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郎-孽海佛光
其实,小王看得出上官仪一定是一位真正的“公子”。
小王不是瞎子,他的眼睛比大多数人都好使得多,当然不会看不出上官仪身上那种颇为高贵的公子派头。
有一双会看人的眼睛与他身上那种特别的伶俐劲儿一样,也是小王这一类人必须练就的基本功。吃跟班长随这碗饭也不是很容易的,至少比大多数人想像中的要难得多。
“就算你原本是个公子,现在也只是个‘落难公子’了,你心里再看不起我,现在也只能由老子摆布!”小王又在心里发狠。
俗话说得好,“龙困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能欺负欺负被困浅滩的龙与落难平阳的虎,对于小虾野狗们来说,的确是一种无上的快乐。
药材果然有些受潮了。
小王坐在店伙计搬出来的一张椅子上,架着二郎腿,左手托着个紫砂壶,右手在膝盖上一下一下轻拍着,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哼着小调子。
上官仪扛着一大包药材从库房里走出来,四下看看,道:“在哪里晒?”
小王不耐烦地用脚尖点了点,道:“地下。”
上官仪道:“这可是药,是要吃进肚子里的,就晒在地下?”
小王翻了翻白眼,道:“叫你干活就干活,哪来这么多废话!”
上官仪一笑,道:“好,好,干活干活。”
这小子还能笑出来!
小王不禁有些奇怪,一大包药材少说也有七十来斤,可上官仪扛着似乎很轻松,脸不红,气不喘。
小王更生气了,喝道:“快干快干,库里的药材今儿都得搬出来!少磨磨赠蹭地,还想不想吃这碗饭了!”
上官仪却笑眯眯的,一点也不生气。
半天活干下来,他不仅不显得累,看上去人反而显得更精神了。
“这小子还真有把子力气。”
小王心里不禁打开了小鼓:“对这种人可不能逼急了。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这小子一生气,拼着这碗饭不吃揍老子一顿,老子可就吃亏了。”
不知不觉间,小王对上官仪的态度渐渐和缓了许多。
如果他知道上官仪嘴角那种看起来让人很难受的微笑并不是对他而发,他对上官仪的态度只怕会更好一些。
上官仪是在笑自己。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过自己会有一天得靠拉药包来混口饭吃。
这件事正可以用做对“世事无常”这个词最好的注解了。
他并非认为干体力活有多么跌自己的身份,也不是怕干这种又脏又累的活,其实,在他现在这种情况下,多干点体力活对他反而有好处。
半天药包扛下来,他已觉得浑身的血脉异常通泰,经络间内气的流转也顺畅了很多。
他实在应该感谢于西阁才对。
于西阁的做法虽说不免刻薄,但也无可厚非。毕竟,他根本不认识上官仪。能看在卜凡的面子上收留上官仪已经很不错了,还有什么理由要求他供一个不认识的人白吃白喝白住呢!
再说,靠自己的劳动挣饭吃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嘛!
上官仪只是想不通,卜凡怎么会与于西阁结成“极好的朋友”。这两人无论是在性格、气度、待人处世的方法上,相差得实在是太远了。
在药铺里和伙计们一起吃过晚饭,回到于府,已是掌灯时分。
扛包,晒药材,折腾了一整天,上官议虽不太累,也很有些疲倦了。他很想一头倒在床上,好好休息一阵子,待夜深人静时,再起来打坐行功。
但于西阁显然认为单单在药铺里干的那些活并不足以让他心平气和地为上官仪提供食宿。
上官仪推开房门,第一眼就看了几叠厚厚的书稿。
看来这就是于西阁早晨提及的他的大作了。
书稿边有几杆笔,一方砚台,一盂清水,几叠白纸。
上官仪苦笑着叹了口气,慢慢在桌前坐下,在砚台里倒上些清水,拈起一段墨,慢慢磨了起来。
磨好墨,铺开纸,他拖过一叠书稿,认认真真抄了起来。
刚抄了十来页,上官仪就觉得手腕发酸,脖子发僵,背部的伤口也开始发痛。和抄书比起来,他更愿意干扛药包一类的体力活。
俗话说,端人碗,服人管,既然他现在不得不在至少一个月的时间靠于西阁吃饭,这抄书的活儿他还得干,而且还得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干。
抄着抄着,上官仪竟然对于西阁这部大作很感兴趣了。
其实,与其说这是一部医书,不如说是一部验方集成更确切一些。稿子里几乎没有什么特别高深的理论,而且稿子在内容上的排编也很有意思。除了前十几页是于西阁对自己的医术的总结性的溢美之辞外,剩下的全是详细的病情介绍与治疗这种病的药方。
在上官仪看来,每一份病情介绍都详细得有些过分了,而且介绍中关于病人脉象的情况极少,大都是病情外在的表现。如咳嗽、发热、手足发冷、面色青黄、双目微赤等等这一类的描述。
上官仪以前也看过一些著名的医书,还真没见过像于西阁这样编写的。
莫非他是想写一部很通俗的,让人们能对照着替自己诊病开药的书?
上官仪越抄越迷惑。
忽然,他停住笔,看着刚翻开的一张药方发起了呆。
这药方上的字似乎不是于西阁本人的。
他抽出了已经抄过的几张药方,仔细对照着。
没错儿!的确不是于西阁的字。
上官仪丢下笔,靠在椅背上,皱起了眉头。
这张药方上的字体他似乎有些熟悉,但一时之间,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野王旗的部属中不乏能人异士、巧匠名医,但他可以肯定,这张药方不会是出自他的部属之手。
会是什么人呢?
上官仪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如果于西阁所交往的人之中有他以前认识的或打过交道的人,于府对他来说,绝非安全之地。
上官仪又拿起那张药方,仔细地,翻来覆去地看着,越看越觉得这字体的确很熟悉。一个模糊的影子在他眼前不停地晃来晃去,可每当他就要抓住时,它又滑开了。
忽然,他双眼一亮,坐正了身子,伸手将另外两叠书稿也拖到面前,一页一页翻看着。
很快,他发现了一张同一字体开的药方。
很快,又发现了一张。
又一张…··
过些药方不仅字体相同,所用的纸张也相同。而这部书稿里除了这些药方外,用的却是另一种质地不同的纸张。
上官仪用力拍了拍脑门,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终于想起来了。
就在今天早晨,他还见过这种纸,这种字体。
这是卜凡的字!
卜凡写给于西阁的那封信用的正是与这些药方一样的纸张。
药方竟是卜凡开的!
紧接着,上官仪又发现,是凡由卜凡开具的药方,药方前面的病情介绍尤其详细,有的竟写满了三页纸。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于西阁可是太医院里首屈一指的名医,他会去向卜凡偷招?
他为什么要将卜凡开的药方收进自己这部积多年心得的“大作”里?
卜凡不是亲口说过,于西阁是他“极好的朋友”吗?
朋友之间竟会干出这样的事来?
上官仪很有些迷惑了。
他推开书稿,站起身,负着手,在房间里慢慢踱着,踱到桌前,看一眼于西阁的“大作”,摇一摇头,叹一口气,转过身接着踱他的方步。
莫非于西阁本人只是浪得虚名,甚至他根本就是一个盗名欺世之徒?
这完全有可能!
上官仪忽然想起了自己的遭遇,不禁苦笑起来。将他逼到现在这个地步的,不正是他的部下,他的师叔,他的朋友们吗?
卜凡知不知道他视为“极好的朋友”的于西阁的所做所为呢?
*** *** ***
三月二十一。护国寺。
卜凡已有近两年时间没有到京城里来过了,所以他很惊讶护国寺前这条宽阔的大街变得如此热闹。
大街两旁摆满了各类小摊。有卖汤面的,卖蔬菜的,卖点心的,卖卤肉的,卖劳糟的,卖酸场水饺的,卖针头线脑的,卖布头的,还有俗称大酒缸的卖酒摊,剃头摊和扬着清脆稚嫩的嗓音沿街叫卖的卖花小姑娘。
摊主小贩们个个面带笑容,吆五喝六,用尽了自己能想得出的好词儿,恨不能将自己的货物夸到天上去。
走在这样一条街上,你很难迈得动步子。因为每走过一个摊位,摊主都会掏出满面的笑意和二十分的热情,要求你看一眼他的货。如果你真停住了脚,结果就很难是“看一眼”而已了,在摊主云山雾罩之下,只要稍一把持不定,你就会乐呵呵地买上一堆根本用不着的东西。
其实,不单摊主小贩们,走在这条街上的人们很少有不是面带笑容的。因为这地方实在很热闹。这里的气氛无论怎样看也颇有些喜气洋洋的。心情再差的人,只要一走进这里,用不了半柱香工夫,只怕脸上也会露出笑意来。
卜凡埋着头,理也不理街旁摊贩们热情的招呼,随着人流慢慢向前走。
他大概是这条街上唯一阴沉着睑的人。
因为他现在的心情简直是差透了。
卜凡并非是个不喜欢热闹的人,若是换个别的日子,他也会很有兴趣地观赏眼前这一番热闹景象,保不准也会乐呵呵地上一上摊主们的当,买下些根本用不着的东西。但今天,他实在没这个兴趣。
他的好心情全让身边走着的一个人给搅和了。
这个人就是年龄早已不能算小的小王。
小王自己倒是乐呵呵的,一双眼睛四下乱看着,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虽说他的眼睛比一般人都要灵光,却也没能看出卜凡正窝着一肚子气。
在他的印象里,卜凡一直就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而且在他看来,自己也完全没有小心翼翼地察其言,观其色的必要。
卜凡是什么人?不就是老爷的一个朋友嘛!除了有点“隐士”之名外,要权没权要钱没钱要势没势的。小王哪里会把他放在眼里!
如果不是于西阁经常叮嘱他,对卜凡一定要恭敬,要客气,小王今天绝不会放着清福不享,陪着卜凡跑一趟药铺。
就算他吃错了药,发了疯,他也不愿意。
既然已经陪着卜凡来了,小王也就收起了满心的不痛快,自己给自己一点乐子,调剂一下心情。
小王是个很会保养的人,跟了于西阁这么多年了,虽说没学到什么医术,但心里老憋着气会对身体不利这个道理还是明白的。
再说,他本来就很喜欢看热闹。
不用于西阁吩咐,他三天两头就主动往药铺跑,并不是因为他多么关心铺子里的生意,而是想出来看热闹。
仁济药铺离护国寺不过半条街,而护国寺前的这条街近几年来已经成为城里最热闹的地段了。这条街上不仅有很多摊点,还经常有一些跑江湖卖艺的杂耍马戏班子来这里干开场子混饭吃。
转过街角,就到仁济药铺了。
小王忽然停了下来,一双眼睛顿时变得贼亮。
卜凡淡淡道:“怎么不走了?”
小王笑道:“嘿嘿,我看看,过去看看,反正时间还早嘛。”
卜凡这才发现街边一块空地上挤满了一大群人,看去只见人头攒动,却听不见半点人声。
这有什么好看的?
卜凡正自疑惑,小王却已蹿了过去,扛着肩膀就往人丛中挤。一面挤,一面回过头,冲卜凡直招手。
卜凡不觉也走过去,踮起脚自人头的缝隙间向里看。
原来是一个杂耍班子正在卖艺。
人群围成了一个大大的圈子,圈子正中摆着两张方凳,一个大汉精赤着上身,后脑勺与脚后跟各搭在一张方凳上,整个身子平平地横在空中。
只一眼,卜凡的好奇心就被勾了起来。不知不觉间,他也开始侧着肩膀往里挤。人们的注意力似乎都被场中的赤膊大汉吸引住了。卜凡很轻松地挤了进去,挤出一个好位置,站定了。
“看来这大汉很有几分内功夫,”卜凡心想。因为他发现虽然只有后脑勺与脚后跟着力,但大汉身上的肌肉却并未绷紧,显然对他来说这样躺着并不是很吃力。
一声锣响,街角处一方青布帘子后走出两条赤膊大汉,精赤的上身肌肉块块凸起,精壮的双臂上青筋怒张,看上去简直比石花村的高手铁头差不了多少。
两条大汉四下一抱拳,蹲下身,忽地同声大吼,将场中一方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