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香_by_卫风
但是他一直沈默,对我也一如往常。
下楼的时候尽欢眼向对街看,我也看过去。
因为天气不热了,所以门口窗子上的遮阳篷已经拆了,可以看得很清楚店里的事。
一堆人闹哄哄挤在一起做什么呢?难道有小偷么?
〃过去瞧瞧。〃我领著尽欢往店里走。因为店里经常出面的负责人是刘头儿,我每次来也都是以一个普通顾客的身份来买点东西走走看看,所以不怕被店里的那些伙计认出来而造成什么不方便。
店里人不算太多,这会儿人应该去吃饭了。店里糕点柜那儿挤满了人,我看看柜台里,是小潘当值,系著白围裙一脸是汗。
外头有人大声叫嚷:〃你们章记的点心吃死了人!啊,走走走,咱见官去。〃
尽欢一听便急了起来,向前一大步。我拉住他摇了摇头,往前挤一挤,看到那个叫嚷的人长得就是吊眉歪眼儿爆牙嘴,一副奸相。
笑话,我店里从进料到最后上架,每道工序都保证了高温消毒,谁都是全面整洁了才能上岗。当天点心卖不完绝不再卖,留著自吃或是干脆处理掉。怎么能发生吃死人的事?
这会儿刘头儿他们应该也是吃饭去了,当家的不在,难怪小潘一脸无措。
看他那个红光满面一脸奸馋的样子就有诈,我挤在人群里细声细气地问:〃吃死了什么人?死了几个啊?〃
〃我儿子吃死了!〃
〃尸首在哪儿呢?〃
〃已经往县府去了!快跟我走,咱见官去!〃
小潘往人群里扫了一眼,他听出我的声音来,急相立刻便没了,头大声说:〃我们章记的点心绝对是真材实料,新鲜好吃。你那不知道吃了别的什么,栽在我们头上!见官就见官,谁 怕谁 !〃
我在心里点头赞许。
见官有什么好怕?自从店子打算再扩大规模,县府我就没少上礼。现在这个七品官穿的用的全是我们店的货,家里吃的玩的也都由我奉送,哄的他宝贝儿子滴溜乱转,见官难道我就怕了?
古往今来,中国人没有不好热闹的。街上的闲汉也多,还有许多无所事事之人,又或是别有用心之人,推推搡搡的拥著那个惹事儿的和小潘向外拥出去。
我一眼看到刘头儿已经从边门赶进来了,冲他歪歪头,他会意的停住步不再过来。小潘回头在人群在寻找我的踪影,我给他一个微笑,示意他放心。
衙门在城东一些,上两座桥,绕了三条街,一路上声势浩大,人越来越多,都想看个究竟。我嘴角含笑,一边伸手入袋去抓瓜子儿吃,转头看尽欢一脸苦恼,安慰他道:〃你别怕,我们吃不了亏的。〃
他的答案害我差点跌跤:〃公子,你别吃太多瓜子了,这里没有茶水,回来你会口渴。〃
吵吵攘攘的,衙门已经到了。朱红大门大敞著,当院地下放著一张草席,下面明显是覆著有人。旁边一堆指指点点看热闹的人,将衙门口围的水泼不进。
我的胃口一下子降到了最底点。
本来以为那人只是随口说说,吃死了人。没想到他们下好大本钱,竟然真的……
这具草席下的尸首,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但是,在死之后还被如此利用糟蹋,又或者,根本是被人谋害……
我脸沈了下来,瓜子和壳子纷纷洒了一地,腿迈进了那道高高的门坎。
曾几何时我以为我是永远告别这种高坎大门了,没想到还是要走进来。
不是没有想过,再也不和这种地方打交道,混江湖就混江湖,我有头脑有双手,我不怕养不活自己,姚钧的金字招牌底下,要混出个名堂也不是难事。
但是看到岛上那些居民困苦清贫的生活,我又放弃了那个梦想。
混江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做几件沽名钓誉的事,博个好名。找些财路,或干镖局之类,都没问题。
但是,那些本来应该红润的孩子的脸,却是苍白消瘦腮都凹进去的,让我忍不住要插手。
鱼不能卖那么贱,冬天和夏天怎么能卖一个价?生丝也是,凭什么就只能卖给那些集散地的贩子,赚来的小钱还不够吃一个月的饱饭?有一个小小的瓷窑,却是停了火的。因为没有钱买料请工,而做出来的东西又没有销路……
一切的一切,并不是人穷智短,只是因为,没想到过,没想到要去怎么做改变这一切。
小小的孩子,把一块我递给他的糖饼舔了又舔却舍不得吃,拿回去给更小的弟弟,当时,以为自己早就已经麻木迟钝热情尽消的心底,又冒出一股酸涩的泪泉。
堂鼓被擂的山响,我站在鼓后面,小潘不时把目光投向我,我的目光则是一直盯著地下那张草席。
不到三尺长,微微的隆起……
应该还是个小孩子吧!
这些人怎么能这么的毒辣……
只是为了扳倒章记,便可以将人命如此轻贱的使用?
他们……和皇宫中那些的吃人的黑暗相比,也不逊色。
原来,哪里都有这样的残酷。
世上并没有净土。
冷香七十九
刘头遣来的人小声向我回报,我脸上并不动容,又低声吩咐他几句,看他挤出人群去了。
衙役们分班站好,县官迈著方步上堂。
其实这种办案方法真的很有问题。以前我还跟龙成天不经意说起过一次。这个衙门是个行政机关,十年寒窗读书考举入仕的秀才书生,学一学官场文章,熟悉了这个工作流程,做个行政官长是不成问题。但是这个断案,是刑司的事,大多数的秀才们对这种事都是一无所知的,他们会断么?会逻辑推理?会勘查现场?还是会缜密分析?
大多的人不受专业训练,是做不来的。
不是什么事都靠大刑逼供可以得出结论。这样得出的结论,往往是个屈打成招的供状画押。
朗朗乾坤下,多少冤假错案,就是这么发生,又是这么了解。
那告状的自称名叫刘二。得,我跟姓刘的算是结下仇了,以前有刘福刘嫔,现在又有个刘二。
说那死的是他侄子,是吃了章记卖的点心死的,大夫说是中毒而亡,那孩子一天只吃了我们这儿卖的一样东西,明摆著是我们的东西有毒。
县官清清嗓子,还没说话,师爷先站了出来。
这个师爷年纪极轻,文质彬彬的。我让人给他送过几次钱物,他避而不收,不知道是嫌少,还是自恃清高。
现在的我,一身铜臭。钱买得动的人,我就很喜欢他。钱买不动的,我就有些厌恶。
〃刘二你以何为生?〃
〃小人家里有些祖产,勉强可以度日。哥嫂早亡,现在侄儿又被害死,还请大老爷为我做主。〃
〃你侄儿吃的点心,是他自己所买,还是你买来给他吃?〃这人问话按步就班,完全是衙门里的老一套。我目光在堂上游移,我想看到的几个人都已经看到,便又轻轻低下头,只是支起耳朵听他们的对话。
〃是小人买给他的。侄儿一向很想吃章记的点心……〃
后面人群中忽然有人起了一句哄:〃你一向对自己儿子又疼又纵,对侄儿视若眼中钉,怎么突然舍得买点心给他吃了?〃
有人附合道:〃是啊是啊,那孩子见天照著三顿的打,还不给饭吃,今天日头从西边出来,结果倒把孩子吃死了呢。〃
师爷眉毛不动,静静地问:〃尸首可验过了?〃
忤作捧著条子念道:〃孩子腹中有毒,七窍流血,确系中剧毒而亡,应是碱石之毒。尸首已硬,手脚作僵,肚腹如铁,该是已经死了四五个时辰。〃
那师爷道:〃店家何在?〃
小潘叩个头道:〃小人姓潘,是店家伙计。糕饼点心的柜台,是小人负责看管。〃
那师爷道:〃现有状告章记商行所售点心有毒致人死命,你一个小小店伙能负起责任来么?〃
小潘起头来,大声说道:〃大人明鉴,此乃有人诬告。〃
堂下有人跟著叫道:〃不错不错,就是诬告!〃
衙役们喝叱有声,底下人声静了一静,师爷问道:〃怎是诬告?〃
小潘胸有成竹:〃章记所售点心,出炉上包时都有人试吃过,一看口味好不好,二看其中有没有杂质不洁。昨日出炉点心,试吃之人无恙,上午便售卖一空,也没有一个来说吃出毛病来的。点心都是一炉所出,面团馅料香油都是一样的,怎么只单单他一家出事?〃
那师爷嗯了一声没有说话,刘二大声厉喝:〃你别抵赖。那孩子一天就只吃了你一家的东西!〃
小潘分毫不让:〃你从早到晚掰著他嘴看了?他什么也没吃过?〃
刘二道:〃他就是没吃!〃
底下登时又有人叫嚷出声:〃得,又把孩子饿一天。倒底儿子是亲侄子是远啊,一天啥也不给吃。〃
刘二脸皮涨红,冲身后喊道:〃哪个不三不四的说话,给我站出来!〃
后面的人哄笑道:〃你个泼皮,谁不知道你家的事。平时连稀粥都不舍得给侄子喝一口,倒舍得买点心了。〃
刘二分辩:〃那是掉地上了……才给他吃的。〃
后面人群笑得更响:〃那你一包的点心,你们一家吃了都没事,侄子吃一块就死了?〃
我*著柱子站著,尽欢轻轻碰碰我:〃公子,回去吧。姚先生今早还说不叫你在外头多呆呢。〃
我摇摇头。
他急的左看右看:〃有刘叔他们在,肯定没什么事儿。公子,咱先回去吧。〃
我摇摇头:〃尽欢,那个小孩子十成是让他这个叔叔害死的,你不觉得他死的冤屈么?〃
尽欢搔搔头:〃那我把他叔叔一剑砍了好了。〃
我失笑:〃剑不能解决一切问题……〃目光游移,看看这公堂:〃不过,如果这大堂不能给我一个公正,我们再动剑也不迟。〃
那师爷等人声平复,又问道:〃刘二,你说点心是章记所买,有何凭据?〃
刘二忙道:〃有,有,章记卖的点心包纸都有他家的字号。〃说著从怀里掏出张纸来。一边有衙役接过。小潘忽然说:〃大人,我看看这纸。〃
刘二拦说:〃大人,防他撕破了。〃
那师爷道:〃你好生看。〃示意人把包纸拿给小潘。
小潘看了两眼道:〃纸是没有错。上面还有蛋黄酥香味,是昨天早上第二炉的点心。这一炉卖的最快,这包纸是一斤包,想必刘二是买了一斤点心才给他这么包上的。不知道这一斤点心他侄儿都吃了么?〃
师爷看著忤作,那忤作摇头道:〃孩子肠腹刚硬,但胃囊不饱,应该是只吃了一块半块的。〃
小潘磕了个头,不卑不亢的说:〃那剩下的点心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要真是有毒,留著岂不是害人。请大人派人查一本剩下点心的去处。〃
人群中忽然有个脆脆的童音道:〃不用查了,那些点心我见刘小宝抱著吃来著,还因为狗儿讨食踢了一脚黄狗,我在门口都看见呢。〃
小潘冷冷一笑:〃刘二哥,你家的狗欺软怕硬,连吃的也是。光毒死你侄儿,毒不死你儿子。就是不知道你家买没买过碱石?是不是你侄儿肚饿,一急把毒药也吃了?〃
冷香八十
刘二象被咬了一口一样跳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说我毒死自己侄子了?〃
小潘针锋相对:〃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有数!〃
刘二急道:〃我可从来没买过碱石那种东西!我家里也没有耗子要杀……〃
那县官一拍堂木:〃肃静。〃
底下人重又静声。
县官道:〃刘二无真凭实据,你侄儿一天究竟吃过多少东西,谁也说不清楚。章记点心有口皆碑,品质无差,虽然你侄儿死了也是可怜,但章记却也没什么有亏的地方。由章记商铺送你几两银子烧卖发送,把孩子埋了吧。〃
这个官我早知道他糊涂,两边抹稀泥,草菅人命。
堂下人众啊一声,百般滋味在这一声里表露无遗。
我早知道章记不会有一点儿事儿。可是,这个死去的,被所有人注目的可怜的孩子……
忽然那师爷道:〃大人,这个孩子的死因确有疑点,有待详查。大人就此结案似有不舀。〃
我精神一振。
这个人说出了我想而没说的话。
不由得对他改观。这个不收红礼,又直言不讳的师爷,与我一般印象中的师爷幕僚完全不同了。
尽欢有些不安,看看我又看看堂上,嘴唇动动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我猜他是想劝我回去,姚钧不太乐见我去人多的场合。
不知道为什么,大约是我们站的角度。刚才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一张面孔,一边迎光,一边在背阴里,明暗交界清晰而鲜亮,这个人的身上有种光彩,布衣青衫挡不住的莹润光彩。
我突然觉得有些心惊,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向后退了一步,没有站稳,尽欢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