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郎-孽海佛光






  就算明知道卜凡此去会名列神仙榜,他们也还是舍不得。

  两天后,村民们的恐慌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因为他们终于打听到了那个和尚是什么人。但他们又都被那个老和尚的真实身份震得张口结舌,头晕眼花。

  老和尚竟然就是当今皇上赐名为“姚广孝”,官拜太子少师的道衍和尚。

  道衍和尚自当今是上身登大宝之后,便功成身退,一直在石花村西南十余里远的潭杯寺里潜心静修。他怎么会突然跑到石花村来拜访卜凡呢?村民们都想不通。但不管怎么说,只要卜凡不会被观音大士“点化”,村民们心里就都松了一口气。

  他们是安心了,卜家的门前,却从此日渐热闹起来。

  几乎每隔一两天,就有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来到石花村,拜访卜凡。这些人中,既有骑马坐轿的达官贵人,也有轻骑简从的文人雅士,有素负盛名的饱学鸿儒,也有专程求教的未学后进。

  默默无闻的卜凡突然就成了一个才子,成了一个名人,而且他的名气越来越大。

  自从有一个人前来拜访过卜凡后,他的名气立即上升到了无以复加的顶峰。

  这个人就是解缙。

  天下公认的当朝第一大才子,翰林学士兼右春坊大学士,解缙解大绅。

  几个月来打发不完的访客,闹得卜凡头都大了。这段时间里,他的心情一直都不好。

  他很清楚为什么有这样多的“访客”突然登门。他们中虽说也有一些人纯属“慕名而来”,但绝大多数,却是慕“关系”而来的。

  这个“关系”,指的当然是他与道衍之间的关系。其实他与道衍仅仅是一面之交,根本谈不上什么“关系”——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但其他的人可就不这样想了,尤其是热中于仕途的人,谁不想攀上道衍这样一棵参天大树呢?

  问题是卜凡不可能对每一个登门的“访客”都先说上一通他与道衍之间并没有什么关系之类的话。一来这样做实在有些不近人情,二来就算他说了,别人也一定不会相信。

  所以卜凡很烦躁。

  解缙登门拜访的那一天,恰好是他心里最烦的一天。

  心情烦躁,人就容易上火,而且那时正值炎夏,明晃晃的太阳一大早就能烤得人头皮直发炸。

  临近中午,卜凡在家里实在坐不住了,他吃了几块点心,喝了两口清茶,就拎起渔竿去河边钓鱼去了。

  其实卜凡很清楚这时候去钓鱼是不会有什么收获的,因为垂钓的最佳时间是清晨或者黄昏。

  他本不是想钓鱼,只不过想一个人躲起来静一静,平平心头莫名的烦躁。

  出门前,他到前院的厢房里转了一圈,给年龄小的孩子们圈了当天的新课,给几个十三四岁的大学生留下一个题目,让他们各自作一首诗。他还特意叮嘱家人,今天不管有谁来,都说他已出外云游,没个十天半月不会回来。

  解缙在卜凡出门后约两三灶香的工夫,单人独骑,来到卜家门外。

  一个老家人恭恭敬敬地把他让进前院的客厅,恭恭敬敬地捧上一杯清茶,然后恭恭敬敬地告诉他,先生一大早就出门去了,并请他留下姓名。

  解缙当然有些失望,便问道:“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

  老家人说道:“说不准,也许三天五天,也许下午就能回来。”

  解缙的心里对卜凡这个人立即就有些看不上了,他认为卜凡是故作此举,沽名钓誉。

  连茶杯沿都没有碰,他就站起身,淡淡道了一声:“打扰。”抬脚就向外走。

  说实话,解缙虽是慕名而来,但他却不太相信卜凡的真才实学能像他的名声那样高。

  他尤其不相信早已传遍京城的一件事:道衍和尚会一个人跑到石花村,并和卜凡长谈了整整一天。

  道衍的学识才智,尤其是他的识人之能,解缙是再清楚不过了,以他的才智,如果他对某个人如此推许,那么这人一定有经天纬地之才。

  一个身负经天纬地之才,而且年龄已近不惑的人,一定早已声名在外,绝不会像卜凡这样“一夜成名”。

  解缙起身向外走时,嘴角已挂上了一丝冷笑。

  他是在笑自己。笑自己怎么会上这样一个当。他认定,卜凡一定早就知道他今天会来,却故意避而不见。

  试想,一个对当朝第一大才子故意避而不见的人,在人们的心目中将会树立起一尊何等光辉的形象呢?

  “看来,今天我拜访不遇的故事,明天就会传遍京城了!”解缙在心里冷笑道。

  已经走到大门边,他突然停了下来。

  他的目光被厢房外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吸引住了。

  少年身着一身干净的粗布短衣,正负着手,皱着眉,在厢房外踱来踱去。

  少年的皮肤很黑,也很粗,长相也远谈不上清秀俊雅,但解缙的目光却一直定在他身上,好半天没有移开。

  很显然,这是一个农家少年,但这少年的眉目之间,却有一种儒雅的书卷气。

  解缙问:“这个少年人是谁?”

  他身后的老家人恭恭敬敬地答:“是先生收的弟子。”

  解缙微点了点头,又问:“他随先生读书有多长时间了?”

  老家人答:“有四年多了。”

  解缙心里一动,转身对老家人道:“我想去学堂看看,不知道行不行?”

  老家人道:“行,行,有什么不行的,先生请。”

  解缙微笑道;“老人家有事就去忙自己的吧,不用陪着我。”

  老家人只能尊命,转过身拖着迟缓的步子向后院走出。

  解缙径直走到那农家少年身边,微笑道:“干什么呢?

  是不是在作诗?”

  少年一怔,抬头道:“是。”

  解缙含笑道:“是先生出门前留的题自吧?”

  少年又一怔,方道:“是。”

  解缙道:“怎么,题目很难?”

  少年的脸红了红,低声道:“不是。诗早就作好了,只不过有一句总觉得不是太恰当。”

  解缙笑眯眯地道:“能不能拿给我看看、’

  少年迟疑着,脸更红了。

  解缙一笑,悠悠地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   ***   ***

  卜凡坐在河边草地上,背靠着一棵斜生的老柿树,眼睛半眯着,盯着水面上的浮漂。

  浮漂漂在静静的水面上,随着细碎的波纹轻轻地晃来荡去,就是没有半点下沉的意思。

  岸边浅水中,浸着一只竹编的鱼篓。

  鱼篓是空的。

  快一个时辰了,卜凡连半条鱼也没有钓上来。

  卜凡的心思也没有放在钓鱼上。在河边选好地方坐下,整好钓竿、鱼线、浮漂,撒下鱼食,这些都必需很细心才能做好的事情,已经将他心头的烦躁平定下来了。将穿好鱼饵的钓钩抛进水里后,他就开始想心事。

  已经习惯了的,十几年的平静生活节奏已经被打破了,而且他的生活再也不可能回复到往日的平静,这是卜凡必须正视的一个现实。

  他在想,以后到底该怎样安排自己的生活。

  将近一个时辰了,不仅鱼没钓上一条,他也没能想出一个结果来。

  卜凡轻轻叹了口气,将鱼竿插进身边的石头缝里,固定好,伸展双臂。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不管怎样说,今儿是能清静一天了。”

  这个念头刚刚转过,他身后的柿树林中就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大概是村里人挑水来了吧。”卜凡仍然坐着,连头都没有回。

  脚步声一直响到他身后,停了下来。

  卜凡略略侧过头,不禁微微吃了一惊。

  来人不是石花村的人,这个人他以前从来没见过。

  更让他吃惊的是,来人冲他笑了笑,竟然不声不响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这是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三绺长须一直垂到胸口,白面细眼,满脸和气。

  卜凡忍不住想问问这人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但他刚要张口,中年文士就轻轻地“嘘”了一声,指着河面,压压声音道:“咬钓了!”

  果然有鱼咬钓了。

  好半天都没有动静的渔漂正一下一下抖动着,直往水里沉。

  卜凡将渔竿从石缝里拔出来,一抖手腕.就要起竿。

  中年文士忙道:“等一等,再等一等。”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把鱼吓跑了似的,卜凡看了他一眼,不禁有些好笑。

  这人可真有意思。

  中年文士却没看卜凡,他的目光紧盯着抖动的浮漂,神情紧张而兴奋。

  忽然,他叫了起来:“快,快,快起竿!”

  卜凡一挥手,漂却仍然直往水里沉。

  中年文士伸手将渔竿抢了过去,两手紧握着渔竿,使劲往上扬,一面兴奋地叫道:“嘿,是个大家伙!”

  果真是个大家伙!

  “扑刺刺”一阵水响,一条足有二尺长的大青鱼被拖出了水面。

  大青鱼在水面剧烈地扭动着,挣扎着,拍打着,力量大得惊人。

  阳光照在丰满刚健的鱼身上,鱼鳞跃起一片炫目的光芒。

  钓竿已经被它弯成了一张大弓,鱼线绷得笔直,铁紧。

  卜凡不禁也兴奋起来、大声道:“快拉呀,别让它挣脱了钩!”

  中年文士将渔竿塞回卜凡手中,说了一句:“别太用劲,慢慢往水边拉,”撩起袍襟就冲进了河里。

  他竟然连鞋袜都没有脱。

  折腾了好半天,俩人才把鱼弄到了岸上,卜凡累出了好一身大汗,中年文土的两腿已是水淋淋的了。

  卜凡笑道:“兄台对钓鱼颇有心得嘛。”

  中年文士坐在草地上,慢慢脱下鞋袜,晾在一边,也笑道:“那是。只不过像这样大的鱼,还是第一次钓到。”

  卜凡道:“这条河里的鱼一向很肥的,兄台如有兴趣,不防再钓一阵子。”

  一面说着,他一面将备用的渔竿递了过去。

  中年文士将已湿了一半的长袍脱了下来,搭在一根树枝上,道:“也好,反正衣服也湿了,干脆在这里享享清福。”

  卜凡道:“离远点下钓,别把我的鱼也搅和跑了。”

  中年文士一笑道:“好意思说这种话?要不是我,刚才那条大鱼你能钓上来?”

  这人实在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卜凡对他的印象简直好极了,好的连他的姓名都忘了问了。

  二人又一本正经地钓起了鱼,等到他们兴尽收竿时,天色已黑了下来。

  清爽的晚风拂着水面,送来了凉丝丝的水气和对岸传来的虫鸣蛙鼓声。一群流萤在草丛中上下翻飞。

  卜凡收拾好渔具,提着沉重的渔篓,准备回家去了。他看了一看中年文土,道:“天色已晚,兄台·…”

  中年文士打断了他的话,悠悠地道:“是啊,天色已晚,你的意思不请我吃顿饭?”

  卜凡忍不住又笑了,道:“当然,当然,我本来就是这个意思。”

  他晃了晃渔篓,接着道:“再说,这里面的鱼可有一半是你钓上来的。”

  中年文士瞪眼道:“什么?一半?至少一大半!”

  卜凡哈哈大笑,道:“那你该提着它才对。”

  卜凡拎着渔竿,中年文士提着渔篓,两人一前一后往石花村走去。走着走着,中年文士忽然停下来,笑道;“卜凡兄果真是个很奇怪的人。”

  卜凡一怔,道:“怎么,兄台知道在下的名字?”

  中年义士微笑道:“当然,在下今天就是专程前来拜访卜兄的。”

  卜凡又一怔,方道:“兄台为什么说我是个很奇怪的人呢?”

  中年文土道:“在下帮你钓了半天鱼,你却连在下是什么人都不问一声,还不奇怪吗?”

  卜凡这才想起自己果然不知道他是谁:“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中年文士笑眯眯地道:“在下姓解,解缙。”

  解缙和卜凡的这一段逸事,很快就在京城里传开了。

  卜凡和解绍从此成了真正的好朋友。几个月后,卜凡家门前,突然又冷清起来了。原因很简单,大才子解缙获罪下了大狱。

  卜凡的名气并没有因为解缙的下狱而受任何影响,登门拜访他的人虽说比以前少得多了,但来的人都是真正的雅士文人。

  这些人与卜凡交往,纯粹是谈文弄墨,没有其它任何目的。

  他们渐渐都成了卜凡的真正的朋友。

  每隔几个月,道衍和尚也会到石花村走一趟,每次都会在卜家呆一整天。

  谁也不知道衍和卜凡谈了些什么。问卜凡,他总是微笑不语。

  他倒不是故作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