果本书完成之后,我还侥幸活着,能写另一部书的话,我想在《爱蜜尔》续集中写一个有关这同样哲理的生动感人的实例,迫使我的读者加以注意。对一个漂泊者来说,反省已经够了,又该上路了。    
    我的旅途比我想像的要愉快,而且那个乡下人不像其外表那样地粗鲁。他是个中年人,花白的头发结成一条小辫儿,一副掷弹兵的模样,粗声大气,人挺活泼,能走路,更能吃。他什么营生都干过,但都一窍不通。我记得,他曾建议在阿纳西搞一个什么作坊。华伦夫人肯定是同意他的计划的,而且,他是为了试图让大臣批准才去都灵的,路上的大量花销也不用自己掏腰包。这个人很会钻营,总是混在神甫堆里,装出为他们效劳的殷勤样子。他曾在神甫学校学到某种虔诚的行话,老在使用它,以伟大的预言家自诩。他学会《圣经》上的一段拉丁文,便装作知道成百上千似的,因为他每天都要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段拉丁文。此外,当他知道别人口袋里有钱,他就很少缺钱花。他比骗子更高明,他以连哄带骗地招募兵丁者的口吻滔滔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