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情涅磐
滓黄鹑チ饲返鹊亍?8岁那年,我、妻子陪母亲去了北戴河。这是我记忆当中所有与母亲一起旅游的经历。
今天,母亲退休在家,时常会有出游的渴望,只是没有人陪她同行。看这张旧照片、记录这段旧事时,我鼻子酸酸的。我总是在忙自己的事业、自己的生活,对于操劳一生的老母亲的愿望实在是疏忽得太久了。我想,我一定要挤出一点时间,陪母亲去旅游!
家是临建棚
1977年初,母亲的工作从长春调到天津,我清楚地记得在天津站下火车后,坐8路公共汽车去外婆家路上的所见。当时未满9岁的我吃惊地看着沿街一个个外形各异、破破烂烂的临建棚。
1976年7月28日,唐山大地震,天津亦为震区。我途经的鞍山道属于天津市的重灾区和平区,那些沿街的临建棚均属“私搭乱盖”,一家一个样子,毫无章法。原料有用水泥板的,有用木板的,有用苇子的,能够找到足够的碎砖砌单层砖的房屋已很不错了,偶尔见一两间双层砖的房屋,当属“豪宅”。所有房间最高不过一人多点。印象最深的是用一截建地下水道那种水泥管子改建的“房子”,水泥管子两边一堵,其中一边开个门,便是“家”了,人需要躬身弯腰地出入。
当时,天津大学和南开大学所有的空地都由政府统一建成了临建棚,一排排十分整齐,外婆便住在这里。这些临建棚向外多是单层砖,房屋之间则完全是芦苇,喘气声都听得见,为此没少闹纠纷。屋顶是油毡,经常漏水。这种“公房”每间约10平米,能够分到一间已是相当不错了。
我们刚从外地迁来的人家是分不到这样的房子的,表舅通过一个老关系,找到了那个街道办事处的主任,算作走了后门,才特批了一小块空地自己建房。妈妈单位的同事帮助找了些旧砖、破木头,以及大量的芦苇,盖起了一间“房子”。雨季才发现,这块好不容易找到的空地紧邻下水道,处低洼处,所以才会空置下来。雨天,雨水都汇集进我家。一开始我还觉得水没膝盖是件好玩的事情,不久便烦了,脚被泡的浮肿。几个旧箱子虽然垫高了,仍常进水。再下雨时,我就躲在床上,看脸盆在水果漂,算又找到些乐趣。油毡铺的屋顶多处漏水,床上摆满了盆盆罐罐接水,滴滴嗒嗒像奏曲。最惨的一次,大雨将我们的家淹了近一米深,只能借住到外婆家,待水退的,发现所有的粮食都被泡得无法再吃了,棉被泡糟了,手一碰便一块块儿地掉落。
妈妈在雨后总带着我到大学的锅炉房外捡拾烧后弃置的煤渣子铺地,但去捡的人太多,我们这孤儿寡母常收获不丰。妈妈当时见到破砖碎瓦便要捡回家,日积月累,地面都铺满了各种各样的碎砖瓦,也渐渐垫高了许多。于是,从外面进屋,便仿佛上几层高台阶。
最难过的是冬天,房屋到处漏洞,晚上躺在床上,可以透过屋顶的漏洞看到星星。冷风从四周向屋里钻,晚上倒在杯中的水,早晨起来会发现已经冻成冰了。
大约住了一年多,我们才有幸被分配给一间国家统一建的临建棚。我13岁那年(1981年),外婆去世空出了一间房,我们走了“后门”将两间房换作一处,便有了联在一起的“二居室”,让很多邻居嫉妒。
当时我读书的小学也在临建区里,是我所见过的最好的临建棚,取名为“新建村小学”。但是,雨天也是要漏水的。所以我今天看电视上贫困地区的孩子在雨天上课时打伞,并不觉得陌生。
这张照片摄于1980年,那年我12岁。姐姐长春时的同学来天津玩,我也沾光,有了这张相片。我正坐在临建棚门口,可以看到芦苇围出的外墙。我坐的是用几块木头打成的小板凳,那辆旧自行车还是妈妈已经骑了二十多年,从长春托运到天津的。
通过照片认识爷爷
我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爷爷,虽然爷爷在1998年才以86岁高龄辞世。
爷爷年轻时在北京读政法大学,即投身政治运动,参加了共产党,也参加了国民党,曾在政界任职,亦曾在军界任职。打过日本鬼子,也在解放战争时打过共产党的军队。1949年,爷爷谢绝了共产党地下工作者的挽留,去了台湾。
爷爷留在大陆的,是他的父母、妻子、两个儿子。爷爷当时相信很快就可以回来,当年国民党的口号是“三年反攻大陆”,共产党的口号是“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爷爷和留在大陆的家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他们的余生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
文化大革命期间,我的祖母因为爷爷的关系而以六十多岁之身常年被迫清除马路,我的父亲也被卷入历次运动中。而在我的祖籍地——河北省文安县的一个小村庄里,整个方氏家族近百人都在劫难逃。历代的恩怨借着政治的口实,正好可以置人于死地。
八十年代初,两岸开始通话,爷爷历经曲折终于与大陆的家人取得了联系。但是,因为历史造成的种种原因,直到死他都没有与任何一个家人见上一面。爷爷其实是很想回国看一看的,但是,他已经太老了,还有种种顾虑。整整五十年,一个家庭就这样被人为地置于海峡的两岸。
一次,爷爷辗转寄给我一组他在各个时代的照片。细心的他在每张照片后面注明了自己当时的年龄,使我得以清楚地看到一个人由青年到老年的全过程,不能不感叹岁月的流逝,人生的无常。那组照片一共六张,爷爷在后面分别写着:三十六岁、四十七岁、五十四岁、七十岁、七十六岁、八十二岁。我对爷爷的全部印象,便是通过这几张照片获得的。这里的四张照片,分别是他三十六岁、五十四岁、七十岁、八十二岁时拍的。
我的奶奶是在爷爷去世几个月之后辞别人世的,那年她90岁,守活寡整整50年。
爷爷留下遗嘱,将骨灰洒在台湾海峡里。这一遗嘱本身,便表达了某种向往:愿两岸不再隔亥!
第三编 体验母亲为我蒙耻
熟知我现时性情的一些朋友无法想像,读中学时的我竟是个很不用功的学生,令老师讨厌,并经常被请家长。而我的母亲好强一生,16岁便离开大银行家的父亲,独闯天下,经历了我们这个国家50年来经历过的所有磨难,独自带大了两个孩子,同时成为一名成绩昭著的学者,受同行敬仰。我不知道当母亲一次次被请到学校听老师诉说我的劣迹时,是怎样的心态,我所知道的是,气恼的老师往往会像训斥学生一样训斥家长的。
经历漫长的岁月之后,我才一点点品悟出来自己加给母亲的许多耻辱。那一刻,我知道自己真的长大了。
初中二年级的我曾有过屡屡旷课的经历,那年寒假前的家长会,母亲去晚了,她走进教室的时候,班主任正面对一屋子的父母侃侃而谈,见母亲进来,便指着她对众人说:“这就是那个逃学学生的家长。”
母亲在此后的几年间无数次地说起当时的情景,愤愤的情绪全部指向那位姓陈的班主任。但是,长大后的我却明白,我是真正的罪魁,母亲那天在众人面前承受的耻辱,完全是她的儿子加给她的!我的心在滴血。
读高中时,一天表哥来家串门。他知道我学习不好,于是,与母亲聊天时扯到了这上面。当年刚刚20岁出头儿的表哥自鸣得意地阐述自己的发现:“凡是父母出色的了,孩子都不行;孩子出色的,父母却往往不行。像您这么能干,小刚却这么糟糕。”表哥哪里注意到,母亲的脸色已经变了,闭上嘴一句话不说,直到他困惑地告辞。
母亲对表哥同样愤然了很长时间。今天我才理解,一生好强、不甘居人后的母亲,虽然清楚自己儿子有太多的缺点,自尊心却无法忍受别人的指责。母亲呀,我又让你蒙耻了!
孔子自称“十五而有志于学”,我真正爱上读书,也是在十五岁。却很受了些前辈作家大多是自学成才者的影响,不屑于高考,蔑称之为“新的科举”。落榜后,我便待业在家。那年的春节,亲友聚餐,在二十几人围坐一处的时候,一位长辈当众对自己转年将参加高考的儿子说:“你一定努力读书,否则就得像他一样。”说着,指了指我。我明白,在他的心目中我是绝好的反面教材。
这一次我才刚刚懂得羞耻,与此同时,我看到母亲起身而去。17岁了,我第一次当即便意识到母亲在为我蒙耻!这件事,母亲未再提及,我自己却在很多年间一想起便痛苦。
知耻而后勇,我便格外用功。母亲为我找了第一份临时工,是在她工作的研究院一个实验室里,每隔20分钟记录一次仪器显示的各种化验数字。我曾在另一篇随笔里记录了自己那次打工的经历,仅仅因为不愿意浪费时间和同室其他人一起玩牌,而独自躲到屋角看书,使我很孤立。一个月后,实验室主任告诉我:“这个月活儿少,你先回家休息休息,有活儿我们再找你。”我和母亲都信以为真,但母亲不久便发现,实验室其他临时工仍每天上班,甚至还来了个新人。这一发现无疑使母亲极酸楚,她在研究院里是事事居于人先的。我虽知道上进了,却仍要让母亲蒙耻,我何时才能带给她些许的光荣呢?
那几年,母亲总是为我的未来发愁,我却不愁,无数次自信地对母亲讲:“你儿子会成为最好的作家。”虽然那时我连个豆腐块儿都没发表过。母亲似乎不相信我会成功,总是说:“你就是爱做梦。”或者说:“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母亲这样的表态曾令我产生“无人知我”的悲叹,当时竟不明白,天底下最相信自己儿子的便是母亲,只是,即使是再理想主义的母亲,看着已经成人的儿子整天呆在家里,那心态也是极艰难的,我甚至想像不出来自尊心极强的母亲如何回答她的同事关于我的问询,她总不能对人家说“我的儿子将成为最好的作家”吧?
我真的没有理由不努力成为“最好的作家”,即使仅仅是为了我的母亲!
1995年,我的几本新书出版后引起关注。当我在一些城市签名售书,接受电视台、报纸的采访,到直播间做专题节目的时候,我知道,母亲可以相信,她的儿子走出了第一步。在武汉电台,我特意要了一盘直播节目的录音带,寄给母亲。母亲后来告诉我:“百听不厌。”我将自己的四种新书送给母亲,其中一本上的题字是:“也许,这些可以略微洗涮我加给您的耻辱。”
真的能够洗涮吗?
母亲后来的作法令我有些不舒服。据说家里一来人,她便拿出我的书给人家看。我觉得以母亲的层次,似乎不应该有这种炫耀。我对母亲说,真正有大志向、能成大事业的人,不会关心市井之众对自己的看法,他成就于心,自然不屑炫耀于外。更何况,我距离那“最好的作家”的自我要求还相差太远。但是,我的话未能使母亲改变作法。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意识到,母亲从不把自己那本一百多万言的精装学术专著拿给别人看,我才恍悟,母亲哪里是在炫耀,所谓洗涮过去耻辱的解释也将亵渎伟大的母爱,她之所以那样,完全是基于一份自豪,这种因为儿女成功而产生的自豪远远超过了她自己成功时的快慰。
此时再想起当年让母亲蒙受的耻辱,便更加心痛。一棵小草,真是永远也无法偿太阳的恩泽于万一的。
不久前的一天,又羞愧地与母亲谈及那次家长会加给她羞辱,没想到她却很淡然了,甚至竟有些得意地说:“如果陈老师知道你的今天……”我终于冲淡了母亲心底的耻辱记忆,我为此感到一丝宽慰,但与此同时,我又清楚地知道,自己再多的成功也不可能使母亲当年的痛楚化为乌有,已经发生过的,只能弥补却无法消除。我仍然是有罪的,这罪孽将伴我一生。
我理解了一位国际文学大奖获得者领奖时的致词,他说:“只有一个人会真正高兴,那就是我的母亲。可惜,她已经去世了……”
为了让母亲更多地感到光荣,我必须更加千百倍地努力,别无选择。
为钱所困
一位朋友对我说:“你的财迷是有口碑的。”当时我们正在电话里争论是否应该请某人吃饭以联络感情,我颇不情愿,于是朋友说了上面的话,弄得我脸红了很长时间。我不知道这“口碑”是如何树立起来的,但想一想自己日常的作为,也就不奇怪了。原本真的是一个很财迷的人,群众的眼睛又总是雪亮的,于是有那样的口碑便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记得与一位上海的朋友聊天,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