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庸 – 玉连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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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久,这些失常神态,也就越来越明显。
桑琼忧心冲忡,又苦于无法劝解,暗与鹊儿商议道:“看来再拖延下去,他准会疯狂,不如早些动身,途中尽可行得缓些,有外物分心,他就不会钻牛角尖了。”
鹊儿担心道;“可是万一咱们跟麦姑娘中途错过,那却怎么办?”
桑琼沉吟良久,毅然道:“现在顾不得这些了,咱们一路缓行,另外留下讯息,即使中途未遇,他们也会随后赶来的。”
两人商议定妥,随即准备动身,好在车马都现成,仍将那辆四套马车推出林外,套上了马匹,古墓中无物可带,收拾起来倒也十分便利。
耶律翰也不问麦佳凤消息,更忘了桑琼功力是否恢复?听说要走,一把抱起沙娜拉的尸体,运拐如飞,径自登上了马车,紧挨着尸体坐在车厢里,其他的一概不闻不问,任凭桑琼和鹊儿去处置。
直到马车驰动,他才轻拂着尸体,低声喃喃道:“沙娜拉,咱们回去了,你放心,从今以后,我永远不会再离开你,你总该高兴了吧?”
痴语晤对,闻之鼻酸,车辕上的桑琼和鹊儿,都不期热泪满面,湿透重衫。
当天晌午,车抵五台县城,桑琼停车选购了一具上材铜棺,将沙娜拉遗体盛殓安置。
耶律翰并不反对盛殓,但却坚决不准钉死棺盖,只让盛尸的棺木横放车厢中,自己则伴坐在棺旁。
马车缓缓沿系舟山麓,向南而行,第三天歇太原府,第五天抵平遥,然后穿过吕梁和太岳,循汾河官道,直趋风陵渡,一段急赶三四日可到的路程,足行了整整十天。
可是当他们抵达风陵渡口,竟毫无麦佳凤的消息,也不见莫金荣或罗天奇由长安赶来。
桑琼不禁纳闷,按时日估计,麦佳凤早应回程了,难道她单骑往来,中途又发生了什么变故?
心里一急,立即加快了车速,渡黄河,越潼关,一口气飞车奔驰,第二天午夜,便到了长安城外。
夜半城门未开,桑琼将车辆停在城外,交由鹊儿守护,自己只身越城而入,直奔郑员外居宅。
郑员外家人传报,急急披衣起身,倒履相迎,见面略作寒暄,桑琼便直截了当问起莫金荣。
郑怡反而诧道:“怎么,桑少侠没有跟他见面?”
桑琼把西行经过大约说了一遍,道:“在下现由晋东五台赶来,一直未得莫总管消息,难道他已经离开长安了么?”
郑怡顿足道:“这般说来,少侠竟和他们交臂错过了。”
语声微顿,接着又道:“自从少侠单骑西往祁连,没过多久,便来了四位年轻姑娘,据说便是名震天下的北宫四燕。
她们在长安等候了半个多月,卧龙庄英雄陆续到达,久候未得少侠消息,那位‘彩燕’姑娘急躁不耐,每日催促着要赶去祁连。
后来,莫总管劝她不住,只得约齐东庄、西堡、北宫三处英雄,一起动身,前往祁连接应少侠去了”
桑琼吃了一惊,道:“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郑怡想了想,道:“距今总有一个多月了。”
桑琼计算日子,是自己离开阿儿汗宫的时候,情知往返殊途,彼此竟前后错过,不禁顿足长叹。
这件事,准是欧阳玉儿发起,当此阿儿汗宫正在纷乱,阴山三眼魔母新与曹克武结盟他们大批人马,冒冒失失赶了去,一定
闹出大事来。
桑琼急又问道:“五六天以前,有一位姓麦的姑娘由晋东来此,员外有没有见到:”
郑怡“哦” 了一声,道:“少侠是说那位岭南太阳谷的麦佳凤姑娘,不错,五六天前她来过,同行还有另外一位姑娘……”
桑琼诧道:“那另外一位姑娘,员外可认识?”
郑怡摇头道:“那位姑娘脸上戴着一副面纱,十分陌生,据麦姑娘说,好像是姓郝!”
桑琼恍然道:“原来是她,但他们怎会同来长安呢?”
郑冶道:“听说那位姓郝的姑娘,是由晋西离石县,追一群天残门的残废人,结果没追上,却在秦王岭附近跟麦姑娘相遇,两人便结伴同来长安。”
桑琼得知麦佳凤与隐娘同行,心中略放,随又问道:“她们有没有在长安耽搁?”
郑怡道:“没有,他们来舍间也是为寻莫总管,听说莫总管已经走了,便也急着要离开长安,连在舍间吃顿便饭也不肯答应,便匆匆去了。”
桑琼又问:“她们提过准备去哪儿吗?”
郑怡摇头道:“这倒没听他们说起。”
桑琼默然片刻,轻叹一口气,起身告辞。
郑怡慌忙拦住道:“这是什么话,远道而来,连一夜也不肯休息就要走?莫非寒舍有失礼之处?”
桑琼笑道:“员外休要误会,咱们武林中人,不比员外有福气,在下确是另有急事,不瞒您说,城外还有人等候,在下是越城进来打听消息的。”
郑怡道:“少侠的朋友,何不一并延请来舍间盘桓几天?若因城门未开,这很容易,老朽立命家人带点银子去碉楼打点,包管开城迎接贵友进城。”
桑琼无心再作停留,拱手笑道:“敝友不惯作客,恐有不便,再说,咱们还得设法去追莫总管,委实耽误不得,员外盛情,且待日后再领吧!”
郑伯兀自依依不舍,道:“上次小女碧玉,得随少侠往昆明池应付天残门下,回来一直念念不忘,莫总管西行,这丫头缠着一定要跟去,莫总管没答应,害她大哭了一场,她若知道少侠来了又匆匆离去,明天准会跟老朽拼命。”
桑琼歉然道:“令媛资质出众,既有向武之心,等下次回来路过长安,在下一定推荐她入门天寿宫,使她将来有一天,能补足五燕之数如何?”
郑治惊喜道:“少侠此言当真?”
桑琼笑道:“只要员外舍得放她远离膝下,在下决不食言。”
郑怡喜得纳头便拜,道:“多谢少侠成全,老朽求还求不到,岂有不舍得的道理,老朽先谢少侠,再去告诉碧玉,只怕她从今夜起,就会高兴得睡不着觉了。”
桑琼谦谢一番,辞出郑宅,仍循原路回到城外。
鹊儿迎着急问经过,听罢,好生失望,茫然道:“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桑琼叹道:“别无选择,唯一可行之路,只有尽快赶往祁连!”
鹊儿张目讶道:“就只咱们三个人一具尸体,再去阿儿汗宫?”
桑琼点头道:“不错,必要时,就仅咱们三个活人,一具尸体,也要再闯闯阿儿汗宫。
鹊儿,你怕吗?”
鹊儿道:“婢子残命幸存,生死早已不在意中,但是……”
向车厢中望了一眼,黯然住口。
桑琼轻喟道:“我担心的也是这件事,似此情形,一旦面对强敌,委实令人放心不下。”
鹊儿低声道:“可是,假如不早些回到祁连,拖延下去,会更不堪设想。”
桑琼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沉重地驶动马车,绕城向西行进。
由长安西行,走的仍是上次追赶麦佳凤的路线,桑琼明知无法赶上莫金荣一行人,仍然催马疾驰,毫不松懈。
日夜兼程,戴月披星,绕秦岭,跨黄河,又踏上了甘凉古道。
一路行来,既未遭遇天残门下,莫金荣等人也消息渺茫,唯一令人困恼的是,经过长久暴露,沙娜拉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
但是,耶律翰依旧严拒封钉棺盖,宁愿伴着腐尸,说什么也不准人移动他的沙娜拉。
这时虽直岁尾隆冬,一具尸体暴露了半个多月,早已腐败溃烂,开始化水生蛆,桑琼和鹊儿为了顺从耶律翰,固然可以极力忍耐,但投店住宿,却成了问题。
开客栈做生意,最注重忌讳,试问谁愿接待一具盛放着腐尸臭水的棺材,这不关代价,主要是怕沾染上霉气,任凭多少银子,人家也是不干的。
桑琼无法可想,只好逢街绕道,遇城绕城,白天购买食物,远远停车徒步去办,到了夜晚,就随处停驻,露宿荒野。
这一天,经过长城附近一处名叫古城子的小镇,忽然天气遽寒,朔风挟着鹅毛般大雪,漫大盖地而至。
古城子距张掖(甘州)不过个多时辰车程,若在平时,尽可一车赶到张掖,美酒暖室随意享用,但现在情形不同,只好就地寻一处暂避风雪的地方。
桑琼凝目眺望,见靠近长城城脚下,有一座荒凉的山神庙,庙前有树,正当背风方向,便招呼鹊儿驱车直趋破庙,一面松开马辔,一面在破庙正殿上略作收拾,以供避雪暂歇。
耶律翰入庙坐定,忽然问道:“有酒吗?”
桑琼道:“车上酒囊已经空了,老前辈请稍坐片刻,容晚辈去前面小镇沽些来。”
耶律翰道:“顺便带上一罐回来,记住再买一条厚棉被,沙娜拉身子单薄,刮风下雪了,别让她受凉。”
桑琼一喜,趁机道:“时已隆冬,单凭被褥难御风寒,咱们何不把棺盖替她钉上,她就不会受凉了?”
耶律翰突然道:“这一路上,你不知说了多少次,总叫我钉上棺盖,究竟是什么意思?”
桑琼忙道:“晚辈是担心塞外风霜雨雪,浸损老夫人身体,既然老前辈不愿,那就作罢。”
耶律翰沉默片刻,忽然叹了一口气,道:“不是我不愿,我只是不忍……”
语声微微一顿,又道:“相聚的日子不多了,等到一个人骨化形消,变成一阵风,那时候,一切都完了,老弟,你为什么不让我们多聚一刻是一刻呢?”
这些话,似痴非痴,说他神志不清,话中道理很明白,不像出自失常人口吻。
桑琼听得心酸目眩,哽咽无法出声,扭头冲出破庙,冒着风雪,向镇上奔去。
他只觉得胸中淤塞,无可宣泄,恨不得立刻喝它个烂醉,放声痛哭一场。
镇上仅有一家较具规模的酒肆,兼营客栈生意,门前停着大批车马,三四名店伙,上忙得不可开交。
桑琼跨进店门,座中已无虚席,于是,吩咐伙计道:“替我取一罐上等汾酒,包几样下酒的卤菜,我立刻带走。”
伙计见桑琼器宇非凡,巴结道:“公子何不先凑合一个位子,略坐一会,有很多客人只等雪停就要走了。”
桑琼摇头道:“不必,你照我的话去办吧!”
伙计去不多时,捧了酒菜回来,犹未忘记招徕道:“后面客房有空,公子要不要去房间歇歇,且等……”
桑琼无心多留,挥手打断伙计的话头,掷下一锭碎银,取了酒菜,正待转身退出,座中忽然站起一个人,大笑着道:“原来是桑老弟,幸会!幸会!”
桑琼闻声回头望去,心头顿时一惊。
但见那人一身锦衣,满面油光,挺着个大肚子,面团团如富家翁,竟是数度谋面,却未交谈过一语的风尘奇人“酒痴”李道元。
李道元名列“三奇”之一,跟“癫僧”花头陀,“盲丐”青竹翁三人交称莫逆,他在古城子出现,极可能会有“癫僧”,郝休兄妹和麦佳凤的消息。
桑琼惊喜交集,急忙施礼问候道:“老前辈一向安好?”
李道元捧着大肚子哈哈笑道:“能吃能喝,有什么不好!来来来,过来一块儿喝两壶,长远不见,老弟还认识我?”
伙计见桑琼遇见熟人,没等他开口,忙把酒罐卤菜接了过去,谄笑道:“公子快请坐,这些东西,小的替您老寄在柜上,回头公子走的时候再取。” 桑琼不便推辞,举步走了过去,却见李道元桌上,还有一位眉须皆白的老人,正望着自已微笑颔首。
李道元笑着引介道:“这位老头儿,便是当年心狠手辣名闻关外的长白天池毒龙萧伯庭萧老儿。”
桑琼一惊,连忙见礼道:“晚辈金陵桑琼,见过萧老前辈。”
萧伯庭笑着拱了拱手,道:“老弟听酒鬼信口胡说,咱们还是初见,酒鬼竟口上无德,实在可恨。”
李道元笑道:“你还假撇清装什么正人君子,人家系出名门,难道会不知道你这条毒龙的来历:”
桑琼忙道:“先父在世时,曾经谈起过萧老前辈,对老前辈的妙手医术,向往殊深。”
李道元大笑道:“什么医术,不过是些毒药害人的玩意罢了。”
萧伯庭含笑摇头,亦不辩解。
桑琼叙礼落坐,暗暗打量这位“大池毒友”,心里不禁诧异,忖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当年武林传闻,都以为这位素有“鬼医”之称的毒龙,必是个阴沉奸险人物,想不到竟会是这般慈祥和蔼,令人油然生敬的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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