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郎-孽海佛光






  每隔几个月,道衍和尚也会到石花村走一趟,每次都会在卜家呆一整天。

  谁也不知道衍和卜凡谈了些什么。问卜凡,他总是微笑不语。

  他倒不是故作莫测高深,而是怕说出来,又会给他自己添麻烦。

  因为道衍是来和他探讨佛法的精义的。

  一旦这个消息传出去,天下的和尚只怕都会找上门来,那卜家岂非成了和尚庙了。

  卜凡的生活渐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闲适。他还是像以前一样读书、采药、钓鱼,当然,时不时也要接待一些朋友。

  除了经常往来的那班文人雅士之外,卜凡还有两个极好的朋友。

  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因为他们和卜凡的交情,在卜凡成为名人之前,就已很深厚了。

  这两个朋友一个叫于西阁,另一个叫阿丑。

  说起于西陶,那可是大大地有名。

  他是一个御医,是太医院所有的御医中,最得皇帝信任的一个。

  于西阁本来只是京城里一个不太出名的小郎中,请他看过病的人虽不算多,也不算少。

  同行们说起他的医术来,一向都只是淡淡地道:“他呀,还行。”

  于西阁是在一夜之间由小郎中变成大御医的。

  有一次皇帝临出征前,突然生了一种很奇怪的病。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所有的御医都治不好。

  于西阁不知怎样知道了这个消息,便跑去毛遂自荐,一剂汤药下去,皇帝就此康复了。

  从此,于西阁名扬四海,平步青云。

  阿丑是潭柘寺里一个执役的小和尚。

  他没有法号,甚至可以说没有姓名。“阿丑”这个名字,是潭柘寺里的九峰禅师给他起的。

  九峰禅师是潭柘寺里著名的高僧。

  说他是高僧,并不仅仅因为他佛法精严,也因为他在寺里有特殊的地位。

  虽说他在寺里并无司职,但就连皇帝亲封的潭柘寺住持都会很尊敬他。

  九峰禅师是道衍惟一的弟子,他跟随道衍已有几十年了。

  道衍是皇帝在“靖难”之役中最重要的谋士,可以说,皇帝能从他侄子建文皇帝的手中将皇位抢过来,道衍起了很大的作用。

  其实,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在皇帝的身边有一个由各方能人异士组成的智囊团,道衍是这个智慧团的核心人物。

  在这个智囊团中,还有名震天下的当今武林第一高手,“圣火教教主严子乔,有道衍和尚的师弟道通大师,有在武林中素著威名的京郊“白云山庄”庄主许白云,等等数十人,九峰禅师当然也名列其中。

  皇帝“靖难”成功,身登大宝之后,这个智囊团就渐渐解散了。

  首先从智囊团中除名的,是许白云。

  许白云的除名,并不是因为皇帝对他有什么不满,而是因为武林恩怨。皇帝身登大定后不到两个月,“白云山庄”

  就在一个风雨交加的黑夜里,被一帮蒙面人洗劫一空,“白云山庄”也被烧成一遍灰烬。

  皇帝曾严令缉拿血洗许氏一门的凶手,但沸沸扬扬闹了一阵子,也就不了了之了。

  江湖盛传真凶是血鸳鸯令。血鸳鸯令虽然没有声明与此事无关,可也没有承认与此事有关。血鸳鸯令的行踪一向诡秘,想替许白云复仇的武林朋友们根本找不到她们,当然就没办法查证传言是否属实。

  紧接着,道衍也功成身退,跑到潭柘寺的后山上修了一所静室,潜心清修去了。

  道衍一走,智囊团就渐渐解散了。

  九峰禅师是道衍的弟子,师父在潭柘寺静修。他当然也不会到别的地方去,但他却婉拒了皇帝让他主持潭柘寺的旨意。

  像这样的一个人,在寺中的地位当然是很特殊的。

  十四年前,九峰禅师云游归来,抱回了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

  谁都不知道这个小男孩的身世。问九峰禅师,他只说是路边无意中捡到的。

  于是和尚们私下里就有很多猜测,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小男孩绝对不会是九峰禅师的私生子。

  因为九峰禅师的面容十分清雅俊秀,而这个小男孩却长得十分难看。

  这个小男孩就是现在的阿丑。阿丑是在潭柘寺的善堂里长大的。

  长大后的阿丑不像小时候那么难看了。七岁时,阿丑受了戒,成了寺中年龄最小的小和尚。

  为阿丑剃度的,就是九峰禅师。但他显然无意将阿丑收归门墙。

  寺里的和尚们没有一个人愿意做阿丑的师父,所以阿丑虽然做了和尚,却从来没念过一天经。

  每天天蒙蒙亮,,阿丑就要从床上爬起来,扫地、担水,然后去厨房干些杂活,给大师傅们打打下手,一直忙碌到深夜,才能上床去睡觉。

  这样的日子当然很难过,很苦,但阿丑毕竟还是长大了,长成了一个很结实的少年。

  阿丑的身材不高,两肩却很宽,和尚们都说,这是因为他从小就担水的缘故。

  阿丑的皮肤很粗、很黑,他的手心手背上,纵横着数不清的长短不一的伤痕。

  这当然是十来年的粗活留在他身上的痕迹。

  如果只看那双手,你绝不会相信这手的主人会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因为他的手背和一个七八十岁的干巴老头子的脸颊几乎没什么区别。

  阿丑的眉毛又短又粗,四方形的额头下面,挤着两只黄豆般大小的圆眼睛。

  这是他身上惟一有特点的地方。

  像这样一个干粗活的小和尚竟会和卜凡交上朋友,这事说出去,只怕没几个人会相信,因为这实在太令人不可思议了。

  但世上有许多事,都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比这更奇怪,更不可能的事情,也都有可能发生。

  比如说,现在有人告诉你,阿丑其实是一个武功高手,你会相信吗?

  当然不会。

  潭柘寺里所有的和尚也都不会相信。

  所有的人都会认为说这话的一定是个疯子。

  但阿丑的确会武功,而且他的武功练得还非常不错。

  这大概就是对“世事无常”这个词最好的例证吧。 
 



  
第二章 人在江湖

 
  三月初十。回龙峰。

  潭柘寺斜依在蜘蛛峰的南侧。蜘蛛峰后,环绕着九座高峰。

  蜘蛛峰又称宝珠峰,远远看去,它很像一个硕大的馒头。

  传说中,这个馒头形的山峰是一颗宝珠,而环绕在它后面的那几座高峰,是九条龙,所以这一带的地形又被人称为“九龙戏珠”。

  回龙峰是这九条巨龙中最东面的一条,在它的身侧,自东向西,依次是虎踞峰、捧日峰、紫翼峰。集云峰、缨络峰、架月峰、象王峰、莲花峰。

  阿丑坐在回龙峰下一块平坦的巨石上,呆呆地看着巨石前那一带小溪直发愣。

  他已经在这里坐了好长时间了。

  每次从回龙峰上下来,他都要在这条小溪边洗洗脸,喝几口水,然后默默地在巨石上坐一会儿。

  六年前的一个深夜里,他就是在这里遇上卜凡的。

  那天,如果不是遇上了卜凡,他很可能就会死在这条并不深的溪水里。

  阿丑被九峰禅师带回潭柘寺的第四个年头,一天夜里,他从睡梦中被人摇醒,发现自己竟然是在露天野地里。

  他顿时就吓得大哭起来。

  刚哭出声,他脸颊上就被人狠狠地抽了一巴掌。

  打他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蒙面人。

  黑衣人冷冷地道:“不许哭!”

  阿丑捂着生疼的脸,瞪着黑衣人,不哭了。

  黑衣人似乎怔了怔,然后点了点头,道:“好,不哭了就好,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阿丑直摇头。

  他连自己现在是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又怎么知道这个黑衣人是谁呢?

  黑衣人盘腿在地上坐了下来,道:“我是你的师父,从今天起,你要听我的话,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知不知道”

  阿丑呆呆地站在他面前,一对小眼睛瞪得溜圆,一声不吭。

  黑衣人的手掌又扬了起来。

  阿丑吓得一个激棱,忙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黑衣人冷冷地道:“知道了还不快给师父磕头!”

  于是阿丑就给黑衣人磕了三个头。

  黑衣人站起身,摆了两个姿势,让阿丑跟着他学。

  这两个姿势阿丑不陌生。

  潭柘寺里,有很多和尚都习武,每天早晨他扫地时,都能看见武僧们在寺里的一处空地上练功。

  阿丑很快就将那两个姿势做对了。

  黑衣人点了点头,道;“很好,今天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讲,懂吗?”

  阿丑道:“懂。”

  黑衣人又道:“你每天都要将这两式练四十九遍,但不能让任何人看见,明白吗?”

  阿丑道:“明白。”

  然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他又醒过来时,天已经快亮了。

  胖和尚正不耐烦地推着他的肩膀,叫他起床扫地。

  胖和尚是寺里执役僧的头儿,所有的执役僧都怕他。

  他揍起人来又快又重又狠,阿丑就挨过他很多次打。

  阿丑迷迷糊糊地自床上爬起来,拎起墙角的大笤帚,扫地去了。

  一直扫到练武场的旁边,看见几十个武僧正在场中窜上跳下,阿丑才想起头天夜里的事。

  他知道那绝不是做梦,因为他的脸到现在还在疼。

  那个打了他一巴掌,又自称是他师父的人会是谁呢?

  会不会就是正在练功的这些武僧中的某一个?

  阿丑忘了自己每天该干的活还没干完,拄着笤帚,站在练武场边,呆呆地想起了心事。

  正想得高兴,他腿弯子上突然挨了一脚,人被踢得在地上滚了十几个滚,紧接着,他又被人拎了起来,悬在半空中。

  拎着他的人当然是胖和尚。

  胖和尚左手拎着阿丑的衣襟,右手食指曲起,在他光头上狠狠敲了几下,骂道:“了不得了你!学会偷懒了!说,你不干活,跑到这里干什么?”

  阿丑颤声道:“看…··看·。”

  胖和尚骂道:“看,看个屁!就凭你这个熊样也想练武功!”

  他一抖后腕,将阿丑扔出七八步远,道:“老老实实扫你的地去罢!”

  从那天起,阿丑每天都会躲到没人的地方,苦练黑衣人教给他的招式,黑衣人只让他练四十九遍,可他每一个招式都要练两个、三个四十九遍。

  那时,他心里惟一的愿望就是,练好武功后,狠狠地将胖和尚揍一顿,叫他以后再也不敢欺负人。

  阿丑的武功进步得非常快,两年后,用不着师父帮忙,他已能轻松地跃上潭柘寺高高的院墙了。

  从那时起,师父不再到寺里来叫他,每个月逢十的夜里,他就会悄悄地潜出寺院,跑到回龙峰上去见师父。

  师父教的武功越来越复杂,越来越难练,但阿丑却练得得心应手,似乎他天生就是个练武的人。

  对阿丑在武功上奇特的的天分,连师父也不得不表示惊奇。

  又过了一年多,师父就不再教阿丑新的武功了。他说他已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再教给阿丑,以后阿丑要靠自己的苦练再加上对武学精要之处的领悟来加深自己的功力了。

  阿丑当然不会忘记自己练武的目的,奇怪的是,虽然他从未对师父说起过.师父却知道。师父说,凭阿丑现在的武功,十个胖和尚也不是他的对手,但他却不许阿丑找胖和尚报仇。

  他不止一次地告诉阿丑,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会武功。

  阿丑想不通。

  在他看来,练了武功又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与不练武功根本没什么区别。

  他当然问过师父这是为什么,师父总是说,还没到时候,到时候他会告诉阿丑其中的原因的。

  阿丑一直认定师父是寺里的某一个武僧,因为师父对寺里发生的事情很熟悉,连他每天干了些什么,师父差不多全知道。

  这么多年来,师父一直蒙着脸。

  阿丑很想看看师父的相貌,但他一直都不敢提这个要求。

  六年前,阿丑终于知道了师父教他练武功又不让他显露武功的原因。

  原因就是他自己的身世。

  师父将一切都告诉他时,语气和往常一样平缓,但他的话却像一根根烧得通红的铁条,自他的嘴里一直捅进阿丑的心里。

  阿丑哭倒在地,牙都咬碎了好几颗。

  他哭昏了过去。

  醒来时,师父已经不见了,西边的天幕上,半个月亮正冷冷地看着他。

  阿丑拖着两条沉重的腿,摇摇晃晃地向山下走。他必须在天亮前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